這里曾經是一處標準的四合院,蓋于何年何月已無從查考。因為它原來的主人是個漢奸,他親手毀了十幾條八路軍的生命。解放后,漢奸被鎮壓,黨和政府把老院分給了當家做主的人民。隨著時光的流逝,老院也如過眼云煙,淡淡模糊了人們的記憶,但里面發生的故事卻像清澈的山泉水,咕嘟咕嘟往外冒,你想阻止它,都來不及,一切的一切亦恍如昨日……
春
老院的三間正房住著立春和谷雨兩口子。
因為他們是最先搬進來的,有機會選擇。正房朝陽,光照充分,不選它才是傻瓜呢。
每年一開春,立春就忙。老院里最先起床的就是他,他把院中間那個轆轤搖得咯吱咯吱響,讓屋里的水缸滿滿的,他才扛上鎬或锨,悄沒聲地走了。
他去田里忙,一年之計在于春嘛,他在忙一年的吃穿呢!
立春走后,谷雨就出來倒尿盆。老院的廁所在外面,谷雨穿著粉紅色的衣褲,很鮮亮的樣子,走起路來,屁股一扭一扭的,極耐看。住西廂房的男人夏至就特別欣賞谷雨這種風情萬種的姿勢。因此,谷雨出來,夏至也準出來,彼此打個照面,不圖別的,只圖看看谷雨那好看的樣子。兩人互相笑笑,什么都不說。
谷雨回來就洗,一盆一盆的清水都倒在門前的池子里。
立春整天在外面干地里的活,累,也臟。但他回來,衣服總穿得整整齊齊,顯得非常干凈,一點也不邋遢。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坐辦公室的人呢。這些功勞,全都得記在谷雨身上。
谷雨愛干凈。
老院里的人看見谷雨最多的時候,就是她在晾衣服。她自己的,男人的,雖都不是啥好布料,但都洗得發了白。住西廂房的夏至曾對他的婆娘霜降說:你看看人家谷雨,多咱都穿的利利索索的,一樣的衣服,穿在你身上,埋汰吧唧。霜降一瞪眼睛:我咋?我給你養了小子又養丫頭,她谷雨行嗎?夏至就覺得老婆說得一點不錯,這女人嘛,光好看不行,還得有用,能生孩子。
不知為什么,谷雨一直不生養。家里沒小孩,谷雨有的是時間,把屋子里拾掇得一塵不染,把立春打扮得像個干部,一點農民的模樣都沒有。
谷雨不但愛干凈,她的手十分巧,會做吃的。蒸豆包,又甜又粘又好吃,烙粘餅子,薄薄的黃黃的,看著就有食欲。他們家里雖然沒孩子,但她十分喜歡小孩,無論是哪屋的孩子去她家,她有啥好吃的都舍得給。
谷雨在老院里極有人緣。
但有時谷雨的好心,也會被人當成了驢肝肺。
一日,夏至的三兒子小牛看見谷雨攤煎餅,就跑過去,谷雨忙把新出鍋的煎餅給他卷了一張,吃完后,又給他拿了五張,小牛屁顛屁顛地跑回去。霜降不但不領情,對著小牛的屁股就踢,邊踢邊罵:你饞死啦?誰讓你拿人家的東西啦?快給人家送回去!
小牛說啥也不往回送,霜降就又罵:你一天凈想吃這吃那,吃五谷,想六谷!
霜降越發罵得難聽,谷雨聽出霜降是有點兒指桑罵槐,就柔聲柔氣地說:他大嫂,孩子小,知道個啥?一個院住著,誰不用誰呀?
霜降聽谷雨說這話,就不好意思再罵什么了。便大聲說:那就謝謝啦!
霜降有一次肚子疼,疼得死去活來,恰巧夏至又不在家,還是谷雨冒著大雨出去給找的醫生,結果谷雨因為被雨淋濕患上了感冒,在炕上躺了三天。
霜降其實和谷雨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她最煩氣夏至看谷雨的眼神,她也煩氣谷雨家有好日子過,她還煩氣谷雨長得好看。
此外,她雖然有些潑婦的模樣,但她的家教還是挺嚴格的。她不允許孩子們隨便吃拿人家的東西,讓人家瞧不起。
谷雨一沒孩子拖累,二不愁吃穿,再加上人水靈漂亮,四十多了,還跟三十來歲的小媳婦差不多,難免讓人嫉妒啦!哪像夏至的婆娘霜降,也才四十多一點,倒像是五六十歲的老太太了。三個娃子就如同三個大口袋壓在她的背上,不顯老才怪呢。
谷雨和立春很少串門,晚上都關在屋里。立春看小說,谷雨也看小說,那時沒電視,有時便聽廣播。
谷雨白天沒事干,就在屋前種花種草。本來老院用的是青磚鋪的地面,后來,谷雨讓立夏把自己家窗前的青磚起了,搗鼓出兩個大花壇。她在里面栽了芍藥、牡丹、玫瑰,還有月季、迎春等,到時候,紅的、粉的、黃的、紫的、藍的,爭奇斗艷,引得蝶飛蜂舞,把個春天都挪到老院里來啦!
大家都跟著沾春天的光。 老院里的春天因為谷雨而顯得更美。
夏
夏至和他的婆娘霜降還有三個娃兒住西廂房。
夏至和他的婆娘是第二戶住進老院的。他們選擇了西廂房,因為西廂房看著要比東廂房更亮堂一些。夏至和他的婆娘原來住的是破廟,邋遢慣了,所以住進老院后,仍然還和住破廟一樣,把破破爛爛的東西都搬進院里來,弄得院子里總是茅草飛揚,亂七八糟的。
還有,夏至的三個兒子猴得很,不是上墻,就是上房,經常鬧得老院里雞飛狗咬的。
這樣,夏至兩口子的人緣就糟得很,誰也不愿意搭理他們。
那天,不小心,夏至家忘了關雞窩門,十幾只公雞母雞滿院里拉雞屎。就連谷雨家的臺階上都拉了好幾灘,臟極了。
谷雨心里惡心,就找夏至婆娘霜降說:他大嫂,這雞門可得關好,你看,弄的滿院都是。
霜降自知理虧,訕訕地苦笑著,使勁捶自己的腦袋瓜說:這腦子,進水了。
說完,就喊:大牛,二牛,三牛,快出來掃雞屎!不掃就不讓吃飯!
三個娃兒非常不情愿地出來,用笤帚掃起來。結果,不但沒掃干凈,卻比原來還臟。
谷雨捂著鼻子,又重新把自家的臺階清掃了一遍。
雖然大牛二牛三牛在自己家的屋子里胡亂渦害,但到了谷雨家,都跟換了個人似的,老老實實,規規矩矩,一點也不調皮。三個孩子也不說話,就都靜靜地看著谷雨在那里飛針走線。有時,谷雨看孩子們身上的衣服開了線,夏至的婆娘霜降顧不過來,谷雨就把孩子叫到屋里,幫著縫縫補補。
后來時間不長,夏至和霜降再不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往院子里放了,都放到了院外,老院就顯得干凈不少。
夏至和他的婆娘霜降最怕過夏天,屋里悶熱。老年人不是說過嗎?冬不暖,夏不涼,有錢不住兩廂房。在屋里呆不住,就都出來納涼。夏至脫光了膀子,夏至的婆娘霜降也脫光了膀子,露出了兩個墜墜的大奶子。
正房里谷雨和他男人立春出來看見了,互相笑了笑,沒說什么,又進屋了。
東廂房的清明和他女人寒露出來一看,也抿抿嘴,回了屋里。
夏至看出了問題,就對婆娘霜降瞪起了眼睛:我脫了也就罷了,你咋也脫?害臊不?
霜降就吃吃地笑了,說:那有啥可害臊的?你熱,人家就不熱?都是人!我怕啥?
只有到了天完全黑下來,另外三家的男人女人才出來,坐在自家的臺階上拉家常。等到月亮升起來,天有些涼快了,才各自回屋睡覺。
霜降回屋了,夏至卻不回去,看看已經沒人在院子里了,他就悄悄溜到谷雨家窗前去聽聲。有時候聽到點什么,有時候什么也聽不到。
只有一次,夏至真得聽到了他想聽到的東西。
立春說:怪事,我不挺頂棱的嗎?怎么就沒動靜呢?
谷雨說:你頂棱,我也頂棱呀?大夫不是說了嘛,你的不行,有籽是有籽,卻是秕子!
夏至聽到這里,就偷偷笑了,暗里尋思:我行,我的種子都實稱!
夏至想歸想,但讓他干點什么出格的事兒,他是不敢的,他實在對霜降沒辦法。
老院的人都對夏至和霜降以及三個娃有意見,但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有點矛盾也就無所謂了。如果要仔細想一想,人家也是有不少優點的。比如,霜降家雖然窮,但卻一點也不小氣,他們家一年難得做幾個豆腐,只要做了,就每家都能吃上。
你看霜降人笨是笨了點,蠻是蠻了點,但她做出的豆腐特別好吃,又嫩又鮮口感好,就是心靈手巧的谷雨也做不出那樣好吃的豆腐。
還有,夏至和霜降及三個孩子,都是本份人,誰家少了什么東西,絕對找不到他家。
反正夏天一到,老院就幾乎是他們家的天下了。
秋
清明和他老婆寒露,還有他們的三個閨女,住進了東廂房。他們只是比夏至家稍微晚了四天,論資排輩,沒辦法,就只能選東廂房了。因為老院只剩下兩處可選,東廂房和兩間門房。門房是倒座,光線最暗,面積也小,中間是大門,實際僅有兩間可用,傻瓜才選它呢。
清明家在老院里是最熱鬧的一家。只要一亮天,立春開門走出去后,清明家就會傳出女孩子的笑聲和歌聲。不知是怎么回事兒,清明和寒露都不會唱歌,他們要唱歌,比拉拉蛄還難聽。可他們的三個女娃嗓子卻一個比一個亮堂,大妞的嗓音就像是百靈鳥,好聽極啦!大妞一唱,二妞就學,三妞也不落后。人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在清明家,三個女孩也能唱一臺戲,吵吵嚷嚷,你方唱罷我登臺,老院里就像唱大戲。
清明的老婆寒露與谷雨不一樣,谷雨在春天里養花種花,寒露卻讓清明把自家窗前的青磚起走,空出兩塊地來,每塊大約五米見方左右。她種了韭菜,栽了蔥,還栽了茄子黃瓜和豆角,天天忙活,拔草,捉蟲,澆水,施肥,眼見著長得喜人。綠油油水靈靈,爭綠奪翠的你不讓我我不讓你,越長越大。
寒露對谷雨說:你養那東西是給人看的,當不了吃,也當不了喝。
谷雨說:看著心里舒服,也就知足啦!
寒露還對谷雨說:我養這些東西,能吃,實惠著呢。
谷雨就說:是,還是你的好,我也要向你學習!
但谷雨始終也沒把花壇改為菜地。
寒露的三個女兒經常去谷雨家里玩,谷雨最喜歡女孩子,有時候就把自己不穿的褂子或褲子拿出來送給她們。就數大妞得的多,大妞就對谷雨比對寒露還親熱,一口一個姨地叫個不停,還幫谷雨干這干那,谷雨就認了大妞的干女兒。這樣一來,大妞去谷雨家里就更名正言順了。
后來,谷雨對大妞家就有了一點看法。谷雨洗的一些花花綠綠的衣服,有時候就突然少了一件,哪兒都找不著。又過一段時間,谷雨就看見大妞的褲子上,二妞的褂子上,還有寒露的棉襖上,都能找到她原來那件衣服的影子。
谷雨拉著大妞的手,指著那塊花補丁說:這塊花布怪好看的,是在供銷社買的嗎?
大妞便紅了臉,說:不知道我媽從哪鬧來的,補到這上面,不倫不類的。
谷雨斷定那衣服準不是大妞拿的,她冤枉了這孩子。以后,還對大妞一樣好。
秋天一晃就到了。 高梁打苞,玉米孕穗,大豆結莢,谷子灌漿,它們都不知不覺成熟啦!
有一天,谷雨竟發現大妞和夏至的老大大牛在一起說話,那樣子很親密。谷雨就想,孩子大了,他們有自己的心事啦。當然,這事兒寒露肯定不知道,如果讓她知道了,她百分之百不同意。
夏至家里窮,拿什么說媳婦呀?
后來大妞果然沒有成為大牛的老婆,原因還正是寒露投了反對的票,大妞遠嫁他鄉成為一個公社書記的兒媳婦,吃香的,喝辣的,小日子過得相當滋潤。
這是后話。
應該說,秋天里,清明家里收獲的最多。
僅那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園子里,黃瓜竟吃了又摘,摘了又長,一茬又一茬,豆角兒一串又一串兒……
可是,清明家里是最讓老院里人頭疼的了。
清明和寒露愛吵架,早晨吵,中午吵,晚上吵,夜里吵,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起來祖宗八輩都翻出來罵,弄得老院里的人耳朵根子直發熱。只要清明和寒露一吵架,三個閨女就都跑到別人家里避難。大妞自然是到谷雨家,二妞三妞則往夏至家跑。
而谷雨和立春,夏至和霜降,還有住門房的秋分和小雪,還有一大幫孩子們,卻都跑到清明他們家,窗前圍著一大幫,屋里坐著一大片。大人是來勸架的,小孩子卻是出來看熱鬧的。孩子們也學清明和寒露的樣子,在窗外大吵大鬧,你追我攆,撒歡兒地叫著喊著吵著鬧著,那里面充滿著快樂!
但清明和寒露兩口子倒也有自知之明,只要勸架的人一去,誰都不說什么,還陪著大家說說笑笑,讓勸架的人倒不好意思起來。
勸架的人一走,他們仍然繼續吵。一年四季,老院里的人大多是在清明和寒露的爭吵聲中度過的。尤其是秋天,活計累,三春不如一秋忙呀,清明和寒露忙秋收,忙吵架,倒也沒耽誤什么大事,只是給大伙增添了許多話題和笑料……
冬
秋分和小雪是在一個冬天來到老院的。
當時,別的房子都已名花有主,別無選擇,就剩下門房了。
那天正下著不大不小的雪。
秋分和小雪是從部隊留下來的。秋分當了公社的武裝部長,小雪做了小學的教員。
因為秋分和小雪都是國家干部,又是有文化的人,其他三家的對他們都是敬而遠之。平時大家見面,也就是呲牙一笑,算打招呼,然后自己做自己的事。
秋分和小雪有一個兒子,剛八歲,寄養在秋分的老家山東。年底回家過年,看望父母和孩子。就兩口人,住門房也不顯得緊巴。秋分還是軍人作風,早起,到鎮外跑步,小雪在家做早飯。吃罷飯,秋分去公社上班,小雪去鎮里小學上班。晚上秋分的家里很熱鬧,有不少鎮里的孩子來補課,夏至家的二牛,清明家的二妞也都去秋分家聽課。小雪不嫌煩,秋分卻嫌煩。
秋分說:你白天干啥去了?非得晚上亂哄哄的?
小雪說:這些孩子家里負擔重,凈耽誤課,不補,就追不上了!
秋分只好自己出去溜達,春夏秋三季還行,到冬天就受不了啦。
看著一屋的孩子,秋分生氣歸生氣,但不埋怨小雪了,人家小雪也是好心呀!自己好歹也是公社干部呢,覺悟不能太低了,應該支持才對。
秋分有時便去谷雨家坐一會兒。
一來二去,秋分就跟谷雨熟了。
后來,秋分天天晚上去谷雨家,別的人見了,心里就想:秋分是不是和谷雨好上了?
立春倒沒什么想法,因為每天晚上他都在家,秋分主要是和他說話,聽他講生產隊里的情況,聽他講社員們心里想的都是什么。
用秋分自己的話說:這叫社會調查。
但秋分和谷雨到底還是出事了。
那天非常冷,公社沒啥事,秋分便趕回家,屋里挺冷的,小雪又沒有放學,秋分就又到谷雨家去了,他以為立春也在家呢。進屋以后,他才發現立春不在屋,屋里只有谷雨坐在炕上織毛衣。
秋分是男人,是男人就好色,只不過受條件、環境、法律、道德等等約束,有的人雖有色心但沒色膽;有的人有色膽又沒條件,有的人有條件也有色膽,但法律和道德還在束縛他的左右。
秋分面對著豐韻十足的谷雨,實在無法堅持,就上前把谷雨摟住了。谷雨大吃一驚,伸手就甩給了秋分一個大嘴巴子,五個手指印立刻就顯現出來。秋分捂住臉,剛要出門,立春進來了,不由分說,掄起手中的木棍,擊在秋分的左腿上。秋分感到一陣鉆心的痛,一瘸一拐回了家。
小雪放學回來,秋分正在炕上呲牙咧嘴地喊疼呢。
小雪忙問:咋鬧的?沒啥大事吧?
秋分說:回家在道上摔的。就是疼,可能傷了骨頭!
到了晚上,秋分的左腿腫的發亮。
小雪去找立春,小雪說:立春,麻煩你把秋分送醫院去!
立春馬上說:秋分病啦?
小雪說:走路不小心,摔了。
谷雨剛想說什么,立春搶過話頭說:那我背他去吧!
立春背著秋分往醫院走,立春小聲問秋分:不好受吧?以后可得注意點!
秋分趕緊說:那是,那是。
到醫院一檢查,秋分左腿骨折。立春這才有些后悔起來,怨自己當初下手太狠。
秋分在醫院住了三個多月才出院。
秋分出院那天,老院的男人女人都去醫院接他。這讓秋分很受感動,當他看到谷雨那幽幽的眼神后,心里難受極了。他狠自己沒出息,狠自己有邪心,狠自己把握不了自己。他還得感謝立春、谷雨兩口子。感謝他們保護了自己的家庭,保住了自己的名聲。
這件事過去了不長時間,秋分和小雪調走了。送他們走的時候,鎮里的很多老百姓都來了,他們都是學生的家長。
有人看見谷雨還掉了眼淚。
秋分和小雪走后,他們住的那兩間門房被夏至和清明兩家用做倉庫了。
如今,這處四合院早已被崛起的樓房所替代,但那段歷史,那些發生過的故事,卻深深印進人們的腦海里,難以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