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藝術品拍賣巨頭佳士得公司將于2009年2月23日至25日舉辦專場拍賣,拍品中包括1860年英法聯軍自圓明園掠走,流失海外多年的鼠首和兔首銅像,總估價高達人民幣兩億元。”2008年10月23日,法國佳士得拍賣行的一紙聲明在位于地球另一端的國度里掀起了一場“海嘯”。這條消息迅速充斥了中國的各種媒體。一時間,網絡抗議民間聲援,中國各界輿論譴責聲一片。
然而,在一片嘈雜聲中,一個人的聲音卻愈加清晰。除了憤怒,辱罵,無奈,他給這個看似無解的問題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的路徑——通過國際訴訟阻止拍賣,爭取將這兩件流失文物回歸中國。這個人就是劉洋。
追索“獸首”——以法律的名義
2008年11月,劉洋在博客上以《訴訟追討圓明園流失文物的謀劃》為題,接連發表三篇文章,召集組建追索圓明園流失文物的律師團,以訴訟的方式嘗試追回流失海外的文物。
在人們一片憤怒無奈的喧囂中,劉洋的聲音讓人耳目一新,還有這種路徑?通過這種路徑又有多少成功的可能性?
這同樣是劉洋正在思考的問題。他明白,即使通過法律途徑,依然面臨著法律主體等一系列問題。首先,由誰來起訴?顯然,以國家為主體,由國家文物局出面進行起訴是最理想的結果。可是,這卻是一個巨大的難題。
劉洋決定嘗試。不久,他找到了民革中央的劉英琦先生。“他不但支持我將《訴訟謀劃》修改后上傳,而且還給我出主意,如何將這篇文章寫得精簡。于是,裁將《訴訟謀劃》縮寫成1500字送了上去。后來,他告訴我,當天他便把我的稿子編成了448號提案,發給了全國政協。但是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刊登出來。”
時間顯然已經等不及了,劉洋決定另覓它途。于是,他又想到了圓明園管理處,能由它來起訴顯然也是另一種可能。“在我的整個訴訟計劃里,圓明園承擔著一個至關重要的角色。它是很好的原告,這是因為從法國新《民事訴訟法》來看,圓明園和本次訴訟結果有著直接利益,它作為主體的適合性毋庸諱言。最重要的是它有著非常重要的訴訟資料。許多的證據將可以從那兒發掘,包括他們的專家,而專家證人在本案中將扮演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
后來,劉洋又分別找到北京律協、搶救流失海外文物基金會等單位請求幫助,不過,因為種種原因,最終都沒有得到滿意的結果。
拍賣的時間已經越來越近了,可符合法律的訴訟人還沒有找到。何去何從?此時的劉洋仿佛陷入了一個永遠跳不出來的怪圈,努力了許久,卻發現自己仍停留在原點。
在一系列碰壁之后,劉洋靈機一動,他決定破釜沉舟,自己注冊一個組織作為原告提出訴訟。“我不能永遠深陷在訴訟主體問題上,求天不應,告地不靈。我是不是組織一個什么會?例如在法國這樣的國家,以自己的什么會直接提起訴訟。”這意味著,劉洋將憑一己之力與一個財閥進行一場看似平等的對決。然而,這注定將不是一個公平的平臺。為了應對可能來自中國的訴訟,拍賣行早已聘請了全巴黎最好的律師組成強大的律師團等待著他們。而此時的劉洋,除了決心,一無所有。
劉洋注定將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一個法國來電讓他至今難以忘記,“一串長長的號碼出現在我的手機上,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打電話的并非是我的朋友,而是一位熱心的華僑,電話來自法國。”劉洋回憶,“他告訴我,起訴之事已經傳到法國。這幾天,法國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法國的華僑更是支持這次訴訟,如果有必要的話,起訴之日,他們將會組織聲援我。這讓我倍感親切。”
這位熱心的華僑還告訴劉洋,法國同胞建議劉洋,無論如何不能輕視這次訴訟,要用百倍的努力來進行。針對拍賣行所聘請的強大律師困陣營,他建議劉洋也要組織一個強大律師團。這個來電給劉洋帶來了巨大的信心與感動。“拳拳之心,暖我心腸。我為此感動得幾乎落淚。我告訴他,相信我吧,相信我們,我們定會竭盡全力。”
此時,劉洋征集律師團赴法追索獸首的消息也逐漸為更多人所知,當劉洋的博客點擊率達到兩萬的時候,終于出現了第一個主動和他聯系的律師。在接了一些電話之后,劉洋突然意識到自己還可以主動出擊。于是,他在網上搜索,尋找伙伴。他有個寫得密密麻麻的小通訊本,上面也有不少被劃掉的電話,那些都是拒絕劉洋邀請的律師。就這樣,以劉洋作為首席律師的律師團迅速地成立起來,人員一度達到近百人。
2009年2月9日,劉洋代表律師團正式給佳士得和皮埃爾·貝杰發去了律師函。意外的是,到了2月11日上午劉洋突然接到了個朋友的電話。朋友告訴他海外媒體已經發布消息說佳士得迫于中國輿論的壓力決定將兩件獸首撤拍了,一時間,整個律師團喜氣洋洋。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急轉直下。2月13日,佳士得向求證的各媒體發布聲明,他們木會撤。劉洋知道最后的程序終于要來了。
在拍賣會的前幾周,劉洋飛赴法國。不會法語,對法國的法律訴訟程序也并不熟悉,當初在國內所設想的訴訟程序在法國也步步受阻,劉洋此行的難度可想而知。
2009年2月19日,拍賣前一周,中國追索海外流失文物律師團正式向法院遞交了阻止拍賣的請求。然而,他所呈上的訴訟主體能夠被法庭接受嗎?這是劉洋心里懸著的問題。
幾天后,法國法院宣布裁決結果,駁回訴訟請求原因正是劉洋所擔心的問題,原告主體不適合。
聽到這個消息,坐在法庭聽判的劉洋淚流滿面。他一個人走出法庭,來到了空空蕩蕩的大街上,寒風刺骨。當他再次來到拍賣會的大門前時,所感受到的更是心酸與痛苦。在接受中央電視臺采訪時,他只說了一句話:“在法國巴黎這個巨大的法庭里面,我們終于發出了中國人正當的聲音。”
訴訟追索海外文物
劉洋是江蘇人,小時候跟隨父母落戶新疆,大學念的是中文專業。在1980年代的經商熱中,他只身一人跑到海南創業。原本做的是“經商夢”,卻機緣巧合成為了律師,在海南執業將近20年,直到2005年才舉家遷往北京。
業余時間里,劉洋是一名“收藏愛好者”,對古玩文物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情,也由此十分注意中國文物的海外流失情況。
2005年來北京之后,他成立了“海外流失文物追索起訴辦公室”,雖然機構名稱很長,但固定成員卻只有他一個人。對于成立這個機構,他最初的想法是“嘗試著做一些關于流失文物的法律工作”。他曾經給許多文物單位發函,想了解流失文物的情況。他覺得這是起步的基礎,“至少要先明白是怎么回事”。結果卻是“做了許多無用功”。他也親自去過一些地方的文物單位,可任他說得多么熱情洋溢,任他如何表態自己可以不收取律師費,甚至倒貼路費,還是四處碰壁,有時甚至“連辦公樓大門都進不去”。
2006年,劉洋開始了他的第一次法律追索文物的嘗試。有一天和朋友閑聊時,他意外地得知了兩穎龍門石窟佛首的下落。朋友告訴他,一名住在美國的西班牙裔男子向洛杉磯中美收藏家協會透露,自己的先輩曾以兩塊大洋的價錢在中國買到了兩穎價值連城的龍門佛首,現在他想對這兩顆佛首的價值進行鑒定并出售。劉洋很興奮,他說服了中美收藏家協會出來為他作證。然而,找誰來當起訴人?他陷入了困境。
洛陽市文物局拒絕充當原告,龍門石窟也沒有回應。劉洋不想干等,他以自己為原告在2006年6月18日向洛陽市中院提交了訴狀。然而,雖然立案成功,可在之后卻被漫長地擱置下來。直到今天,法院也沒有給劉洋任何正式回復。這讓劉洋直到現在都深感遺憾。
2006年這場訴狀一度讓劉洋成了風云人物,并由此獲得了“中國訴訟追索海外文物第一人”的稱號。
談到6年前的這件事情,劉洋說:“我希望這個案子不要火熱地開始,卻無聲無息地結束,而是變成一個長期的工作。之前大家覺得這件事情阻力很大,事實上經過我的體驗后,希望大家知道這是可行的,就夠了。我很愿意做一個開路者,探索者。”
此后,對于中國流失文物的法律追索,劉洋也一直沒有放棄,2007年傳出蘇富比要拍賣馬首的消息,他又主動和同樣積極參與此事的中華搶救流失海外文物專項基金聯系,想通過法律路徑來追索這項文物。不過后來因為何鴻燊以高價購得馬首并捐贈給國家,也讓劉洋的這次追索嘗試“不戰而勝”。
“讓事情回到它應有的樣子”
在巴黎被拍賣的圓明園獸首也許能夠視為中國文物流失的一個縮影。據中國文物學會統計,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因戰爭、劫掠、盜鑿、不正當貿易等原因,超過1000萬件中國文物流失海外。2008年,著名作家吳樹在一本新著《誰在收藏中國?》里更是揭露了讓人觸目驚心的中國走私文物現象。
如何有效地截斷中國文物大量流失到海外?對于那些已經流失的文物又該如何追回?劉洋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路徑,通過法律來追索那些流失在海外的文物。在他看來,只要能夠堅持一步步走下去,事情也一定能夠得到解決。
在巴黎,有外國記者這樣問劉洋:“付出那么多的努力,你到底想要什么?”劉洋回答:“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讓事情回到它應有的樣子。”對劉洋而言,無論是龍門佛首還是圓明園獸首,都不僅僅是一件件冰冷的文物,它們也意味著個民族的歷史,追索它們,是在捍衛民族的尊嚴。
追索龍門佛首敗了,追索圓明園獸首又敗了,敗多勝少的劉洋如今仍在堅持著,努力著。“即使做不到,至少也要把歷史的真相告訴世人。”劉洋說。
青聯刊(以下簡稱青):您是怎樣決定到法國起訴的?
劉洋(以下簡稱劉):本來沒想到官司能徑直地打到法國去,一開始先是把我們訴訟的想法,把物品的權利現狀,把這個事情告訴社會,讓社會有判斷。告訴大家,佳士得的行為是不義的行為,非法持有和買賣他國文物本身就是不受現在法律保護的。我們要的就是高調訴訟,目的就是讓人知道這是個燙手山芋,別隨便就攬在懷里。事實也證明了,這是非常重要的。
青:您給佳士得和皮埃爾·貝杰發的律師函,有人認為太情緒化,太不專業。對此,您如何看待?
劉:2004年,我曾經在一個大學的培訓班里專門講律師函。嚴格來講,律師函有一定章程嗎?那是沒有的。并沒有任何一個法律規定律師函應該怎么說,它不像訴訟狀似的有一定的格式。它就是律師對普通人所寫的一封信,主要目的是解決問題,太專業了不行的。我認為我發給貝杰的律師函是我最成功的一封。
青:達到這種目的了嗎?
劉;對他們產生了巨大震動。佳士得分析,要是堅持賣的話,不見得賣出去,會遇到沒人買的情況。如果賣不出去,那就會沒有贏家,這個商業帝國建立起來的商業信譽將毀于一旦。我想律師函在其中應該起了很大作用。在歐洲總部,一些人是贊成撤拍的。但是,主戰派的反對意見后來又占了上風。他們的意思是對方做工作你就撤了,那以后的東西怎么辦?他們有一大堆有爭議的業務,所以硬著頭皮也要干,一定把它拍下去。我本想律師函能夠解決問題,結果并沒有解決問題。那只有采取第二個動作,就是去法國法院申請禁止拍賣,在程序上阻止拍賣。
青:您認為失敗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劉:失敗的主要原因還是我們準備不足,不是我們主觀上不夠重視,不是工作不夠積極,而是中國多少年積淀形成的制度上的缺陷無法抗拒。我們得不到合適的原告。好比我們進了摔跤場,還沒有進到欄桿里面,就在場外被推下去了。所以這個官司輸得非常窩囊。佳士得的代理人說合適的原告應該是中國政府,或者文物保護部門,或者圓明園,如果有他們的申請,我們至少不會走不到里面就被推下去了,可以到欄桿里面真刀實槍地干一場。
青:輸了官司之后,您的感受如何?
劉:當時是比較傷感、比較悲愴的。那天我情緒很低落,宣判完,我就來到了大皇宮門口(圓明園流失文物鼠首和兔首展覽地)。天氣非常冷,路人稀少,我一個人站在大皇宮的門口,看著大皇宮。我在想,兩個獸首就在里面,和我近在咫尺,感覺就像一個尋子的母親見不到近在咫尺的孩子一樣,很難受。
青:從法國回來,您認為這次赴法起訴對文物的保護與追索有何促進?
劉在今年全國“兩會”上,我們的行動至少促進了兩個議項的出臺,一是,國家文物局已經公開表態,對于丟失的文物要進行普查,建立普查機制,這為我們的追索積累了基本素材。二是,最高法院已經對公益訴訟有所表態,看來要解決公益訴訟的問題了。如果在立法上解決公益訴訟的問題,那么我想,將來有義務充當原告的人,再也不能縮手縮腳,否則就違反法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