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早在1995年就正式禁止煙草廣告,但通過慈善、贊助乃至影視作品,變相的煙草廣告無所不在。到2011年,這一切會了結嗎?
《財經》記者 張瑞丹 徐超
2008年12月5日,由民政部主辦的2008年度“中華慈善獎”,在人民大會堂正式頒獎。
頒獎前夕,一個突發事件使得這個獎項風云變幻:已經入選的包括中國煙草總公司在內的六家煙草企業的名字,在最后時刻被民政部剔除。
之所以有此變局,是因為世界衛生組織(WHO)、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控煙辦公室以及中國控煙協會的明確反對。
這幾個機構的理由是:早在199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廣告法》就明確禁止在五種媒體(廣播、電影、電視、報紙、期刊)上和四類公共場合(等候室、影劇院、會議廳堂、體育比賽場館等)發布煙草廣告。
但實際上,煙草業變相的廣告、促銷和贊助行為卻屢禁不止。而根據不久前世界衛生組織《煙草控制框架公約》(下稱《公約》)第三次締約方會議所通過的第13條款的實施準則,六家煙草企業試圖進入“中華慈善獎”,即屬于變相廣告。
禁令VS“障眼法”
煙草業與廣告的聯姻,最早可以追溯到1789年的美國。
在工業化后,煙草業更成為不少國家的廣告投放大戶。不過,到了上世紀50-60年代,隨著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煙草以成為健康“殺手”,這種狀況也悄然發生變化。
1965年,英國率先禁止電視播放商業煙草廣告;1991年,歐盟正式禁止所有的電視煙草廣告和贊助行為;到了2005年7月,這一禁令則進一步擴展到包括網絡、廣播以及印刷媒體在內的所有媒體。
之前,1989年1月,加拿大議會通過決議,取消所有香煙廣告宣傳品,禁止各類煙草廣告。中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則在1992年正式禁止電視煙草廣告。
而此時,在中國這個全球最大的煙草生產國和消費國,煙草廣告仍然大行其道。
中國傳媒大學廣告學院院長黃升民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那一段時間,煙草業絕對屬于排名前三的廣告投放大戶,幾乎與酒類并駕齊驅。
轉折出現在1992年。這年7月,中國國家工商局發文,要求堅決制止利用媒體刊播煙草廣告的行為;1993年的全國“兩會”上,要求通過立法正式禁止煙草廣告的呼聲仍日趨高漲;1994年10月27日,第八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次會議正式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廣告法》。這部于次年2月1日開始施行的法律,通過立法把煙草廣告打入了“黑名單”。
然而,種種跡象顯示,就在這部法律施行不久,眾多中外煙草巨頭就開始通過各種曲線方式,來尋求突圍之道。
在2008年12月22日出版的美國《公共科學圖書館—醫學》(PLoS Medicine)雜志上,美國梅約臨床和醫療中心(Mayo Clinic)的Monique E. Muggli和其同事發布的一份研究報告(下稱《報告》),提供了一個相對完整的案例。
通過查閱全球第二大煙草企業——英美煙草(BAT)存放在美國明尼蘇達州以及英國吉爾福德(Guildford)的內部文件記錄,報告的作者們發現,從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到2002年(這是能查閱到的最新資料),該公司在中國通過贊助、捐助、舉辦各類公益活動甚至為媒體提供培訓等,成功地策動了一系列“隱形廣告攻勢”,以打動消費者并且影響決策者。
公司文件顯示,早在1997年,英美煙草集團就已通過資助宋慶齡基金會屬下的北京肝壽基金(Beijing Liver Foundation,后改名為北京健康促進會,下稱BLF)來“轉移視線”,降低公眾與公共衛生部門在“吸煙有害健康”這個問題上的關注度。
Monique E. Muggli和其同事發現,英美煙草贊助BLF的初衷,“正是希望把吸煙有害健康這一議題,順利轉移到肝病防治問題上”。從他們獲得的該公司內部文件來看,英美煙草對于這一目的也心知肚明。
“對于英美煙草來說,中國數量眾多的肝病患者恰如一個巨大的‘保護傘’。”Monique E. Muggli告訴《財經》記者,“一方面,英美煙草可以借助BLF這個公益機構來獲得與有關衛生部門的聯系;另一方面,可以借此使人們忽略煙草的巨大危害性。”
除了贊助肝病健康教育活動,英美煙草在之后的四年中,還贊助了宋慶齡基金會的眾多公益性活動。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與國家煙草專賣局聯合主辦的“我們的選擇——太陽花杯勸阻青少年吸煙”公益活動。
對于這一活動的真正效果和意圖,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下稱中國疾控中心)副主任楊功煥認為,這種活動強調吸煙是成年人的事情,從表面上看是在告誡青少年遠離煙草;但實際上,卻是在利用青少年的逆反心理,間接鼓勵青少年為體驗成年人生活和成熟的心態而沾染上煙癮,從而為自己的品牌培養龐大的“后備軍”。
從隱秘到“明火執仗”
資料顯示,2001年,英美煙草公司還通過贊助中國預防醫學科學院(中國疾控中心的前身)的兩個研究課題,來宣傳“二手煙危害程度遠遠比不上大氣污染”。
在其中一個課題中,中國預防醫學科學院的專家小組共翻譯和分析了1994年至1998年出版的有關環境煙草煙霧的735篇論文,并得出結論:“在正常情況下,被動吸煙者患肺癌的風險遠比主動吸煙者要低得多,更遠遠低于其他因素如遺傳、廚房油煙致癌的可能性。”
這一課題完成后,其成果不僅在北京“室內空氣質量論壇”上正式公布,并被包括中國教育電視臺等在內的眾多媒體廣泛報道。
《財經》記者試圖通過電子郵件、電話采訪英美煙草中國公司,但截至2008年12月30日,仍然未獲任何回應。
中國的煙草企業也一度試圖通過資助研究課題的方式,改變公眾對于“吸煙有害健康”的認知,從而達到間接促銷的目的。
知情人士告訴《財經》記者,1996年左右,國家煙草專賣局就曾資助給中國預防醫學科學院50萬元研究費用。據稱,當時資助的理由是,國家煙草專賣局認為,煙草工人平時大量吸煙或者吸入煙草煙霧,但身體并未受到多大影響。如果這一結論能夠成立,就可以對吸煙有害健康的觀點提出質疑。
國家煙草專賣局沒有預料到,該研究結果最終顯示,吸煙與健康不僅確有關系,而且危害很大。因此,這份報告最終遭到封殺。
當然,在中國市場上,主角仍然是包括與國家煙草專賣局“兩位一體”的中國煙草總公司,以及眾多的國內煙草企業。中國疾控中心慢性病中心副主任、全國控煙辦公室副主任姜垣對《財經》記者表示,根據他們的調查,目前包括英美煙草在內的外煙,在中國市場上的占有率僅為4%至5%。
而且,與國外煙草企業手段越來越隱秘、技術越來越嫻熟不同,中國煙草企業的促銷行為以及帶有明顯商業目的的贊助行為,甚至可以用“明火執仗”來形容。
隨便翻開一些報刊,無論營銷類還是時政類,宣傳“紅塔經典價值”的資訊隨處可見;打開電視,無論是新翻拍的《上海灘》,還是在年輕人中間頗受關注的《奮斗》,不僅煙霧繚繞,甚至還包括“點八中南海”這樣的香煙品牌和型號的赤裸裸展示。
目前的煙草行業,已經從當年的廣告大戶悄然演變為體育以及慈善活動的贊助大戶。
首都醫科大學衛生管理與教育學院教授、北京市禁煙立法咨詢專家崔小波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提醒說,這些帶有明顯的商業目的的慈善行為,應該引起消費者和監管部門的警惕。它很容易給人們造成一種錯覺,覺得吸煙是在“間接行善”。
“第13條款”難敵煙草專賣?
按照《公約》第13條款,包括中國在內的各締約方,必須全面禁止各種形式的廣告、促銷和贊助行為。
然而,鑒于這一條款過于寬泛,往往只能覆蓋傳統的廣告、促銷和贊助活動,對于煙草企業創造出的現代營銷技巧方式,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因此,由350家致力于履約行為的非政府組織組成的框架公約聯盟(FCA),在2008年11月的南非德班會議上,就呼吁應通過該條款的實施準則,堵上這些“漏洞”。
這份最終通過的準則,規定煙草企業不得宣傳任何“具有社會責任”的商業活動,并禁止以煙草贊助為由向“具有社會責任的事業”捐款。雖然準則承諾不會干預新聞和藝術表達自由,但強調如果在電影、戲劇和電腦游戲中以煙草使用為主題時,不得指明具體商標,同時制片人必須證明未因此獲得利益。
作為《公約》履約方之一的中國,承諾從2011年開始實行上述準則。但是,煙草企業各種“隱形攻勢”是否能因此得到根本性遏制,或許仍是一個未知數。
其中最大的變數,還是中國特有的煙草專賣制度之下,國家煙草部門的政府和企業雙重身份。因此,對于國家煙草專賣局而言,如何應對、軟化或者說對抗《公約》,或許遠遠比監督落實并切實履行更為重要。
據《財經》記者了解,早在2001年,國家煙草專賣局就專門組建了一個“WHO《煙草控制框架公約》對案及對中國煙草影響對策研究課題組”(下稱《雙對方案》),專門研究各種可能的策略,來應付《公約》提出的各種要求。
在這本長達443頁的《雙對方案》報告中,《財經》記者注意到,從《公約》文本研究分析,到對中國煙草業造成的影響分析,以及中國煙草如何應對《公約》挑戰等,幾乎無所不包。
在一篇題目為“《煙草控制框架公約》對我國煙草業的影響及應對措施”的文章中,來自國家煙草專賣局的兩位作者,就建議在控煙的大環境下,“煙草業首先應樹立自己誠信、低調的形象,堅決克服某些局部表現出來的暴發戶形象,從而更多地贏得公眾對煙草業的理解”;并需要“積極捐助動植物保護、環境改善、疾病控制與預防、救助弱勢群體等公益和慈善事業”,以此來減少反對煙草的社會壓力。
“這好比裁判員跟運動員都是一撥人。現在,管煙草生產的和煙草監管的是一撥人,所以就很難從天然上保證能夠達到好的效果。”國家控煙辦公室副主任姜垣對《財經》記者坦言。
就在2008年底,有消息稱,中國煙草業將投資600億元以擴大內需。據《財經》記者初步了解,其中的50億元已經初步確定投資在上海。
在中國疾控中心副主任楊功煥看來,目前,中國現有煙民的消費市場已經趨于飽和。新增加的煙草業投資要獲得回報,就只有去發掘潛在的“新消費者”;而要成功“發掘”,各種宣傳、促銷乃至贊助行為只會更加失控。
“中國必須從高層就意識到這一問題的嚴重性,從整體上加以推動。否則,僅僅依靠一條條去改變各種條例,不會有什么根本性的轉折。”楊功煥呼吁道。■
本刊記者李虎軍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