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羊皮鼓

秦志全，祖籍江蘇省如東縣，六十年代初隨父母親支邊來疆，大專法律系畢業，當過兵團農工，現役兵，企業員工，至今已在《中國西部文學》《綠洲》《家庭》《西北軍事文學》《塞外文藝》《青春》等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上百萬字。現為新疆作協會員。

秋日的太陽懸在頭頂上空的時候，水庫里淡綠色的水面上，平靜得如一面明鏡，偶爾有幾只水鳥從水面上掠過，遠處白皚皚的天山冰雪峰，山腰墨綠色的松樹林，藍天白云倒映在水面上，構成水天一色。不一會兒，一只紅色的野鴨，帶領一群毛絨絨的小鴨，從丁向前面前的水面上游過，留下網狀的漣漪，慢慢向整個水面蕩漾開。丁向前眼睛注視著水面盡情地吹奏牧笛，悠揚的笛聲在水庫上空久久回蕩。在七八十步遠的水面上，有個紅色的漂浮物，進入了他的視線，他舉起在家放羊時用的望遠鏡，拉近紅色漂浮物的距離，紅色漂浮物有些像他們羊皮鼓隊的那種羊皮鼓。

咦——誰的羊皮鼓?

誰的羊皮鼓怎么扔水里了?

不可能是羊皮鼓隊的羊皮鼓吧，羊皮鼓隊隊員一人一個羊皮鼓，都保管得很仔細，怎么會掉進離訓練駐地兩公里遠的水庫里?

他復又吹奏起牧笛。

1

一臺挖掘機伸出它的巨膊，在挖縣農行大樓地基的時候，挖了十來米長的溝槽，突然“嘎吱”地一聲，卡在兩米半深一塊堅硬的東西上，開挖掘機的駕駛員努力了幾次，挖掘機的大鏟才挖出一大塊有彩色花紋的青石板。石板上的花紋色彩很顯眼，駕駛員好奇地跳下駕駛室，走近一看，青石板上的彩色花紋圖案有些模糊，但能辨認出畫得是一群神態各異、身姿優美，胸前掛著羊皮鼓，手敲羊皮鼓的男女。他又走近剛挖開的地基溝槽，溝槽里露出一個墓穴。他以為是個古墓，隨即用手機撥通了縣文物局的電話號碼。

文物局的干部趕到墓穴處，雇民工掀開蓋在墓穴頂部一塊巨大的青石板，露出一個長兩米半，寬一米半，高兩米，四周圍用青石板砌成的墓穴。墓穴周圍石壁上都畫有男女各種敲鼓姿勢的彩色畫。有的畫色彩已經剝蝕。墓穴底部青石板上躺著一具男性的骷髏，再一無所有。令文物局的干部大所失望。他們推測，這座墓穴的主人可能生前酷愛敲鼓，臨終前用終生的積蓄，請工匠從天山里選來青石板，砌好這座墓穴，畫上這些敲鼓的圖案，花光積蓄，死后連一具棺材都買不起了，葬在這座墓穴里。這座墓穴不到上百年，沒有多大的考古價值。

縣文化館愛好文學創作的達老師，隨文物管理局的干部而來，他看了墓穴里石壁上的圖案，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請求工地老板將挖掘機派到別處去挖地基，容他三天時間將墓穴石壁上圖案臨摹下來。

文物局的干部背地里議論:達老師這人真是個書呆子，這么屁大點的墓穴有什么考古價值，考古要能經得起實實在在的考察和推敲，墓穴的年代越久越大越有考古價值，可不像搞文學創作，憑想象、虛構，要小題大作。

達老師天性勤奮好學，進文化館十年，文學創作、繪畫、音樂樣樣都能拿得起來。三天后，他馬不停蹄地拿著從墓穴里臨摹下來的敲鼓圖畫，挨鄉逐村走訪了縣域內還健在的八、九十歲的老人們。老人們回憶說，清代地處東天山腹地的古城縣，因地處新疆東門戶，扼守西域之咽喉，凡中原朝廷派兵抗擊外寇侵略，平定叛亂，收復新疆，都先據此再圖西進。加之這里又是古絲路北新道的中途大站，內地通往西域的駝商隊興起，給這里文化經濟帶來空前的繁榮，大興建廟宇，有“廟宇冠全疆”著稱，月月過廟會，一月數會，便活躍著一支由三十人組成的羊皮鼓隊。羊皮鼓隊每人脖子上掛個羊皮鼓，男子身穿紅色鼓服，頭扎白頭布，腰系白綢帶;女子身穿月白色鼓服，頭扎綠頭巾，腰系綠綢帶，在牧笛和琵琶的伴奏下，手拿鼓棒有節奏地敲羊皮鼓，時而跳躍，時而翻騰，時而轉身，時而倒退，時而蹲倒，場面熱鬧非凡。清末民初往后，內地戰禍不斷，隨著古城縣經濟的日漸衰落，廟會蕭條，羊皮鼓隊銷聲匿跡。老人們傳說的敲羊皮鼓的動作、舞姿，與達老師在墓穴里臨摹的圖畫挺相似。有些老人還記得伴奏羊皮鼓的鼓樂腔調，達老師用隨身帶的錄音機，將老人們唱得腔調錄下來，進行了譜曲。

達老師返回縣城里，查閱了《縣志》等相關資料，都無羊皮鼓的記載。他又帶上臨摹的圖畫，自費千里迢迢去自治區首府找專家核實此事。首府的歷史文物專家證實，清代確有一支山西羊皮鼓隊隨大軍來古城縣，經過幾百年的演變，形成一支獨特風格的古城羊皮鼓隊，清末民初后失傳。那座墓穴里的主人，可能是位雖清貧如洗，卻身懷絕技的鼓師，因怕他過世后羊皮鼓鼓藝失傳，臨終前用終身的積蓄，請畫師將鼓藝留在他的墓壁上。只可惜沒能將那座古墓保留下來作進一步的考證研究。那座古墓雖小，有很高的研究價值。考古的研究價值，不在于古墓的規模大小。

回到家，達老師一沖動又親自去找縣委書記，對縣委書記說，咱們縣地處天山腹地，一年只五個月無霜期，只能種植一茬大麥、小麥、青稞、油菜籽等耐寒農作物，草場面積又有限，發展農牧業都沒有多大的出路，但自然風光秀麗獨特，夏季氣候涼爽宜人;至今還保存有傍山地勢而筑，東西并列長達兩公里半的漢、滿兩座古城墻;兩座規模僅次于漢、滿古城墻的唐、明時期的古城墻;各個不同時期的古烽火臺上百座。旅游資源十分豐富。現今又發現了羊皮鼓這一非物質歷史文化遺產。如果能花個幾萬元錢成立個羊皮鼓隊，把羊皮鼓鼓藝繼承下來，烘托本縣旅游業開發，再向上面申請資金修復縣域內古建筑，提高本縣旅游資源知名度，發展本縣旅游業都有很大的好處。旅游業搞好了，領導干部有了政績，也是老百姓的福氣。

縣委書記挺重視本縣的旅游業發展，覺得達老師的建議很好，加之達老師是本縣挺有名氣的鄉土作家，當即叫達老師寫一份申請成立羊皮鼓隊的報告，通過縣委常委會上討論研究再作決定。

申請組建羊皮鼓隊的報告遞上去后，達老師一邊耐心等待上面的批復，一邊開始利用每天早晚業余時間，練習臨摹圖上敲羊皮鼓的動作姿式。老伴說他，你都上五十的人了，都有了將軍肚子，憑你那笨熊樣兒，能模仿上臨摹圖上那優美、柔韌的動作嗎，當心笑掉人家的大牙，讓你賠償鑲牙的花費。

達老師說: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即是模仿不上臨摹圖上的動作，也能起健身減肥的作用。

果然不出達老師所言，一月后，趕縣里批復下來，臨摹圖上敲羊皮鼓的動作，他不但能模仿上，將軍肚子也消失了，體重減輕幾公斤。憑達老師的名氣，縣里通過專門開會討論決定，由達老師親自擔任羊皮鼓隊的隊長，組建一支羊皮鼓隊。

縣宣傳部和文體局按縣里批復，通過廣播電視廣告，要招收十八至二十歲的三十名男女青年成立羊皮鼓隊，管吃管住，月工錢五百元，突擊排練一個月敲羊皮鼓的鼓藝，迎接本縣夏季旅游高峰期的到來。廣告播出后，全縣有近二百名男女青年前來報名，宣傳部和文體局臨時組成的招考小組，按達老師的條件要求，選用了二十八名男女青年。

根據臨摹圖上，羊皮鼓隊必須要有一名胸前掛羊皮鼓，身背琵琶的女領鼓隊員，和一名胸前掛羊皮鼓，身背牧笛的男領鼓隊員，時而彈琵琶吹奏牧笛，時而敲羊皮鼓，帶領全體羊皮鼓隊員做敲羊皮鼓的各種動作。達老師慕名從南山腳下一個名叫花兒刺的山村里，找到一名會吹牧笛，個頭高一米八，模樣挺俊，名叫丁向前的男青年，作領鼓隊員。女領鼓隊員，十四名女青年里沒有一個達老師能相中的。達老師雇車在全縣挨鄉逐村找了幾天，最后在北山一條名叫枸杞溝的山村里，偶爾遇到兩名長相、身材一模一樣奇美的女子。

所謂的奇美，就是那兩個女子的身材高挑、健美，走路腰身如風擺楊柳，腳下很富有彈性，鵝蛋型臉盤，一對似展翅翱翔的彎月眉，配一雙顧盼生輝的丹鳳眼，鼻梁筆挺，櫻桃小口，一副標準的古典式美人坯子。一舉一動都透出山村姑娘那種特有的氣質和韻味兒。很合達老師想象中的女領鼓隊員。

那天中午時分，天特別熱，達老師乘坐的小轎車駛進枸杞溝一片茂密的沙棗樹林里，一條小河自上而下，從沙棗樹林里流過。他們一行人下車用手捧清涼的河水洗了把臉，才看見距小河三十步的濃蔭下，有兩間低矮的小土房子，土房子已經破舊了，房頂上長滿蒿草。達老師打量著那兩間看上去很原始的土房子，小河上游傳來年輕女子悅耳的說笑聲。他轉過頭朝小河上游望去，一位大約七十歲的老太太，帶兩個妙齡女子，肩扛鐵锨，沿小河邊朝土房子走來。看樣子是剛從地里干完活兒回家吃午飯。兩位少女身材相貌，穿戴，胖瘦都一模一樣，難辨誰是姐姐，誰是妹妹。他們的衣著雖然很儉樸，卻掩飾不住他們已經發育得楚楚動人的身姿。

達老師覺得好像在那里見過這樣奇美的女子，一下子想不起來。心里感嘆一聲:荒山僻壤有奇女。決定這兩位農家少女他都要了。但當他向那位老太太和兩位少女說明來意，老太太不肯讓兩個孫女去敲什么羊皮鼓，成天拋頭露面的。

給達老師開車來的司機小王勸老太太:老奶奶，看樣子您家的生活挺緊巴的，您的兩個孫女去了羊皮鼓隊，一月能拿上千元錢，能解決您家很多困難，敲三年羊皮鼓就能幫家里蓋新磚瓦房了。您的孫女長得這么水靈，窩在這窮山溝里多可惜呀。

老太太覺得這話不順耳，邊同兩個孫女蹲在門口摘沙蔥，邊嘮叨:金屋銀屋咱都不稀罕，咱只圖一家人能團團圓圓過安生日子。日子緊巴些，咱們已經習慣了。他們的媽媽生他們的時候，逢難產，生下他們就撒手走了，咱用羊奶把他們一口一口喂養大。他們九歲那年，他們的爹爹去西山煤礦掙錢又死在礦里，這十年來咱一個孤老婆子帶著他們再難都挺過來了，現今他們都長大了，咱們還有啥難過不去的。

達老師耐心地說:大媽，咱們縣羊皮鼓隊，是為把敲羊皮鼓這種歷史傳統文化藝術繼承下來，不像登臺演戲那樣拋頭露面。您先讓我帶您的一個孫女去試試看，如果不好，我就送她回來。她去了羊皮鼓隊，我會對她的安全負責的，您老人家請放心。您想她了，我可以隨時讓她回來看您。

老太太嘆了口氣說:你把話說到這份上，看來你是個老誠人，你打老遠的縣城來，咱咋能讓你空著兩手回去，這事也只能這樣了。敲羊皮鼓也算是一種工作吧?

老太太的大孫女名叫苦杏，二孫女名叫苦豆。老太太決定讓大孫女苦杏去羊皮鼓隊。叫倆孫女把村支書和村長叫來，再證實一下達老師這個縣文化館羊皮鼓隊的隊長是真是假。平日老太太除了兩個孫女，再最信任的是村支書和村長。

村支書和村長趕來，他們在縣里開會見過達老師，他們跟達老師握過手后對老太太說:達老師是咱們縣挺有名氣貨真價實的鄉土作家，讓苦杏跟達老師去羊皮鼓隊學鼓藝，沒有錯。吃過午飯咱們親自送苦杏去羊皮鼓隊，您老人家總算放心了吧?

老太太留達老師一行人和村長村支書吃過她烙得大餅，雞蛋炒沙蔥。送苦杏去縣城時，盡管苦杏愿意跟達老師去羊皮鼓隊，她長這么大頭一次出遠門，還是抱住奶奶和妹妹一頓哭。

老太太手撫摸著孫女的頭說:別哭了，剛才達老師說，你去后想奶奶了，就可以請假回來看咱們。女大不久留，奶奶到這把年紀了，你遲早都會離開奶奶的，奶奶不可能陪你白頭到老。

村里人聽說縣里成立了個羊皮鼓隊，苦杏被選去當敲鼓的演員，都高興得來為苦杏送行，紛紛議論道:真想不到咱們這個窮山溝里還能飛出個金鳳凰。苦杏長得這么水靈，如果敲羊皮鼓能敲出名，成了大明星，咱們枸杞村也跟上沾光出名了。

聽了鄉親們的議論，老太太嘆了口氣，嘴里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唉——啥金鳳凰，銀鳳凰，只要苦杏不走當年她大姨的路，咱也就放心了……

然后在鄉親們的簇擁下，老太太目送身穿白底小紅花短袖襯衫的苦杏鉆進小轎車里，消失在村外馬路盡頭。

2

三十名敲鼓隊員，有二十多名來自鄉村。苦杏到羊皮鼓隊的第二天，羊皮鼓隊就舉行了訓練敲鼓的開課典禮儀式。隊員們每人發了一套從軍用服裝店里買來的迷彩服，身穿迷彩服像一個個威武的新兵，列隊整齊地站在作為訓練駐地的舊學校操場上。縣里領導來參加了開課典禮儀式。縣宣傳部長講話時說，我們縣組建這支羊皮鼓隊的重要目地，是為了把我縣的傳統羊皮鼓鼓藝繼承下來，要讓外界，乃至全國都知道咱們縣有一支歷史上流傳下來的，獨具一格的羊皮鼓隊，來烘托咱們縣旅游業的發展。因此，這支羊皮鼓隊要長期存在下去。希望每個隊員要刻苦學習訓練敲鼓鼓藝。技藝好的隊員將會編入文化旅游單位，技藝達不到要求的，自然要淘汰。

聽了這番講話，隊員們心里既受鼓舞，又緊張。都暗暗下決心練好鼓藝，爭取端上事業單位的鐵飯碗。

達老師在采訪中聽老人們講，從前有個放羊娃，碰見一只被狼吃剩下一半的野山羊，用刀子把羊皮剝下來，繃在一個掉了底的水桶兩端。羊皮曬干后，用木棍敲起來發出悅耳的聲音，放羊娃每天去山里放羊，都將那個土制的羊皮鼓掛在脖子里敲著玩兒。敲熟練了，羊群在草灘上吃草的時候，他時而邊走著玩兒邊敲羊皮鼓，時而躺在草灘上敲羊皮鼓，時而在綿軟的草灘上邊翻跟頭邊敲羊皮鼓。有時候還邊奔跑邊跳躍邊敲著玩兒。狼聽見他敲羊皮鼓不敢走近羊群。他敲累了躺在草灘上休息時羊群走散了，醒來一敲羊皮鼓，羊們就會自動向他聚攏。一日，一位朝廷大將軍騎馬帶侍從去山里狩獵，聽到那悅耳的羊皮鼓聲，循聲登上一座高山梁，望見放羊娃在敲羊皮鼓，將放羊娃召進軍帳，命將士打了十來只野山羊，請來木匠用野山羊皮繃了三十個羊皮鼓，令放羊娃訓練三十名鼓手，在平定叛亂，抵御外寇侵略時，擊鼓布陣，鼓舞士氣或慶賀大軍得勝凱旋。后來漸漸演變成用牧笛和琵琶配樂，在重大節日慶典中演出的鼓樂隊。

達老師按臨摹圖上敲鼓的動作、姿式，先教隊員們做蹲、臥、單腿直立、跳躍、翻騰等分解動作。教丁向前和苦杏兩名領鼓隊員，站在隊列前面如何帶領隊員們做動作。

達老師為敲鼓的每個動作、姿式都編了好聽易記的名詞，如:單腿直立時，名曰:金雞獨立;翻身旋轉騰躍，為鷂子翻身;蹲、臥為虎臥平川、龍潛深海……達老師只突擊教了一天，隊員們都掌握了基本動作要領。尤其是苦杏，這個偏遠山村來的姑娘，身姿曲線分明，腰肢柔韌，動作自然優美，臉上表情、一舉一動都很純樸。這是達老師需要的最佳效果。達老師平日看文學作品或創作，都喜歡這種純樸、真實、自然的原生態效果。排練這支傳統羊皮鼓隊，更講求原生態效果。

達老師年輕的時候在縣文化隊呆過，拜師學會了識譜、譜曲。他從地市買來一把琵琶教苦杏彈著試試，苦杏這個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山村姑娘，單純得像一張白紙，只一天的功夫就記住了琵琶的音符，琵琶抱到懷里就舍不得放下了，一有閑空就練習彈琵琶。

苦杏家那個山村，至今還未通上電，看不上電視電影。至今村里還流傳這樣幾句順口溜:犁地靠牛，點燈靠油，娛樂靠球(指生殖器)。

沒想到一個偏遠山村來的姑娘有這樣的潛質，達老師如獲至寶，每天一身疲憊地回到家，都在老伴面前贊不絕口。決心一定要把苦杏和整個羊皮鼓隊訓練成功，走出草原。

敲羊皮鼓的動作要領隊員們容易掌握，要把動作姿式做到位很難。于是，訓練時達老師對苦杏的每個動作姿式要求更加嚴格，對難度大的動作苦杏做不上，他手把手地教，手就難免會接觸苦杏的身體。按年紀，達老師能當苦杏的父親，盡管苦杏在排練敲鼓的動作時很投入，但山村來的少女很敏感，達老師的手接觸她的身體時，她就不自在，容易做錯動作。許多山村來的男女隊員，對達老師的手頻頻接觸苦杏的身體，也看不順眼，私下里嘀嘀咕咕。達老師敏感到這一點，動情地對隊員們說:按年紀，我能做你們的父親，你們中間許多人很有才華，如果得不到很好的發揮，就會一輩子白白埋沒了，你們要把敲羊皮鼓當作施展才華的平臺。在這個平臺上，眼下你們還都是剛剛學步的兒童，作為父輩，教會你們走路，是我的神圣職責。希望我們大家都能擯棄一切思想雜念，把心思全用在訓練上。

二十天后，草原上旅游高峰期即將到來，縣里要求羊皮鼓隊一定要趕在一月內完成訓練任務，縣里正申請縣城命名為歷史文化名城，到時候上面來人將羊皮鼓作為一項非物質歷史文化遺產，進行驗收合格，才能將縣城命名為歷史文化名城。

達老師想，越是在訓練緊張的時候，越要多接觸隊員們，及時掌握隊員們的思想情緒，多與青年人勾通思想感情。就把鋪蓋卷拿到男隊員們的集體宿舍里，和隊員們同吃同住同訓練。

訓練駐地附近有條水渠，渠邊長滿沙棗樹，一到夏天，樹上開滿沙棗花，花香撲鼻。苦杏每天晚上休息前，都喜歡一個人獨自坐在渠邊學彈琵琶。一天晚上，半邊月牙兒懸在沙棗樹上空的時候，隊員們都在臨時舞廳里聯歡，達老師來渠邊散步。晚上地處城郊的水渠邊很少有人來，他看見苦杏一個人懷抱琵琶坐在渠邊，仰望著沙棗樹稍上的月牙兒出神，估計苦杏想家想奶奶和妹妹了。想家思念親人也是幸福的事，他想讓苦杏一個人多呆會兒，轉身離開水渠邊，腳下踩斷了一根干樹枝。苦杏聽見響聲，借助淡淡的月光看出是他的背影，喊住了他，倆人坐在渠邊草地上聊了一會兒天。他問苦杏，咱們縣旅游資源很豐富，發展旅游業前景很大，世界上著名風景區都有富有地方民族傳統特色的文藝節目，烘托旅游業開發，你學會敲羊皮鼓的技藝，最起碼能端上體面的工作飯碗。如果咱們縣的羊皮鼓隊能走出草原，更是你人生的輝煌。通過這段時間的訓練情況看，你有演藝方面的天賦，這可是一般的農村姑娘求之不得的，哪天我們去你們村招收你來敲羊皮鼓，你奶奶干么反對你來?

苦杏稍愣了一下神，才嘆了口氣說:有件事兒，咱告訴您，您千萬別對別人講。

借助從沙棗樹縫隙里射下來的月光，苦杏看見達老師點了一下頭，她才說:二十年前，也是雙胞胎，個頭、模樣長得一樣像的一對姐妹，被鄉文藝隊招去排練節目，當姐姐的憑一副好桑門和身段兼文藝隊的報幕員，后來跟一位長得挺帥的男報幕員相識相愛。她不知道那位男報幕員在她之前已經和另一名女演員相好，跟她相愛是移花接木，那名女演員對她懷恨在心，造出謠言，說她在來文藝隊之前已經破過身。那對姐妹每月來月經幾乎都相差不了幾天，全國恢復高考制的第三年夏天，那對姐妹在同一天來月經，姐妹倆把染有經血的紙包放在一起，趁天黑扔進廁所里，被那名女演員瞅見了，又造謠說那位當姐姐的私自墮胎，把還未成形的胎兒扔進廁所里了。謠言很快在文藝隊傳播開，有些好事的男演員還用長木桿，從廁所糞坑里將那包經血染紅的紙包挑上來看。那一對涉世不深的鄉村姐妹有口難辯。那位男報幕員信以為真，開始躲避那位當姐姐的，直到離開文藝隊上大學后，連封信都未給那姑娘寫過。那姑娘成天目光呆滯，披頭散發，不知道打扮自己，精神失常，姐妹倆只好離開文藝隊。回家一年，那姑娘的精神狀況有所恢復，當處理品嫁給了一位大她十來歲的男人。那一對雙胞胎姐妹，就是咱大姨和咱媽……

仿佛心里的傷疤被觸碰了一下，又似一件丑事被抖露出來。苦杏講的這段故事，與二十五年前他經歷過一段往事挺相似。

二十五年前的他也當過報幕員，和一位高挑身材，鵝蛋型臉盤的女演員同臺報幕，漸漸相互都有了愛慕之情，可約會過幾次，連對方的手都未敢碰過，后來聽到對方私自墮胎的謠言信以為真，盡量躲避對方。對方找到他，把他帶到他們經常約會的白楊林里，對他說，她為他保留著處女，破身和墮胎純屬謠言，他若不信，她可以當場讓他看。對方把話說到這份上，他相信對方的話。但想到對方墮胎的謠言還在蔓延，盡管文化大革命的風潮平息幾年了，余波未停，他家是富農成份，他怕再卷入這種事非的漩渦，影響上大學過政審關，寬慰對方，要對方等他念完大學回來。可是他去大學后，仍然怕這種事非影響他在大學里的政治表現，幾個月都未敢給對方寫信。在別人唾沫星子里掙扎的對方，以為他騙了她，經不住這種雙重的打擊，精神失常回家。他大學畢業回來在縣中學教學，打問對方的下落，得知對方已嫁人了，才同本校一位女教師結了婚。后來因以對方的遭遇為背景，寫了一篇題為《飄零的沙棗花》的散文，在省報上發表，并獲獎，調縣文化館工作。

達老師回過神來問苦杏:現今你大姨的身體、家庭生活還好嗎?精神狀況如何?

苦杏答:咱大姨的一對兒女都挺爭氣的，外出打工的，做小生意的，都混得不錯，家里生活自然就可以。只是每年秋天稍遇點不順心的事，就會犯病。一到秋天，家里人和村里人在她面前說話都格外留心。

達老師面部表情慈祥、語氣深沉地說:苦杏阿，你是個很有天賦的姑娘，希望你在羊皮鼓隊盡量別與男隊員接觸，也不要和外界的男青年有什么來往，一門心思地練習羊皮鼓，彈琵琶，直到你將來名成功就了，再考慮婚姻問題，好嗎?

言畢，眼睛盯住苦杏那雙毛茸茸的丹鳳眼。

苦杏的眼睛躲避著達老師滿含希望的目光，低下頭，如碎玉般的牙齒咬著下嘴唇，猶豫了一下，才點頭嗯了一聲。

苦杏的猶豫，是她心里已經隱隱糊糊有了個挺可心的小伙子。

3

自農田承包到戶后，丁向前的爺爺承包了村里人家三百只羊放牧，為家里掙幾個零花錢。丁向前五六歲就喜歡跟他爺爺去荒山戈壁放羊，爺爺會吹笛子，放羊的時候教孫子吹笛子玩兒。五六歲的丁向前，小腦袋瓜子很好使，爺爺教他啥曲子，教十來遍他就學會了。爺爺經常高興地在他爹媽面前夸獎他，這小子腦袋瓜子這么聰明，一定要好好供他上學，將來長大說不定能混出個像樣的人物來。他從上小學到初中，一到星期天就回家頂替爺爺去放羊，吹笛子。初中畢業，年事已高的爺爺體弱多病，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已升初中，又逢連年冷旱，地里糧食打下來勉強填飽全家人的肚子，他只好輟學回家替爺爺放羊。每天把羊群吆到荒山戈壁上吃草，坐在草地上吹笛子。買來音樂書籍學識譜。農田承包到戶二十多年來，縣域內拉二胡、板胡、金胡、提琴、吹笛子的人才已成斷層，達老師組建羊皮鼓隊尋找會吹笛子的人才時，經過他家那個花兒刺山村，聽到從一片白楊林里傳來優美悅耳的牧笛聲，循聲找到了他。

羊皮鼓隊三十號人的吃喝拉撒，都要達老師一個人奔波。達老師忙的時候，就由丁向前幫助苦杏學識譜。教美人兒學識譜的時候，丁向前很拘束，不敢面對苦杏那雙毛茸茸、顧盼生輝的丹鳳眼。苦杏跟丁向前學識譜時，聞見丁向前身上那種青年男子特有的氣息，打量過丁向前那張清瘦，兩道濃黑的劍眉，俊秀的眼睛，筆挺的高鼻梁和棱角分明的臉膛。漸漸對丁向前有了好感。

丁向前也曾近距離偷偷端詳過苦杏。

一次，苦杏的琵琶斷了根弦兒，苦杏聚精會神地坐在水渠邊一棵大樹下接弦兒時，丁向前呆在苦杏身旁，聞見苦杏身上散發出的那種體香和汗味兒，不由地眼睛盯在苦杏那張光潔如奶脂凝成的臉蛋上，呼吸就有些急促。

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苦杏抬頭碰見他那灼人的目光，脫口而出:你咋這樣看人家呢?

話一出口，倆人的臉都刷地紅到脖頸里。如喝酒上了臉，連耳朵都紅了。盡管當時大樹下只他們兩個人。

從那往后，倆人心里就開始萌動著一種美好而又神圣的東西。訓練就更加專注投入，二人的笛音和琵琶聲，配合得更加默契。也調動了整個羊皮鼓隊隊員們的情緒。在他們二人的影響下，隨著笛音和琵琶聲的節奏，整個羊皮鼓隊的動作、步調都協調一致，訓練的進度就成倍地加快。

4

不知不覺羊皮鼓隊成立一個月了，經費從何而來?

達老師跑了幾趟縣政府機關大樓，縣領導的答復是，眼下縣里資金十分困難，你們制做羊皮鼓、買道具和服裝，先賒賬。完了我們再想辦法幫你們解決資金問題。

羊皮鼓隊被百十里遠的西山一家私營煤礦邀請去演出，煤礦礦主在電視上看過各種鼓樂隊演出，看了古韻味兒十足的羊皮鼓隊的演出，感慨地說，沒想到在咱們十來萬人口的小縣里，還有這樣棒的一支羊皮鼓隊，希望你們往后多來咱們煤礦演出。你們來演出，我會付給你們報酬的。達老師乘機說:我們不要你們付報酬，你們能否給我們一些贊助費，我們羊皮鼓隊才組建起來，經費還沒著落，制做羊皮鼓、買道具和服裝靠賒賬。往后我們每次演出都打出你們陽光煤礦贊助的橫幅標語，提高陽光煤礦的知名度。礦主說這樣也行，前不久我們礦發生一起安全事故，丟了三條人命，請你們來演出是為了驅驅邪氣，手頭很緊，只能付給你們四萬元贊助費。

羊皮鼓隊回到縣城，達老師高興地把這件事匯報到縣里，縣領導說，縣里有明文規定，縣機關部門任何形式的贊助費，都由縣里統一安排使用，任何部門不得擅自使用。

但是，從此羊皮鼓隊不論去那里演出，都打出由陽光煤礦贊助的大幅標語。

幾天后，達老師得知陽光煤礦已經兌現了那四萬元贊助費，去縣里要錢兌付羊皮鼓隊所賒欠的債務，縣領導說，那四萬元錢給宣傳部撥了一萬，文體局撥了一萬，文物局撥了一萬，文化館撥了一萬。達老師說，這是陽光煤礦給羊皮鼓隊的贊助費，為何全撥給他們了?縣領導說，經費開支應該先優先正式單位，羊皮鼓隊的經費開支縣里幫你們另想辦法解決，還不一樣嗎?

5

每年盛夏，外界酷熱難耐，天山腹地草原卻是涼風送爽，樹木成蔭，草花似錦的景象，是觀光旅游避暑的大好時節，縣里都要在縣城北北湖灘舉行旅游觀光會，進行賽馬賽駱駝、叼羊、姑娘追等富有天山草原民族風情的文體活動。羊皮鼓隊突擊訓練一個月，正好趕上本年度旅游觀光會的開幕式，縣里通知羊皮鼓隊在開幕式上表演羊皮鼓。開幕式這天早晨，達老師特意叫廚師為隊員們做了有肉有雞蛋的三菜一湯。

羊皮鼓隊訓練駐地離北湖草灘五百步遠。隊員們身穿嶄新的古裝，臨向北湖灘演出場地出發時，心里既激動又緊張。達老師對隊員們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隊員們，咱們經過一個月的突擊訓練，露一手的時刻到了，大家心里別緊張，平日是怎么訓練的，上了場就集中精力怎么表演，圍觀的觀眾再多，不論發生什么事，就是天塌下來，都別去管他，專心致志地表演，就不會出什么差錯。

達老師的一席話，隊員們繃緊的神經有所放松，身穿艷麗的古裝，浩浩蕩蕩向演出場地進發，丁向前和苦杏兩名領鼓隊員走在隊伍最前面，丁向前低聲對苦杏說:到演出的時候你啥都別去想，你的琵琶音調只要跟著咱的笛聲走，就不會出麻達(麻煩)。

苦杏嗆他一句:你還是管好你自個兒吧，咱不用你操心，憑你哪憨樣兒，咱倒擔心你到時候怯場。

咱剛才偷偷喝了半茶杯酒，膽子就大了。丁向前壓低聲音說。

你真是憨人有憨辦法。苦杏俏皮地說。

到了演出場地，三十名隊員胸前掛著羊皮鼓，列隊默立了片刻，丁向前很沉著地吹響了高亢、悠揚的牧笛聲，就立馬把全體隊員們的情緒、境界帶入各自扮演的角色。苦杏緊隨笛聲彈奏起懷里的琵琶。數萬人的會場安靜了幾秒鐘，笛聲和琵琶音稍停頓，隊員們隨著時起時落的牧笛和琵琶的聲調節奏，盡情地邊擊羊皮鼓，邊時而如雀鷂翻身，時而似群馬奔騰，時而像蛟龍騰躍……數萬名觀眾的熱烈掌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

震天動地的鼓樂聲、掌聲，持續了三十分鐘才停下來，隊員們都激動得臉通紅，大汗淋漓，氣喘吁吁。

地市應邀來參加觀光旅游會開幕式的市長，觀看了羊皮鼓隊的表演，激動得站在主席臺上，嘴對著話筒講，羊皮鼓隊表演的太精彩了，本縣有這樣一支羊皮鼓隊，這在全國都屬罕見的。

聽了主席臺上地市大領導的表揚，隊員們在臺下俏皮地說:咱們羊皮鼓隊表演得如此精彩，一是平日訓練有素，二是兩位領鼓隊員配合得好，歸功于偉大的愛情力量。如果咱們羊皮鼓隊的男女青年都能成雙結對的，羊皮鼓會表演得更加精彩。

天熱，一場演完，隊員們汗水濕透了衣裳，在灼人的陽光下呆了半個小時，都口渴得桑眼里冒煙。演出場地離訓練駐地里把路遠，達老師怕縣里隨時通知羊皮鼓隊再表演，不敢叫隊員回訓練駐地拿水，他要自己掏腰包給隊員們買礦泉水，文體局的一位體育老師攔住他說，你去局長小車上抱兩箱子礦泉水來分給隊員們，何必自己破費。達老師有些不好意思去局長的小車上抱礦泉水，那位體育老師說，這有啥不好意思的，公家的錢買的，誰都可以喝。你轉過頭看，他們在用礦泉水洗手哩，你就能抱來兩箱子讓隊員們喝。達老師轉過頭，，果然看見百十步處的開車司機，正畢恭比敬地給局長倒礦泉水洗手。他再想到局長車上的礦泉水，也是羊皮鼓隊掙來的贊助費買的，才帶一名隊員抱來兩箱礦泉水。

每年的旅游觀光會為期三天，都要舉行各種群眾性文體活動。縣文體局都要支鍋灶開火，宰牛殺羊，免費供應全體領導干部、教練員、裁判員和勤雜人員，中午和晚上兩頓飯。中午，文體局一位干事通知全體羊皮鼓隊隊員去文體局就餐。隊員們身穿嶄新的服裝，精神抖擻地列隊走進文體局大院時，第一批人已經吃過午飯了，三五成群地呆在樹蔭下剔牙縫，隊員們從他們面前經過時，就聽到有人說:“呵，土包子開洋花啦……”

隊員們走進飯廳，飯廳里滿地都是羊骨頭。隊員們排隊去廚房窗口，一人打了一碗清湯寡水的洋芋片湯和兩只小饅頭，剛在桌子旁邊落座，進去幾位乒乓球裁判員，一人打了一大碗煮羊肉，羊皮鼓隊的桌子上就有人說牢騷話:“處處都體現了咱們是三等公民，別人吃羊肉，咱們連湯都喝不上。”聽到這話，那幾位裁判員就故意將啃過的骨頭朝他們腳下扔。這頓飯隊員們吃得很不舒服。

達老師也得到了一大碗煮羊肉，他端上屬于他的那碗羊肉去問局長，為何一個鍋里煮兩樣飯?局長說，旅游觀光會期間，縣里給正式編制拿工資卡的人員，每人一天撥了三十元伙食補貼費，給羊皮鼓隊這個非正式編制的人員，每人一天撥了五元錢伙食費。達老師說，就是一天一人五元錢的伙食費，也不至于一人這么一碗清湯寡水的洋芋片湯和慢頭，從明天起，把我一天三十元的補貼費和隊員們一天每人五元錢的伙食費，撥給羊皮鼓隊自己開伙。

下午，縣宣傳部又安排羊皮鼓隊，在縣城幾處人流密集的地方進行表演。自治區和地市廣播電視臺將羊皮鼓隊表演的場面作了錄像。縣電視臺作了實況報道。一直到天很晚了，隊員們才回訓練駐地休息。

當隊員們興高彩烈地走到訓練駐地，又一幅激動人心的場面展現在面前。

在回訓練駐地的路上，苦杏和丁向前走在隊伍前頭，當他們走近訓練駐地大門口，大門口如夾道歡迎般站滿等候他們到來的人群。大院里停滿毛驢車和小四輪拖拉機。苦杏的雙腳跨進大門的一剎那，奶奶和妹妹苦豆意外地從人群里走出來，她如在夢境里，張開雙膊一下抱住了奶奶和妹妹。一個月沒見奶奶和妹妹了，奶奶和妹妹突然出現，淚水一下模糊了她的雙眼。

妹妹苦豆抹了把淚，告訴苦杏，她和奶奶聽人說今天旅游觀光會上要表演羊皮鼓，一大早就坐毛驢車趕來了。六十公里路走了大半天。下午她和奶奶在街上擠進人群里看了羊皮鼓隊的表演，才打問人找到這里，等苦杏回訓練駐地休息見一面，明天早晨趕回去。

苦豆還告訴姐姐，滿大院里停的這些小四輪拖拉機和毛驢車，也都是聽說旅游觀光會上要表演羊皮鼓，開拖拉機和吆毛驢車來觀看子弟表演羊皮鼓的家長們。

苦杏把羊皮鼓和琵琶放進宿舍里，跟奶奶和妹妹躺在毛驢車上聊天。一提及村里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苦杏就很感興趣。其他隊員也跟家里來的親人擠在拖拉機和毛驢車上，嘰嘰咕咕地聊天。妹妹還像孩子，聊了一會兒就睡著了。奶奶七十歲的人了，耳朵、眼睛、手腳還好使，瞅見別的車上人的呼嚕聲替代了嘀咕聲，悄聲問苦杏:你來羊皮鼓隊個把月了，沒跟那個小伙子好上吧?

苦杏說了聲沒有。反問奶奶:您咋問咱這話?

奶奶說:咱孫女長得水靈，咱怕哪個壞小子打咱孫女的主意，咱孫女今年才十九歲，好好跟達老師學鼓藝。鼓藝也是藝，災荒年餓不死手藝人。你在羊皮鼓隊盡量別跟小伙子接近，等學會了鼓藝，找個老實、忠厚、本份、牢靠的小伙子好好過日子。

苦杏俏皮地低聲說:如果咱碰到了合心的小伙子，咋辦?

奶奶欠起身說:你現在最好別碰到，已經碰到了，也最好不是羊皮鼓隊的。咱真擔心你走了你大姨的路。

都啥年代了，咱咋會走咱大姨的路呢。

這么說，你心里真有合心的小伙子了?

咱逗您玩兒的，訓練敲鼓這么緊張，咱還沒閑空想這些閑心思哩。

沒想這些閑心思就好，咱孫女就是聽話，懂事。

達老師發給苦杏的那瓶礦泉水，苦杏一直沒舍得喝，想帶回家叫奶奶和妹妹喝。剛才拿出來叫妹妹喝，妹妹沒喝遞給奶奶。奶奶這會兒口渴了，問:這一瓶礦泉水值多少錢?苦杏答兩元錢。奶奶說:啥瓊漿玉液呀?這么一瓶就頂兩公斤小麥的錢。奶奶擰開瓶蓋嘗了一口，說:這水的味兒還不及咱家門前河里水甜，咋這么值錢?

奶奶路途勞累了，漸入夢鄉。苦杏用手撫摸了一遍奶奶和妹妹的臉，又摸了摸身子底下綿軟的毛氈，嗅著奶奶和妹妹身上帶來家里那種熟悉的氣味兒，仰望星空如小孩眨著調皮的眼睛的群星，有種回到她家那個山村的親切。所不同的是，在家只能從樹冠縫隙里看到星星，這里滿天都是星星。

翌日早晨，苦杏送奶奶和妹妹吆毛驢車回家時，戀戀不舍地撫摸著她家灰毛驢一對長耳朵，對奶奶說，再過個把月旅游高峰期過去了，她如能脫開身，就請假回家看奶奶和妹妹。

奶奶說，你脫不開身不要緊，再過個把月咱和苦豆再吆毛驢車來看你。

送走奶奶和妹妹，苦杏又隨羊皮鼓隊去縣城南關廟表演羊皮鼓。在旅游觀光會這五天，羊皮鼓隊每天都輪番在縣城內外各景點為游客表演羊皮鼓。自治區和地市電視臺播放了羊皮鼓隊表演盛況后，羊皮鼓隊的名聲大震。電視屏幕上，鏡頭還專門對準苦杏那張水靈、純樸的臉蛋，柔韌的腰肢和彈琵琶、敲羊皮鼓優美的姿式幾十秒鐘。苦杏再和女伴上街買日用品，街上人對她指指點點地說，看哪，羊皮鼓隊的女明星來了……聽見這話，苦杏臉上就有些難為情。

人怕出名，豬怕壯。羊皮鼓隊的名聲大震，鄰縣和地市一些廠礦企業，就來邀請他們前去表演羊皮鼓。遇有什么慶典活動或上面來大領導視察工作，縣里也通知羊皮鼓隊去表演。有時候上面來一兩個大領導，羊皮鼓隊三十號人也得前去表演一場。隊員們就發牢騷說:咱們簡直成了影視上舊社會唱堂會的了。

這其間，苦杏和丁向前的關系有了進一步的發展。丁向前每隔三五天都約苦杏去駐地里把遠的水渠邊散步。倆人散步時，苦杏始終和對方保持一定的距離，任對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笑話、廢話。丁向前雖然只念過初中，但平日喜歡看書，很會講故事說笑話。苦杏本來平日話不多，倆人散步時話更少了，很少主動開口說話，幾乎是非問所答。

一次，倆人散步到夜深人靜，丁向前試探著伸手去抓苦杏的手，苦杏有些不樂意，一把打掉他的手。山村姑娘勞動出過大力氣的手打人很疼，丁向前的手被打疼了，并不介意，反倒向她道歉說對不起。苦杏又想到現今影視上男女青年相愛，動不動就摟摟抱抱的，甚或未婚先同居，(苦杏家有位親戚在山下住，去親戚家能看上電視)，她心里就覺得剛才出手太重了，柔聲柔氣地說:丁向前，請你原諒咱剛才打疼了你。咱是想，咱們暫且最好保持一定距離，你如果是真心喜歡咱，到過年放假回家，咱們就把婚事辦了。

行行行。有她這句話，丁向前一連說了幾個行。只要你愿意嫁給咱，你不讓咱碰你，咱就不碰你，你能經常陪咱這樣散步就行。

苦杏又俏皮地逗對方:如果我一輩子光陪你這樣散步，不和你結婚，你愿意嗎?

愿意，只要你不嫁人，咱愿意陪你這樣散步白頭到老。

丁向前認識苦杏一個多月以來，在苦杏面前說了多少好聽的話、笑話和廢話，就這句話讓苦杏感動。

6

因羊皮鼓隊屬于臨時組建的編制，靠縣里財政撥款付隊員們的工錢和伙食費，盡管陽光煤礦的贊助費被縣里支配給別的單位了，縣領導答應想辦法幫他們支付經費開支，但每次達老師去縣里領隊員們的工錢和伙食費，都要低三下四，上上下下跑好幾遍，才能擠牙膏似地擠兌一點只夠付伙食費的錢。最難過的是財政局那一關，財政局長說，兌付羊皮鼓隊隊員工錢和伙食費的款，是從別的專項資金里抽出來的，專款專用，是最起碼的財經制度，任何人沒有權力挪用專款。包括隊員們的工錢和伙食費，每月只能撥給你們兩萬元錢。

達老師為難地說:兩萬元錢，發了每個隊員一月五百元的工錢，還剩五千，每個隊員一天的伙食費還不到兩元錢。按現今的物價，一個寄宿的中學生一天的伙食費，也不下五元錢。

財政局長說:伙食費不夠，你們可以從隊員工錢里扣嗎。

達老師想說:從隊員工錢里扣伙食費，當初招工時應諾的管吃管住一月五百元工錢，不是摻水分了嗎?話到嘴邊，他又咽進肚子里。又一想:只要他們能按月兌付這兩萬元錢也不錯了，羊皮鼓隊已經在附近糧油蔬菜店里，賒下兩萬多元的賬了。

這次達老師去領隊員工錢和伙食費，仍然不例外，去縣機關大樓上上下下跑了好幾趟，主管部門領導才肯在撥款報告上簽了字。去財政局過最后一道關時，財政局長出乎意外地在撥款報告上簽了字后，和顏悅色地問達老師:你們羊皮鼓隊有幾個女主角?

達老師答:咱們羊皮鼓隊沒有主角配角之分，只有一男一女兩個領鼓隊員。

局長說:你們那個女領鼓隊員表演得太精彩了，只是有些土氣，這該歸功于您調教得好。我有個小姨子，從音樂學院畢業后，分配在縣一中當音樂教師，想去你們羊皮鼓隊，跟你學敲羊皮鼓。

達老師說:羊皮鼓隊可是個臨時編制，你小姨子一個音樂學院的畢業生，去咱們哪個小廟，不屈才了嗎?

現今的年輕人，為學到一門本事，不在乎屈不屈才。

達老師想，羊皮鼓隊能多訓練出一個領鼓隊員，往后再在同一個時間內有兩處通知去表演羊皮鼓，就能將隊員分成兩撥人去演出。更何況財政局長的小姨子是拿工資卡的音樂學院的大學生。便說:音樂學院的畢業生來咱們這個小廟，求之不得，只是縣人事局……

這就不用您費心了，我自有辦法。

達老師拿著撥款報告，去財政局管現金支出出納那里開了張支票，去銀行提取現金回到訓練駐地，向隊員們發了工錢，已到晚上休息時間了。他躺在床上才想起來，還未與財政局長的小姨子謀過面，就答應財政局長的小姨子來羊皮鼓隊。一個音樂學院的畢業生，朝這個臨時組建的羊皮鼓隊跑，會不會生理和身體有什么缺陷?即是生理上和身體沒有什么缺陷，身材矮小，連當一般的敲鼓隊員都不合格，別說當領鼓隊員了。再一想，如果真是音樂學院的畢業生，要來當領鼓隊員，必定是身體合格的。也許財政局長小姨子這個音樂學院畢業生有假。音樂學院畢業生有假不要緊，千萬別是連當一般敲鼓隊員都不合格的材料。于是，他決定明天一大早就去財政局長辦公室，見見局長的小姨子。

第二天早晨上班時間，達老師推自行車出門去財政局，迎面一位穿著打扮挺入時，雖長相不算漂亮，(眼睛是割得假雙眼皮)，身材挺高，挺苗條的女子，把他堵在門口，自我介紹道，她的芳名叫葉小云，今天來羊皮鼓隊報到。

言畢，遞上縣勞動人事局的一紙調令。

達老師看了一遍調令，抬頭問:你就是錢局長的小姨子?

當然沒錯。葉小云抿嘴微笑著向他點了點頭。

達老師心里感慨道，現如今勞動人事局的辦事效率真高，昨天錢局長才跟他提及小姨子想來羊皮鼓隊的事，今天一大早調令就下來了。

令達老師欣慰的是，葉小云高挑身材，五官端正，四肢健全，能當領鼓隊員。

畢竟是這個臨時組建的單位飛來一只大學畢業的金鳳凰，羊皮鼓隊昨天才領到當月的伙食費，達老師決定中午煮手抓羊肉，他自掏腰包買來啤酒，改善一下伙食，順便舉行歡迎葉小云的儀式。他一邊指使隊員去街上買羊肉和啤酒，一邊叫幾個隊員幫葉小云鋪床鋪。

中午的宴會上，達老師念完歡迎大學生葉小云到來的祝酒詞，叫隊員們放開肚皮吃肉，喝酒。初來乍到的葉小云，毫不怯生，頻頻和隊員們碰杯敬酒。酒畢，她又為隊員們表演了印度舞、維吾爾族舞和哈薩克族舞蹈。每一種舞蹈她都跳得很地道，腰肢和屁股扭得很歡實，贏得隊員們的陣陣掌聲。隊員們大都來自鄉村，不會跳舞，有葉小云這樣一位舞蹈專家，就不愁學不會跳舞了。

葉小云的屁股腰肢扭得如此靈活，達老師覺得她當領鼓隊員沒問題。便像對待苦杏那樣，為她制定了突擊學敲羊皮鼓和彈琵琶的一套計劃，要求她爭取在一個半月內學會敲羊皮鼓和彈琵琶領鼓的動作。葉小云看了學習訓練計劃，吐了吐舌頭，對達老師說:達老師，實不相瞞，我這個人散漫慣了，決不可能按您制定的計劃完成學習訓練任務的。對我，您還是放任自由吧。

達老師覺得旅游旺季快過去了，沒有必要要求葉小云突擊學習訓練了，只好順從她。

葉小云先開始學彈琵琶。音樂學院畢業的她，會彈電子鋼琴和一些現代化的樂器，不會彈琵琶。學彈琵琶的時候，她肯頻繁地跟丁向前接觸，不愿跟連高中都未上過的苦杏學彈琵琶。其實，在羊皮鼓隊只達老師和苦杏會彈琵琶，丁向前光會吹牧笛，懂些識譜、譜曲知識，不太會彈琵琶。葉小云也不愿搭理苦杏，一有閑空喜歡去別的宿舍串門兒，就是不愿走近苦杏。甚或在女隊員們面前說，苦杏在羊皮鼓隊再紅再紫，也抹不掉她身上那種土腥味兒，她身上那種土腥味兒是她娘胎里帶來的。

敏感的男隊員們看出這種苗頭，背地里議論說，看來不光是一根木樁上不能拴兩匹兒馬(公馬)，兩匹小騍馬(母馬)一根木樁上也不能拴。

葉小遠跟丁向前學彈琵琶時，總是心不在焉，大多時間在跟帥哥丁向前嘰嘰咕咕聊天。她說，她喜歡彈電子鋼琴和拉手風琴，對琵琶這種又土又老的東西沒興趣，沒那個耐心。她也不愿按達老師要求的動作姿式練習羊皮鼓。她說羊皮鼓她要敲出自己的風格來。

她有閑空肯去縣政府機關大樓里轉悠。羊皮鼓隊這個臨時組建的單位，每次去縣政府機關大樓辦啥事兒，領導的面難見，臉難看，事難辦。有時候機關工作人員還丟給你幾句風涼話。他們心里好像容不下這個非正式編制，卻出盡風頭的羊皮鼓隊。達老師這人遇事又認真死板，死板得鐵公雞一毛不拔。達老師覺得，羊皮鼓隊有葉小云這樣一位與縣政府機關人員混得熟的人，是一件好事。

葉小云來羊皮鼓隊二十天，地市文體局的干部集體來旅游，縣文體局通知羊皮鼓隊前去表演。葉小云請求達老師讓她擔任領鼓隊員。達老師說:你連琵琶都未學會彈，怎能當領鼓隊員?

葉小云說，她已經將苦杏彈的琵琶和丁向前的笛音錄下來了，到時候可以放錄音替代她彈琵琶，她懷抱琵琶動作能做對就行了。

達老師說，羊皮鼓屬于新挖掘出來的非物質歷史文化遺產，游客們觀看羊皮鼓隊表演，欣賞的是原滋原味古色古香的鼓藝，咱們這樣做，不是在欺騙游客嗎?

葉小云不在乎地說:現如今就拿地市文化部門來的這些干部來說，雖然都有高學歷，但一千個人里，能有一個真正懂古文化的就很不錯了，再幾乎都是古文化的文盲，懂什么原滋原味兒呀。他們叫咱們去表演，只不過是沖羊皮鼓隊的名氣，附庸風雅而已。上面每次來大領導，叫咱們去表演，羊皮鼓只表演一遍，再大多數時間是陪他們跳舞，唱卡拉ok。

達老師辯不過葉小云的伶牙俐齒，想到葉小云的羊皮鼓雖敲得缺乏苦杏那種自然、純樸，動作很做作，但她每個動作都能做上，應該給她一次鍛練的機會。便口氣嚴厲地對葉小云說，琵琶你必須學會彈，不管游客懂不懂古文化，咱們羊皮鼓隊原滋原味的風格不變，今天給你一次領鼓的機會。

那就謝您了，達老師。今天已到二十號了，這個月隊員們的工錢和伙食費，不用您操心，本小姐代您效勞，保證趕明天上午能將工錢和伙食費領回來。從今往后，這樣的事您盡管交給我辦，我有當財政局長的姐夫這種寶貴資源，不利用過期就會作廢。

這次地區文體局來了三十名游客，在縣城西南十余公里的風景區游玩，縣宣傳部和文體局領導陪他們去玩兒，要羊皮鼓隊為他們去表演。葉小云頭一次扮演領鼓角色，心里一點都不緊張，在音箱鼓樂曲的伴奏下，每個動作做的挺到位。就是腰肢和圓而翹的屁股扭得太夸張了。這正合乎一些男游客的口味兒。地區文體局領導說，她的羊皮鼓敲得即有古韻味兒，又有現代氣息，把古典文化與現代文化揉合得非常好。

隊員們坐下休息了一會兒，又陪領導和游客跳舞。葉小云大顯身手，從現代舞、維吾爾舞、哈薩克舞、蒙古舞、印度舞，挨次跳了一遍，表情自若，舞姿優美，腰肢和屁股扭得很煽情。

地區文體局領導們更加贊不絕口，對本縣宣傳部和文體局的領導說，沒想到你們縣這樣偏僻，還有這樣的優秀人才，可要利用好啊，千萬別浪費了。

第二天上午，葉小云騎摩托車去了一趟縣政府機關大樓，就提前把隊員們當月的工錢和伙食費領回來了。達老師心里很慶幸羊皮鼓隊來了葉小云這么個角色，往后羊皮鼓隊再有什么事兒，他就少跑腿了。

當天下午，達老師被縣組織部和宣傳部一個電話叫去談話。組織部領導說，縣里決定把達老師抽調出羊皮鼓隊，把羊皮鼓這一非物質歷史文化遺產的來龍去脈寫下來，縣里打算撥款出書，向外界宣傳羊皮鼓。羊皮鼓隊的領導工作由葉小云代理，任命葉小云為縣文化館副館長，兼羊皮鼓隊副隊長，享受副科級待遇。

達老師年均在大小報刊上發表文學作品不下十余篇，是本縣小有名氣的鄉土作家，至今還是文化館的一名普通館員，臨時擔任羊皮鼓隊隊長，葉小云來羊皮鼓隊不到一個月，就成了文化館副館長，兼羊皮鼓隊副隊長，享受副科級待遇。達老師才明白葉小云這個音樂學院畢業的金鳳凰，為何要落巢羊皮鼓隊這個草窩窩的用心和目地。

7

自葉小云來羊皮鼓隊后，成天跟在丁向前屁股后頭，幾乎形影不離。苦杏想，葉小云初來乍到，應該多讓她和丁向前呆在一起學彈琵琶，商討彈琵琶的事宜。對琵琶這種古老的樂器，葉小云要從頭學起，難度很大。

葉小云來后，丁向前和苦杏晚上約會散步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苦杏也沒往心里去。葉小云開始頂替苦杏外出演出當領鼓隊員，羊皮鼓隊是三十個人的編制，葉小云當領鼓隊員，就把苦杏一個人丟在訓練駐地，苦杏并不感到冷落和委屈，耐心地練習彈琵琶。羊皮鼓隊大紅大紫了一段時間，觀眾對他們失去了好奇和新鮮感，漸漸冷淡下來，但還有遠處來的游客要欣賞羊皮鼓，而且指名要欣賞苦杏領鼓的原滋原味兒的羊皮鼓。不管羊皮鼓隊能不能轉為正式編制，苦杏要抓緊點滴時間把琵琶彈熟練，干啥事要憑真功夫真本事。即是將來羊皮鼓隊散伙兒，她也不枉來羊皮鼓隊一次。奶奶和妹妹回去已經一個月了，旅游旺季還未過去，她不好請假回家看奶奶和妹妹，就盼望著奶奶和妹妹來看望她。于是，每天到下午苦杏都巴望著奶奶和妹妹吆毛驢車來看她。

苦杏一連盼了幾個下午，都未盼來奶奶和妹妹，心里想奶奶和妹妹就越想得急切。有天晚上夜深了，她心里有些發急，便拿了個手電筒，一個人走到訓練駐地一里遠的那條水渠旁坐下，透過渠邊沙棗樹林的縫隙瞅天際閃爍的群星。這時節的沙棗花已經謝了，仍然殘留著沙棗花的余香，她似乎找到了回家的感覺。她家就在濃郁的沙棗林里，每到夏天的夜晚，她和奶奶、妹妹在門口乘涼，也透過沙棗林的縫隙瞅天際的群星，伴隨著門前小河如音樂般美妙悅耳的流水聲，聽奶奶講故事，說笑話，唱小曲子。奶奶這年七十歲了，嘴里牙齒快掉光了，唱小曲子還好聽。

苦杏在小河邊約莫呆坐了半小時，看見不遠處有兩個人影嘀嘀咕咕說著話朝渠邊走來，她仔細聽了一下，像一男一女的聲音。而且那個男的聲音厚重，像些丁向前的男中音。這么晚了，一男一女來水渠邊干啥?敏感的山村少女心里有種異樣的預感，急忙躲到一棵大樹背后，凝神屏息注視著那兩個人影來干什么。

那兩個黑影走到距她五十步處的水渠邊，停住，站立著就合二為一了，隨即又倒在草地上。不一會兒，傳來那男的喘息聲和那女的呻吟聲。恰在這時候，天空劃過一道拖著長尾巴的流星，借助流星的光亮，她看見那男的好像騎在那女的身上……

她在家的時候，碰見過叫驢騎在草驢身上的情景。

今年春天，她家的灰草驢生下一頭小驢駒不幾天的一天中午，她正牽著灰草驢在家門前小河邊吃草，突然從不遠處一片樹林里竄出一頭黑叫驢，拖著長韁繩奔過來，爬上她家灰草驢的脊背，她嚇壞了，丟開灰草驢的韁繩，跑回屋里喊奶奶……想到這里，她的心跳加速，不知如何是好了。也不敢擰亮手電筒，直到那一對男女從草地上爬起來，雙雙朝訓練駐地方向走去，她才站起身，保持一定距離，尾隨那一對男女走到訓練駐地，呆在暗處，等那個男的送那女人走進了女宿舍里，轉過身往男宿舍走時，她才擰亮手電筒，朝那男人臉上照去——果然是丁向前!

她心里一沖動，沖上前照丁向前的臉上就是一巴掌!把自己的手都打疼了。爾后跑回自己宿舍里，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一頓痛哭。哭完，腦瓜子似乎清醒了許多，慶幸聽了奶奶的話，她一直和丁向前保持一定的距離，沒陷得太深。決定等旅游旺季過去了，向達老師和葉小云辭職，帶上達老師送她的琵琶回家，每天晚上勞累了一天的村里鄉親們，都來她家土屋子門前聽她彈琵琶，那該有多來勁，多自豪啊。

但后來，苦杏沒有去向達老師和葉小云辭職，她心里還放不下丁向前，還想挽救她和丁向前的愛情。對丁向前的背叛，她只怪葉小云那個騷狐貍精。

8

縣城北兩公里處有一座大型水庫，丁向前來羊皮鼓隊后，經常獨自一人去水庫邊吹笛子。這天早晨他和往常一樣走到水庫邊吹笛子，笛音里有幾分悲涼。這些日子，葉小云一天到晚像尾巴似地跟在他身后，名譽上是教她學彈琵琶，實際是沒完沒了地陪她聊天。有時候還要陪她和她的朋友、同學們聚會跳舞，陪她請縣領導和文體局領導吃飯喝酒，替她在酒桌上帶酒，她戲稱他是她隨身帶的帶酒的小酒桶。他每次想編造理由脫身去和苦杏約會，葉小云都叫住他，支使他干這干那的。葉小云升為羊皮鼓隊副隊長兼文化館副館長后，為了能進入事業單位吃皇糧拿國家工資，他不得不唯命是從。直到那天晚上葉小云約他去水渠邊發生那件事后，被苦杏一巴掌如從夢中打醒來，才意識到，從此將失去他和苦杏那種神圣的愛情。

那天晚上，他幫葉小云陪縣領導吃飯，喝多了酒，在酒精發效的作用下，糊里糊涂和葉小云發生了那種事。他雖然是未經歷過女人的童男子，但過去聽朋友們談論過有關處女和少婦之間差別的話題，感覺到葉小云已不是處女了，而且已經歷過好幾個男人了。事后挺后悔。瞞以為這件事能瞞住苦杏，不知道怎么被苦杏發現了。苦杏那響亮的一耳光，等于給他和苦杏之間的愛情判了死刑……

水面上刮過來一陣大西風，頓時波浪翻滾，水面成灰白色的了。他看見水面上那個漂浮物在向他這里漂移，他還沒在意，緩了口氣繼續吹笛子。

那個漂浮物漸漸近了，隨著波浪的起伏，時而冒出白色的一面，時而露出紅色的一面。他停住吹笛子，定眼看見那個漂浮物的確像他們羊皮鼓隊才有的那種羊皮鼓。走下壩堤，看清的確是個羊皮鼓，不由自主地說:

姨——真是個羊皮鼓哩。

誰的羊皮鼓?

誰把羊皮鼓扔到水庫里干啥?

制做這種羊皮鼓，必須用厚實的野山羊皮，現如今山里野山羊少得像大熊貓兒一樣稀罕，找不到野山羊，只好用家養的老山羊皮替代。這么好的羊皮鼓怎么就被誰扔到水庫里了?

等羊皮鼓漂浮到他的腳邊了，他從渾濁的水面上看見羊皮鼓底下，好像浮著個穿白底小紅花襯衫的人。這件花襯衫他太熟悉了。急忙撈起羊皮鼓和那個穿花襯衫的人，竟然是苦杏那張鵝蛋型臉盤!

苦杏的臉白得像白紙，沒一絲血色，微閉著雙眼，嘴唇青紫，渾身已冰涼僵硬，肚子鼓得很大，已經死去好長時間了。他又急忙把苦杏抱到壩堤頂上，呼喚了幾聲苦杏的名字，然后才跑回訓練駐地喊人。

達老師從電話里得知苦杏遇難的噩耗，很冷靜地先打電話報警，爾后打“的”趕到水庫大壩上。恰在這時候，一輛毛驢車從水庫大壩頂另一端，朝縣城方向走來。車上坐著一老一少奶奶和孫女二人。毛驢車經過苦杏的尸體旁邊時，苦杏身上白底小紅花的短袖襯衫，引起了毛驢車上老太太的注意。毛驢車停下，車上的少女攙扶老太太下車走近苦杏的尸體，老太太“啊——”地一聲，就昏厥過去了。那少女喊了聲“姐姐呀——”也癱軟在地上。

達老師急忙和羊皮鼓隊的隊員，用車把老人和少女送到縣醫院搶救。

警方趕來對苦杏的遺體進行了驗尸檢查，尸體上沒有任何碰撞過的痕跡;對尸體進行了剖腹檢查，腹內也無致人死亡的異物。

警方又在水庫里打魚和在水庫附近放牧的人中間，進行了排查，一位打魚的漢子說，在苦杏出事的頭天下午太陽快落山的時分，他看見一個身穿白底小紅花襯衫，身背羊皮鼓的姑娘，跟一位高個兒身穿淡綠色T 恤衫，屁股長得挺翹的姑娘，站在水庫大壩頂上談論著什么，他騎摩托車馱著魚回家，從那兩個姑娘身后經過，再未回過頭。

高個兒，身穿淡綠色T恤衫，屁股挺翹的姑娘，像葉小云。警方對葉小云進行了調查，葉小云說，苦杏出事的頭一天下午，同她去水庫大壩頂上練習敲羊皮鼓，太陽快落山時分她要回訓練駐地，苦杏說她奶奶最近幾天要來看她，她奶奶來看她，必須經過水庫大壩頂上才能走到縣城里。苦杏在大壩上等她奶奶，葉小云獨自回到訓練駐地，當天晚上又騎摩托車回了一趟鄉下的家，水庫大壩上再發生什么事，她就不知道了。

警方對丁向前作了調查，丁向前說，苦杏出事的頭天下午和晚上，他在訓練駐地吹笛子，羊皮鼓隊的隊員們都可以作證。在水庫里發現苦杏尸體的這天早晨，他在水庫壩頂上吹笛子，附近有放牧的人，可以作證。

警方又盤問了全羊皮鼓隊的隊員，苦杏出事這天夜里沒有回來休息，你們不知道嗎?隊員們說，近一段時間羊皮鼓隊紀律松散，自葉小云當領鼓隊員后，苦杏經常一個人出去彈琵琶，加之這兩天同苦杏住一間宿舍的姑娘請假回家了，大家都沒在意她的行蹤。

第二天，苦杏的奶奶還神志不清醒，根據苦杏的妹妹苦豆的請求，羊皮鼓隊買了一俱薄皮棺材，裝殮了苦杏的遺體，雇了輛大卡車，拉到六十公里遠苦杏家村后的一道山梁上掩埋了。苦杏出葬的那天，全羊皮鼓隊的隊員都乘車把她送到她的歸宿地。

苦杏的奶奶五天后身體有所恢復，能下地走路了。苦杏畢竟死在羊皮鼓隊，達老師四處奔波，又搬動了葉小云幫忙，為苦杏的奶奶爭取到兩萬元的撫恤金。他又拿出自己家一萬元的積蓄，打“的”同老伴把苦杏的奶奶和妹妹送回家。然后帶老伴去苦杏的墳上。

面對苦杏的那座新墳堆，達老師想到兩個月前，枸杞村那么純樸、水靈、鮮活的一位青春少女，被他帶到縣城羊皮鼓隊，再就未能活著回來，跪在苦杏的墳前，痛心疾首地喊道:

苦杏呀，是叔叔我害了你，我如果不把你招到羊皮鼓隊，你不會是這樣的，決不會是這樣的……

事后，羊皮鼓隊的隊員們推測:像苦杏那么純樸、善良、堅強的山村姑娘，不可能因葉小云跟丁向前好，而溺水自盡，何況她日思夜念著相依為命的奶奶和妹妹;葉小云也不可能因她和苦杏爭奪丁向前，把苦杏推進水庫里溺水而死。像苦杏那么善良、溫柔的姑娘，也不會和葉小云爭奪丁向前。女隊員們則認為，苦杏屬于那種內剛外柔型的女子，就從訓練敲羊皮鼓和彈琵琶方面來看，特別刻苦認真。不一定是省油的燈。

精力過剩，凡事總要探個究竟的羊皮鼓隊的年輕人，徒步沿周長十多公里的水庫周圍轉了一圈兒，最后在水庫上游清水河與水庫交匯處，一道十余米深的齊崖前停住。草原上的河流，經過千萬年冰雪水和山洪的沖刷，河床被沖刷得有幾米深，二三百步寬，河床底的河流只十來步寬，齊人小腿深的水。河流與水庫交匯處的水流，將河床岸邊沖刷成十多米深的齊崖，水面上的水浪，拍擊在齊崖的腳下，發出叭嘰叭嘰嚇人的響聲。膽子小的人，站在齊崖頂上都有些害怕。羊皮鼓隊的青年人推測:苦杏從這里不慎落水的可能性較大。但苦杏怎么會走到這里?平日葉小云不愿和苦杏打交道，怎么會和苦杏來水庫邊練習羊皮鼓?這些難解之迷，只有葉小云和苦杏知道。

9

因苦杏的死，達老師一下蒼老了許多，嘴唇、舌尖上火起泡久不消失。肝部也隱隱作痛。聽他老伴說，他成天沉默寡言，常常望著寫字臺上苦杏敲羊皮鼓的劇照發呆。走路腳步也不如在羊皮鼓隊的時候那么有力敏捷了，手總是按在肝部。縣里催他盡快把羊皮鼓的來龍去脈寫出來，他趴在桌子上寫得時間長了，精力不集中，老伴陪他出去散會兒步，他才能坐下繼續寫。他每天晚上都去縣城飲食一條街上散步。散步晚了幾乎都碰見葉小云同縣里幾個喝高了的干部，拉拉扯扯，稱兄道妹地從飯館里走出來。達老師聽他一位在飲食一條街開飯館的親戚說，光在那位親戚飯館里，葉小云一月就賒欠了好幾千元的賬。

一天，他散步到深夜，看見葉小云滿身酒汽地跟組織部的干部，一番稱兄道妹地胡侃后，把組織部的干部送上一輛小轎車，轉身準備回飯館買單時，達老師喊住了她，叫老伴先回家，他跟葉小云說幾句話。等葉小云挺有禮貌地跟達老師打過招呼，達老師明知故問道:

小云，聽人說近些日子你三天兩頭請領導吃飯，是真的嗎?

葉小云的臉被酒精燒得通紅，反問道:達老師，我不這樣請吃請喝，跟領導們搞好關系，可能連苦杏奶奶的那兩萬元撫恤金都不會那么順利拿到手吧?羊皮鼓隊大紅大紫的日子過去了，人們對它沒了新鮮感和興趣，我不燒香拜佛，往后羊皮鼓隊怎么生存?

達老師被葉小云嗆了一頓，他并不介意，又說:小云，我是擔心你這樣請吃請喝的花費，可不是個小數目，這筆開銷從何而來?

達老師，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羊皮鼓隊隊員們的工錢、伙食費，我一分都不會動的，也不會動我自己腰包里一分錢，我請領導吃飯有招待費。

你有招待費?

我請吃請喝的花費有人報銷，不等于是招待費嗎?現今哪個單位沒有招待費，就看你能不能爭取到。

葉小云說完，達老師轉身往回走，又被葉小云喊住了:達老師，我說句心里話，您可別介意，現如今那個官位，甚或工資級別、職稱、榮譽、名氣，還有拔尖人才，不都是請客送禮跑來的?您老人家從事寫作二十年了，在國家、省、地市級報刊上發表的作品，可以出二百多萬字的書。向報刊雜志投稿，每期從幾百、上千份投稿里只選發幾份，何等容易。可您沒有出書，至今還是中級職稱。有些人連一篇作品都未發表過，把他們胡編亂造，東拼西湊出來的東西，在當企業領導親友那里拉贊助，甚至不惜自己虧血本掏腰包出書，然后再請記者和知名人士開個不大不小的新聞發布會，請吃請喝請玩兒后，一頓吹捧，牛糞也能吹成面包，書雖然堆在家里沒人買，官位、知名度、職稱、工資級別卻上去了，出書的花費照樣能成倍地撈回來，可謂名利雙豐收。

葉小云還說:飲食一條街上十幾家上當次的飯店，除了少數暴發戶，大多數都是公款相互請吃請喝。不信您去打問。越是貧困縣，吃喝、亂花公款現象越兇。

葉小云說完，莞兒一笑，走進飯館打了張欠條，出門打“的”走了。達老師愣了一會兒神，才往回走。

達老師和葉小云說話的時候，有個小伙子推自行車從他們身旁經過，跟達老師打了聲招呼。達老師當中學教師的時候，那個小伙子是他的學生，現在縣財政局工作。達老師一個人朝家走了幾十步，那個小伙子從路旁的公廁里走出來，陪達老師走了一段路，師生二人聊天時，那小伙子告訴達老師，葉小云進羊皮鼓隊個把月，就去財政局報銷了五千元的招待費和手機費。

達老師心里暗吃一驚:五千元，是全羊皮鼓隊隊員一個月的伙食費。

10

達老師通過一個月的四處采訪、搜集、整理，寫出六萬字有關古城縣羊皮鼓隊的來龍去脈，挖掘整理的過程，現今重新搬上舞臺的社會影響等情況的文稿。還配有他從古墓里臨摹的圖畫。

他把文稿拿到縣領導那里去交差，領導草草看后說，現在情況有變，稿子得重新寫，為了本縣能評上歷史文化名城，本縣的古文物、古建筑、古遺址、古墓群，和像羊皮鼓這類非物質歷史文化遺產的來龍去脈，發掘和保護情況，要統統寫進去。尤其是近兩年來發掘、保護古文物、古建筑、古遺址、古墓群，開發旅游業的情況，要多寫，寫得越細致越多越好。

達老師走出縣政府機關大樓時，天已經黑了。他聽人說葉小云近幾天在文化廣場搭了個舞臺，在舉辦卡拉ok大獎賽活動，活動搞得很紅火，每晚都有許多參加演出的比賽者，圍觀的觀眾數千名，地市報紙和縣電視臺都以“秋天里一把火”的標題作了報道。便走進文化廣場。他遠遠看見葉小云和另一名羊皮鼓隊的女隊員，正在舞臺上手拿話筒，學電視里歌星邊啞著嗓子吼流行歌曲，邊扭著屁股跳舞。一曲終，葉小云和那名女隊員走下舞臺，又有參賽演員走上舞臺，很激情地，嘶聲竭力地唱流行歌曲。臺下數千名觀眾學電視上“同一首歌”節目里觀眾，每人手里拿著一根熒光棒，隨著音箱里大音量節奏，如癡如醉地邊晃動熒光棒，邊一浪高過一浪很動情地喊叫。

達老師感慨地自言自語道:葉小云真有能耐，在旅游淡季，在秋冬交替時節，還真能在這數千名觀眾心里燃起了一把火。

又過了二十天，達老師沒用再出去采訪，完成了八萬字有關本縣發掘保護古文物、古建筑、古遺址、古墓群和羊皮鼓，發展旅游業等情況的書稿。凡事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幾年前，本縣成立五十周年大慶的文稿由達老師寫出來，拿到宣傳部蓋章，宣傳部那些奶油小生們在文稿上亂加了些“但是”、“而且”、“然而”，把文稿胡亂改得不成樣了，達老師一氣之下，又重從電腦里打印了一份原稿，直接送到也是搖筆桿子出身的縣委書記哪里，縣委書記看過順利通過了，寄到一家雜志社很快就發表了。這次他又直接把書稿送到縣委書記哪里，縣委書記草草翻閱了幾頁，滿意地夸獎達老師不虧是咱們縣的大手筆。然后對達老師說:再過幾天，地委組織部要帶領地區特殊人才考察團，去內地參觀考察，我推薦了您，您回去做個準備。

達老師說:我最近身體不舒服，不想去。

縣委書記說:這樣的機會對您來說，也許是最后一次了，因為新來的地委書記一到任就下通知，明年開春就要對本縣五十歲以上的老干部，進行一刀切離職退休。

對專業人才也搞一刀切?

老干部老專業人才不切下去，新干部新專業人才怎么能成長起來?

公務員法上只規定干部達到五十歲的，可以自愿提前退休，沒有規定邊向強迫退休。專業人才歲數越大，專業知識越豐富，他們礙年輕人成長什么事了?

如果凡事都能真正不折不扣地依法辦事，問題就好解決了。現如今有些事情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一任領導一種做法。我來本縣才三年半，也要離任了。勸你還是別放棄這次機會，出去轉轉，對你們這些搞創作的人來說益處很大。

縣委書記說這段話時，口氣也帶些牢騷。

達老師曾今向老伴許諾過，要帶老伴去內地旅游一趟。正好老伴身體有病，剛從教師崗位上內退下來，碰上這樣的機會。回到家他叫老伴做好去內地旅游的準備，老伴說，去內地旅游一趟，雖然只掏一個人來回的花費，起碼也不下五千元錢。達老師說，花就花吧，兌現了我的許諾，我心里就舒坦了，萬一拖到以后我兌現不了這個許諾，把這個愧疚帶到棺材里去，就太遺憾了。老伴生了氣:你再胡說八道，我不跟你去了。

臨動身前，達老師又去了一趟羊皮鼓隊訓練駐地，葉小云正在教隊員們訓練伴舞動作，三十個羊皮鼓堆放在墻旮旯里，已布滿灰塵。葉小云對達老師說，羊皮鼓隊在文化娛樂廣場舉辦了十來天卡拉ok大獎賽，觀眾又覺得沒有新鮮感了，她只好訓練伴舞隊，如有人想登臺唱歌，只交一百元錢，就可以為他們提供伴舞服務，并將他們唱歌時的風彩用錄像機錄下來，回家在ycd上放著慢慢自我欣賞。

達老師說:以前地市和鄰縣一些廠礦企業，搞大型慶典活動，都來邀請羊皮鼓隊前去表演，你們怎么不去聯系演出活動，價格壓低些，搞有償服務。

葉小云說:以前是憑羊皮鼓隊的名氣和好奇感，又是免費給他們撐面子。如果是有償服務，就沒人樂意干了，空手套白狼的事誰都樂意干。

達老師嘴上附合道:眼下是旅游淡季，也只能這樣了。心里也贊成在旅游淡季，葉小云能想出新花樣，多搞些新活動，不讓人們認為縣里白養活著羊皮鼓隊。

11

一個半月后，達老師從內地參觀考察回來，家住在縣城里的原羊皮鼓隊隊員，去看望他的時候告訴他，在他去內地考察不幾天，縣里下文任命葉小云為文體局副局長。緊接著新縣委書記到任，宣布:羊皮鼓隊已完成了命名本縣歷史文化名城的驗收使命，可以解散了，縣里掏不起每月兩萬多元錢養活他們的花費。男隊員們都卷鋪蓋回家外出打工去了，葉小云留下十來名女隊員演歌舞掙錢。葉小云每月享受上千元的工資待遇，還要從女演員們演歌舞掙得為數不多的錢中，提取一定數目的所謂的辛苦費。剩下的錢，每個女演員扣掉伙食費，一月還凈落不下上百元錢，只好各回各家了。葉小云又四處活動，為丁向前辦好留在縣文體局工作的手續，十天前雙雙飛往新馬泰旅行結婚去了。

有個家住縣城的隊員問達老師，我們幾個人打問過了，葉小云家住在一個名叫廟兒溝的小山村里，他們二人的家境都不太富裕，怎么就有錢去新馬泰旅行結婚?估計近幾個月她在羊皮鼓隊搞各種演出活動，撈了不少的錢。

達老師阻止他們別瞎猜疑。他心里也懷疑葉小云乘縣領導換班之際，撈官位又撈錢的。

當初勞筋費神，四處奔波，好不容易組建起來的羊皮鼓隊，說解散就解散了，這件事對達老師又是個精神打擊，加之旅途的疲勞，肝痛加重了。達老師平日有個頭疼腦熱的小毛病，從不去醫院，肝部疼成這樣了，還叫老伴去藥店買些止痛片回來吃。老伴采取軟硬兼施的辦法把他哄到醫院，通過診斷，醫生說他必須住院治療。但醫生沒有當著他的面說他得的是啥病。

住院的頭一兩天，親友們就輪番來看他，他覺得人挺可笑，平日親友們各自為工作為生存奔忙，連同住在縣城里的都一年難相聚幾次，只有到誰病倒了，才去看望，才得到近親友情的溫存。他很快發現老伴和女親友們的眼眶都紅紅的，敏感到自己得了絕癥。肝部如此冷疼，可能是肝癌之類的病。他口氣輕松地問老伴，你們這些女同胞一個個眼睛都這么紅，肯定是因我得了絕癥而悲傷，舍不得我離你們而去，看來我在你們中間還是有威信的。老伴仍然哄他說:你得的是肝硬化初期癥狀，只要你能積極配合醫生治療，很快會治好的。

醫生讓他作了一次化療，緊接著在內地攻讀研究生的女兒趕回來看望了他，他再次肯定是得了肝癌。對老伴說:我得了什么病，你瞞不住我了，女兒和親友們的面我都見了，住在醫院里很不方便，做化療很通苦，你要想讓我多陪你幾天，就帶我出院回家。你知道我最喜歡吃你做的飯菜，像我這樣性格的人，住在醫院里這樣熬著，沒病也會熬出病來的。

他把話說到這份上，老伴只好為他辦了出院手續。

回到家十來天，他再不寫作了，看電視，看有趣的小說，更多的時間是陪老伴聊天。老伴變著法子為他調劑伙食，他的肝疼果然奇跡般地有所減輕了，食欲、精神各方面也都好了許多。

他又對老伴說:你知道我平日喜歡安靜、獨處，安靜和獨處也是養病的好辦法，這幾天你讓我獨自一人出去走走，透透新鮮空氣。

老伴說:你一個病人出去，我咋能放心。

他說:你叫我住院治療，我硬吵著出院回來，病情不果然好多了嗎?你再讓我獨自出去走走，說不定病情還會好些。

老伴拗不過他，先讓他獨自出去走走看病情如何，再說。

他一連一星期，每天早晨獨自出去，晚上歸來，都說出去走走就是好，精神、渾身都覺得爽快了許多。

第七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他又對老伴說，這些年來一直忙于工作，有些鄉下當初的同學和親友家，好多年沒有走動了，那天我帶你去鄉下轉轉。

可是，他這天早晨出去，晚上沒回來，老伴以為他去了鄉下親友家趕不回來了，便先挨次給他從前肯去的親友家打電話，親友們都說沒見他的面。一位親戚說，達老師為人處世一向謹慎，甚或過于小心，他知道自己得了肝病，怕傳染給別人，是不會去親友家亂串門兒的。

這句話提醒了老伴，老伴趕忙報了警，親友和警方連夜到處尋找達老師。天亮，警方聽一位開夏利出租車的司機說，近幾天達老師每天早晨都搭他的車去北山枸杞村后一道山梁上，在一個墓坑里畫畫，下午也由他開車去接達老師回來。昨天達老師沒叫他去接，說他要在枸杞村住一宿。警方趕忙叫那位司機開車在前面帶路，朝北山枸杞溝奔去。

警車駛到北山枸杞溝，在村后一道山梁上的一個墓坑前停下，走近墓坑，達老師躺在墓坑里，身體已經僵硬了，微閉雙眼，左手里還攥著安眠藥瓶，右手戴乳膠手套，手套上彩色油漆斑斑，墓坑里放有很多彩色油漆瓶。墓坑長三米，寬一米半，四周圍用青石板砌成，坑壁上畫滿一群各種姿式敲羊皮鼓人的彩色畫。其中一幅畫中的一位身背羊皮鼓，懷抱琵琶的女子那張鵝蛋型臉盤，天真、純樸的神態，很像原來羊皮鼓隊的苦杏。一個吹笛子的男領鼓隊員，光畫了半張臉……墓坑旁邊有個小墳堆。

警方從達老師的上衣袋里搜到一張遺書。遺書上寫道:

我苦命的老伴:

我們相依相伴二十三年，你跟上我沒享幾天清福，我得了絕癥，不能再連累你和女兒了。我可能堅持不到把這些壁畫臨摹完，就采用這種方式結束肝痛。家里只有五千元錢了，可女兒還得兩年才畢業。有勞你即是買掉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也得想辦法供女兒念完研究生。

這些壁畫，當初是我從那位鼓藝師的墓坑里臨摹下來的，羊皮鼓隊解散了，羊皮鼓再無法傳承下去了，我只好花了三千元錢請來民工用石板修了這座墓坑，將羊皮鼓鼓藝圖臨摹在墓壁上，封存起來。我放在家里書柜里的那本羊皮鼓臨摹圖，不是實實在在干事的人，千萬別落到他們手里。你替我傳給女兒，女兒再繼續往下傳。我怕落到急功利心切的人手里，胡亂篡改羊皮鼓鼓藝。我死后，你別用棺材裝殮我的尸骨，讓我就這樣躺在墓穴里。按本地風俗，苦杏姑娘死后進不了她家的墳院，我把墓坑選擇在她的墳旁，是因為對她的死，我有很大的責任，不能讓她死后再當孤魂野鬼。不然我死后靈魂都不得安寧。希望你將來死后也和我躺在這座墓穴里陪伴我，男左女右，我的右側為你留下一塊位置……我選擇了喝安眠藥死的方式，沒必要麻煩法醫解剖尸體檢查了。代我常去看望苦杏姑娘的奶奶……

達老師的老伴，乘文體局領導的小轎車趕到墓坑處，見此情景，看完達老師留給她的遺書，很冷靜地叫親友坐車回家，把她一個月前為達老師準備的壽衣和被辱拿來，在親友們的攙扶下，沿石階走下墓坑，將達老師的身體擺正，為達老師穿上壽衣，鋪蓋上被褥。然后請親友們抬起青石板蓋住墓坑，用黃土堆了個大墳堆。

達老師死后一個月，自治區要舉辦民間文化藝術節，指名要古城縣的羊皮鼓隊按原汁原味前去表演;地委也指示古城縣搞冬季冰雪文化旅游節活動，把羊皮鼓隊搞起來烘托冰雪文化旅游節活動的開展。縣里著了急，派干部下鄉四處尋找原羊皮鼓隊的隊員，可隊員們幾乎都外出打工去了。

12

這年立冬后，葉小云和丁向前從新馬泰旅行結婚回來，一下車就被警方逮捕受審。三個月前，苦杏在清水河與水庫交匯處的齊崖上落水，當時葉小云就站在苦杏的跟前，被三四百步處一個十三歲的放羊娃看見了。當時太陽已經落山了，清水河與水庫交匯處就近沒有人，只那個放羊娃正吆著三百只羊的羊群往回走，經過清水河時，看見有兩個年輕女子站在那段齊崖上，相互用手指著對方爭吵著什么，后來其中一個女子掉下齊崖，齊崖上的女子沿齊崖走了幾十步，然后離去。天快黑了，放羊娃怕他的羊群走丟散，不敢丟下羊群跑回三公里多遠的村里叫大人來救落水的女子。趕他把羊群吆回家，一個青年女子騎摩托車來等候在她家里，遞給他父母親三萬元錢，要他千萬別把當時在青水河與水庫交匯處看到的事說出去。放羊娃的父母親拿了那女子的三萬元錢，心里一直不安，最近才向警方報了案。

葉小云的同學和朋友為她請了辯護律師，律師在法庭上辯護道，當時，葉小云和苦杏站在清水河與水庫交匯處邊的齊崖上，談論敲羊皮鼓和彈琵琶的事宜，那段齊崖腳下的土已被水浪沖刷空了，她看見苦杏的雙腳踩在齊崖邊一塊有裂縫的草皮上，那塊草皮不堪重負松動了。她伸手去拽苦杏，苦杏隨著那塊草皮塌下去，落入十余米深的齊崖下水里。水流湍急，山村里來的苦杏是旱鴨子，不會游泳，她身上背著羊皮鼓有浮力，掉進水里一會兒又浮出水面，很快漂浮到水面中央。齊崖遠近沒有大人，喊人來救苦杏來不及了，她怕事后警方會懷疑是她把苦杏推下齊崖的，回到羊皮鼓隊訓練駐地，沒敢喊人去打撈苦杏的尸體，從街上電腦取款機里取出三萬元現金，騎摩托車找到那個放羊娃家，想用三萬元錢堵住放羊娃一家人的嘴，別說出苦杏落水時她在跟前。

通過警方進一步的調查和律師在法庭上的幾次交鋒，加之放羊娃的證實，放羊娃說，當時他光看見苦杏落水時，葉小云和苦杏都伸著手，沒看見葉小云往齊崖下推苦杏。葉小云沒有謀害苦杏的事實證據，無罪釋放，官復原職。葉小云堵放羊娃一家人嘴的那三萬元錢，原歸還葉小云。

警方仍然懷疑，既然羊皮鼓隊的葉小云平日不肯接近苦杏，二人從不來往，苦杏跟葉小云去清水河與水庫交匯處的齊崖上干什么?但這個疑團只有葉小云和苦杏知道。至于當時葉小云沒有喊人去救苦杏，按葉小云訴說的情節，并不構成犯罪。警方在調查中還得知這樣一件事，在苦杏出事兩天前的晚上，一位外地大老板來本縣投資開煤礦，按縣宣傳部的指令，葉小云帶苦杏為領鼓隊員前去表演，表演完那位大老板請全體隊員吃飯，葉小云叫苦杏和另幾名女隊員坐在老板的桌子上陪酒，老板喝高了，葉小云要苦杏同她攙扶老板去樓上房間里休息。葉小云走出房間，房間里只苦杏和老板的時候，不知何故房間里發出一陣亂砸東西的聲響，一位女服務員叫開房間的門，房間里零亂不堪，臺燈、暖水瓶、茶杯摔碎在地上，老板的脖子上有一道傷印。當時這一切光那位女服務員看到了，再沒別人看見。房間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只那位大老板和苦杏知道。警方得此線索，調查那位老板時，老板說他當時喝醉了耍酒瘋砸碎了東西。這又是個懸念。

這年春節，外出打工的原羊皮鼓隊隊員們趕回家過年，相約來到達老師和苦杏的墳前，在沒有牧笛和琵琶的伴奏下，一連敲了三遍羊皮鼓后，去苦杏家，每人丟給苦杏的奶奶三百元錢，才離去。從此羊皮鼓隊在古城縣消失了。

這年開春，上面下文通知縣文化館搜集整理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丁向前同葉小云，把以前羊皮鼓隊的一部分劇照和資料，搜集整理出來，申報上去，被選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原滋原味的羊皮鼓藝陳封在達老師的墓穴內，等待后人去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