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講了兩個主要觀點。第一,資本主義有四種形式:企業家型、大企業型、國家導向型和寡頭型;第二,“好的”資本主義是企業家型和大企業型的某種混合。作者所說的“資本主義”,并非意識形態意義上的資本主義,而是泛指以私人產權為體制基礎的市場經濟。而作者所謂“好的”“壞的”,也僅僅是其學術觀點的一種通俗表述,而不是道德意義上的“好”與“壞”。用我們更熟悉的語言來說,作者的核心觀點其實是,最能夠實現經濟長期增長,因而也最值得推廣的市場經濟,是企業家型與大企業型體制的某種混合體,而不是國家導向型和寡頭型的體制。
所謂企業家型資本主義,其核心內涵是創新型的企業家們開辦的小型企業,在經濟中起主要作用。與此相對應,大企業家型資本主義的主體是,在經濟中已經確立了主導地位的巨型企業。國家導向型資本主義的基本特征是政府引導市場,“選擇贏家”(pick the winner);寡頭型資本主義中政府也干預經濟,但目的是促進那些掌握著財富和權利的少數人和家族的利益。
為什么企業家型和大企業型體制的某種結合,就是“好的”資本主義呢?作者認為,這樣的體制最有利于創新,從而也最有利于經濟增長。作者這里所謂的企業家,是指開辦創新型企業的人。之所以需要企業家型與大企業型的某種混合,而不是單純的企業型體制,原因在于創新型企業家推出的新的產品、服務或生產方式,如不能“被加工到可以在市場上以大部分人或企業能夠付得起的價格出售的地步,它們將極少能夠成為市場的現實”。所以,概括而言,作者所謂“好的”資本主義,其實就是創新能力最強的市場經濟體制。
“對號入座”,中國目前的體制自然屬于作者所說的“國家導向型”。書中也確實是這樣歸類的。我們現在的體制,不僅具有東亞式國家導向型體制的特點,還疊加了蘇聯式計劃體制的遺產。政府的作用遠不只是“指揮交通”“選擇贏家”。通過各個職能部門、大型企業集團、金融機構和事業單位,政府事實上掌握著整個經濟中諸如土地、能源、自然資源、信貸等關鍵資源的配置權。各級地方政府,從省到市甚至到區縣鄉鎮,無一例外地致力于規劃本地經濟的結構,并擁有實現其意圖所必需的強大的資源“整合能力”。中國的地方經濟,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行政經濟”。因此,對中國讀者來說,本書的一大價值,就是幫助思考這種國家導向型體制的未來。
剛剛過去的2008年,使這一點變得尤其重要。這一年,無論是中國政府的出色表現,還是西方各國政府的救市措施,都使人們進一步認識到政府的重要。有不少人甚至斷言,這次危機顛覆了自由市場經濟的理論,標志著自由市場經濟體制的終結。而且,中國是否還要繼續沿著選定的方向,加強市場機制和私營部門的作用,弱化政府在資源配置中的角色,似乎已經不再那么明確了。
然而,本書有助于我們看得更遠。按照作者的分析,國家導向型體制確實具有某些優勢,尤其是當一個國家的經濟距離國際技術前沿還比較遠時,更是如此。但當其逐步接近國際技術前沿、經濟發展的路徑不再那么清楚明白時,“低處的果實”就摘完了。這時,政府要繼續正確地“選擇贏家”就更加困難。此外,國家導向型體制更容易為腐敗所困。既得利益集團一旦形成,要想“拔掉插頭”,停止向這些利益集團輸送公共資源,會非常困難。因此,這樣的體制也更容易滑入寡頭型資本主義的陷阱。
更重要的是,國家導向型體制較之于鮑莫爾等推薦的體制,創新性更弱。創新當然需要政府的參與。在很多方面,政府職能的到位對一個國家的創新能力甚至非常關鍵,例如教育。但是,創新的本源是人們頭腦中形成的新知識或新“主意”(idea),因而本質上必然是一種民間活動。一個國家只有賦予其公民以足夠的經濟的和非經濟的自由,才能營造出千軍萬馬謀創新的局面,才有可能在眾多的失敗之后,迎來難得的成功。強大的公共權力深入參與微觀經濟活動,勢必誘導民眾和企業家,把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冒險精神,更多地投入到非生產性的用途,例如,直接掌握和運用公共權力,尋求公共權力的庇護以謀求私利。
因此,我們的前途在于逐步放棄國家導向型的體制,轉換到一種更有利于創新的企業家型和大企業型相結合的體制。這樣的轉換并不意味著弱化公共權力。以創新為基礎的經濟增長所需要的,是一個強大而謙卑的公共權力——在“搭臺”方面很強大,在“唱戲”方面很謙卑。只有這樣,民間的創新活力才能形成噴涌而出的源頭活水,支撐經濟持續增長的江河奔流不息。■
《好的資本主義,壞的資本主義:以及增長與繁榮的經濟學》,(美)威廉·鮑莫爾、羅伯特·利坦、卡爾·施拉姆著,劉衛、張春霖譯,中信出版社2008年12月第一版。參見本刊2009年第1期“本刊1月薦書”
作者為世界銀行東亞及太平洋地區民營經濟發展部首席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