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河上的那個人

羅敷河上的那個人，是一個敏感善良的人；是一個美好溫暖的人；是一個享受孤獨的人；是一個熱愛生命和夢想的人；是一個內心有著自卑而又懷揣憂傷的人；是一個好人。除了這些，我想最重要的一點應該說明，他還是一個詩人。在這個夢想被誤讀的時代，喧囂和浮躁遮蔽了生活格調的光彩。光彩照人的不過是一些涂抹在表層的東西，真正動情的內容卻隱匿在身骨里。盲從讓我們錯誤地熱愛著所謂的道路，我們在重工業和輕工業的夾縫里津津樂道。我們其實已經疏遠了自己，疏遠了某種疼痛。有人說，當你離疼痛越來越遠時，你就已經失去了從前。而今夜，我卻看見了身在低處的那個人。

身在低處的那個人

一眨眼，消失在澄澈的天空下

坐在迎風的山坡

我隱隱覺得，自己的身骨

變軟變疼

——《低處的時光》

羅敷河上的那個人便是王琪，羅敷河是王琪故鄉的河流，是養育他生命的河流，也是他精神的河流。以前在這條河流上流浪的是另外一個男人，有一天，這個男人沿著河流漂流去了遠方，再也沒有回來，王琪就守在這條羅敷河邊，守候成了另外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王琪的父親。

這是我從未遇過的是你不可想象的

我放棄了最后的挽歌

只身走過無數次默念過的那個人

如今已不在身旁

一只年老的蟋蟀不能唱出他的一腔傷悲

飛遠的蘆花不能帶走他的身影

——《秋水抵達羅敷河的上游》

我與王琪認識已近十年了。

十年里，我去過許多的城市，歷經了許多難以言說的生活的插曲。而王琪卻一直生活在古城西安。寫詩，上班。那么本份，那么安靜。我一直很羨慕他。是詩歌給予了我和王琪相遇的緣分，我們相遇于心靈的旅程，彼此溫暖著遠方。有好幾年，我和王琪斷了聯系，再聯系上時，我問王琪，這些年，你可好？王琪笑笑說，老樣子，寫詩，上班。這些年里，王琪一直過著簡單的生活。這難能可貴。

這些年，你在這座西北古城

像一個垂暮的老者

安靜的生活，安靜的寫作

過著平淡的日子

這些年，你過得不好也不壞

生活簡單極了

而簡單的生活真好

這正是你所想要的。

——《簡單的生活》

我一直對王琪抱有好感，那種天生的好感。我猜想這種好感來自于王琪的詩里的文字，來自于文字里的敏感和疼痛：“我的敏感，來自于心靈上細微的疼痛。”王琪的詩歌樸實無華，具有生活的質感。清新自然，又蘊涵生命的本真。我在廣州《作品》雜志做特約編輯時，選發了他的幾首詩歌。王琪說他的詩歌寫得不好，我卻選發在他喜愛的雜志上，很受鼓勵。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王琪還是那么謙虛，謙虛得令我的心里生出了艷羨。看得出來，王琪是很愛惜詩歌的，也是一個真正尊重詩歌的人。像他這么謙虛的人已經不多見了。感謝詩歌，讓我認識了王琪。王琪新近由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詩集《遠去的羅敷河》適合在晚上和早晨閱讀，還可以朗誦它。隨手翻開哪一頁，都可以在每一首詩里讀到令人喜愛的句子。

這歲月的輕

在你的內心多么孤獨

我吃驚地發現。王琪多么像內心里另外一個自己。

讓走遍大地的腳步停下來

皮膚里血液凝固

馬路邊的梧桐樹不再喧嘩

城市和鄉村的燈盞逐一點亮

——《停下來》

這多么像一幅畫，很美很靜的寫生畫。生活的在場氣息和此刻內心的安靜都讓人感觸到了一種詩人的溫暖。他試圖在用心靈與精神進行一次輕松的享受，享受靈魂的潔凈和美好。可獨立的品質和小心翼翼的美好都只不過是曇花一現的幻想，他的內心仍然有著這樣或那樣的雜念：“可我該怎樣從忙碌的一天中，停下來面對秋光的漸逝？……”詩人不知道，也無從知道，因為生活不允許他停下來，他只能看見，“停下來的風聲，把靜謐的世界打開。”

王琪的這部詩集分為上下兩大部分，上半部分為《時光是緩慢的疼》，下半部分為《誰取走了我內心的燈盞》。上部分是詩人工作和生活的日常際遇。包括日常里的氣味和情緒。而下部分卻是一個詩人虛構的內心場景，這個場景卻又是真實的，活生生的，是血的是淚的是疼的，是一個人內心里生命的燈盞，點點滴滴都煎熬著身體的疼痛。這些詩歌都是寫給父親的，父親走了，王琪試圖以詩歌的方式留住父親。王琪一首接一首地書寫著，每一首都飽含深情，讓人動情。讀到王琪這么多關于父親的詩，也勾起了我對于父親的懷念。我的父親也剛過世不久。父親苦其一生，我卻沒能讓他享福。他那么老了，還要在家鄉為我擔驚受怕。這么多年，我一直漂泊在別人的城市，一直想等自己混好了，要讓父親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因為父親身體的特殊性，想去一次外面并不是那么容易。可我在別人的城市混得并不好，活得也不容易。父親臨終的時候都沒能見上我一面，當我遠歸故里，看到永遠睡著了的父親時，我咬住嘴唇，忍住了內心的悲傷。面對父親，我是愧疚的。今夜，我再一次讀到王琪的《時光是緩慢的疼》這首詩時，我的淚水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于是，你漸漸在緩慢中

品嘗到疼痛的滋味

在風中，也看到濃縮的暮年

王琪在這部詩集里收錄了78首關于父親的詩歌。看得出來，父親對于王琪的影響是深刻的。王琪是位重情孝順的好男人，因為生活的無奈和現實的殘酷，王琪只能在內心里疼愛自己的親人，熱愛自己的父親。而命運卻故意撕開傷口讓王琪目睹這一切。有人說，當你越是強烈地去熱愛和疼惜你的親人，這說明了你的內心越是自卑和愧疚的。因為你的自卑因為你的愧疚，所以你要永遠地去熱愛他們。面對父親，面對故鄉，面對活著的羅敷河，王琪的眼里含著淚水，內心里住宿著那個卑微的自己。我想，王琪一定心懷了難以言說的愧疚。這愧疚弄疼了脆弱的記憶。

后來，我多次回到故鄉

看到向北的河流依舊洶涌

但樹林子的那些落葉

覆蓋不了憂傷的痕跡

——《誰取走了我內心的燈盞》

王琪說，離開故鄉到城市生活，已經有近20年的光景。可不論走到何方，在我的記憶和體內，一直有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在流動，它就是生養我的羅敷河。在欲望的城市，我為此沿著深邃的夢，一次次踏上了懷鄉之路……歷經塵世滄海桑田的他，看破別處紅塵煙云的他，有一天，終于懂得了羅敷河，懂得了他對于羅敷河的那份情感，懂得了成年以后自己的誠實和善良其實來自于一個遠去的人。王琪很想告訴自己的父親，告訴羅敷河，王琪寫下：

父親，我終于知道

你是沿著這條經過故鄉的羅敷河

最終去了遠方

今后，是否

只有與你在夢中相見？■

2009年4月8日于深圳

■欄目責編/許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