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戰時期的德國國內史上,再沒有比1944年7月20日陸軍上校克勞斯·馮史陶芬伯格上校試圖刺殺希特勒的事件更賦戲劇性的了。從私底下悄悄的交談,秘密的謀劃,到后來幾乎前功盡棄,又峰回路轉驚險大膽地放置了炸彈,從希特勒幸存于難之后難以把握的時機和柏林陸軍司令部里的混亂與絕望,到史陶芬伯格最終被槍決的悲慘命運與他最后神秘的遺言:神圣的德國萬歲!所有這一切已經成為傳奇,所以毫無疑問1944年7月20日會成為好萊塢電影的主題。
好萊塢電影總是把好與壞截然分開,讓善良與邪惡巍然對峙,歷史上真實的史陶芬伯格并不是受單一道德觀驅使的英雄。他的道德觀受到天主教信仰、貴族階級的榮譽、古代希臘的道德規范和德國浪漫主義詩歌的影響。總之,他的道德觀來自德國詩人格奧爾格,格奧爾格的雄心是把魏瑪共和國的唯物主義一掃而光,復興“神秘的德國”,以真正的德國精神重建德國人的生活。在格奧爾格的感召下,史陶芬伯格想復興理想化的中世紀德國,然后在德國的領導下,讓歐洲達到文化和文明的新高度。這種理想是滋生在魏瑪文化土壤里的典型的烏托邦主義,它的特征是樂觀而雄心勃勃,同時也是抽象和不切實際的,不可能成為任何未來政治形態的根基。
早在1938年,就有人謀劃著各種推翻希特勒統治的方案和計劃,因為他們堅信,納粹發動的這場戰爭是不可能勝利的。他們相信這場戰爭將讓德國受到難以估量的傷害。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軍事貴族的反叛正是基于這一點,而不是反對國家社會主義。像他們一樣,史陶芬伯格首先把自己看作一個軍人,這也是他的家族長達一個多世紀的傳統。長久以來,他的軍人身份壓倒了他的格奧爾格精神。他比很多高級軍官都更傾向和同情國家社會主義觀念。他的親戚把他稱為家族里的異類,他一直都不掩飾自己對議會民主制度的蔑視,如果說作為一代人的行為和觀念的榜樣,僅僅這一點他就不夠格。
一開始史陶芬伯格對國家社會主義宣揚的精神復活熱情洋溢,并在1932年的總統選舉中支持希特勒。但是他的熱情并沒有讓他加入納粹黨,對他來說格奧爾格才是唯一的信仰,但是他認為國家社會主義者正在領導著一場國家復興運動,會把魏瑪共和國陳腐的議會制一掃而空。而且他也支持凈化德意志民族的政策,認為排除猶太人的影響是德國復興的基礎,雖然他厭惡公開的反猶暴行,但是只有當納粹指控格奧爾格詩歌是猶太人的,形式上是達達主義的時候,他才表示反對。對史陶芬伯格來說,希特勒修正《凡爾賽條約》是項豐功偉績。
1939~1940年德國軍隊令人稱奇的勝利打消了史陶芬伯格的疑慮,他認為一個“德國的歐洲”正在出現,“德國的歐洲”是他作為一個格奧爾格信徒的夢想。
然而到了1942年,史陶芬伯格意識到德國的戰爭暴行不僅僅是戰爭拉鋸戰的副產品,也塑造了德國的本質,他主義德國工人黨得希特勒和國家社會黨的領導人背叛了德國,不僅僅是阻止“神秘的德國”的復興,實際上是在否定它。
隨著德國軍事境遇愈來愈糟,史陶芬伯格和同黨不斷修正他們的目標,但是即使是到了1944年3月,他們計劃進行的和平談判還是要求保留1914年的德國領土,還要加上奧地利、蘇臺德區和南蒂羅爾,同時阿爾薩斯和洛林自治,在東部邊界保留有效的防御武裝。這些難以達成的目標是要讓德國成為歐洲大陸的領導者,這說明史陶芬伯格和他的同伴們到最后也是德國民族主義者。
史陶芬伯格的炸彈最重要的意義是一種道德的姿態。他之所以要在希特勒的會議桌下面放置一枚炸彈,是為了挽救德國人民的榮譽,但是這樣的目標也沒能達到。他要挽救的榮譽與戰爭的最后階段,希特勒、戈培爾和其他國家社會主義者在他們看來為了德國的未來犧牲自己也沒什么不同。
史陶芬伯格的行動失敗了,戰爭繼續,又多了幾百萬人被殺。作為一個反對民主,崇尚精英主義和民族主義的人,史陶芬伯格并沒有為后人留下什么,對今天的政治更是沒什么值得借鑒。
史陶芬伯格和他的同伴們最后那種不顧一切的絕望的英雄主義,也沒能挽救德國的榮耀。刺殺希特勒的陰謀只涉及少數人,大多數德國人還是戰斗到了最后,當時的德國人聽到有人暗殺元首的消息都大吃一驚,知道希特勒安然無恙才松了口氣。作為一種道德的姿態,史陶芬伯格的炸彈難以平衡納粹以德國人的名義犯下的罪行。當時,大多數德國人或者全力以赴地支持,或者容忍,或者無言地默許。在史陶芬伯格投下炸彈之前一年,維爾姆霍桑非爾德這個從天主教徒轉變成的軍官,在1943年6月16日寫道:帶著對猶太人犯下的可怕罪行,我們已經在戰爭中失敗了,我們給自己涂上了抹不掉的恥辱,無法消除的詛咒,我們不值得憐憫,我們所有人都犯下了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