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會耬地,村里人都曉得。每耬完一塊地,他總是很自豪,站在地頭端量著:畦子趟直,腳印均勻。蹲下扒扒,種子深淺合適。站起身來再看看,象似藝術家自我欣賞得意之作。正堂還會耬人,村里人也都知道。每耬完一次人,他也是很自豪,坐在炕頭端量著:婆娘身子光潔白皙,蜂腰肥臀。耬下的種子倒是無法扒開看看,其實,也用不著去扒,孩子們象爆豆似的一個個被嘣出來,就證明發芽率是滿高的了。耬進地里的種子,發芽、出苗、生長、成熟,給人以歡喜。而耬進婆娘肚子里的種子,懷胎、生育、成長,給人的心情可就大不一樣了。
金豆和銀豆出生時,正堂還是歡喜得要命,待到銅豆、鐵豆、錫豆接連不斷地來到世間,就有些茫然乃至惆悵了。
錫豆出生后,村干部動員正堂婆娘做結扎。那時,剛興起結扎,正堂不懂,問:“啥叫結扎?”村干部說:“就是用根線結個扣扎起來唄。”正堂說:“扯蛋,扎起來,還咋尿尿?咋‘辦事兒’?那不把人給憋死啊!”村干部告訴,是扎里面,尿尿和辦事都不礙事。正堂這才恍然大悟,“我說嘛,扎外面也沒法扎啊,那得縫?!?/p>
“豆系列”小的時候,只是吃飯穿衣的事兒。還好,那時有生產隊,正堂會耬地的手藝,跟隊長商議著干包工,耬一畝地給3分,他可以起早貪黑拼命地去耬,掙的工分就多,困難也就容易解決。隨著“豆系列”漸漸長大,又分田到戶不存在生產隊了,讓人發愁的事兒是一件接著一件:金豆過了成婚的年歲,還是豆稈一根,好不容易花錢買來個媳婦,卻是個“二桿子”;銀豆儀表帥氣,倒是有位精明的姑娘看上了他,可提出個惱人的條件,要蓋棟新房子;銅豆算是個有出息的,考上大學,讓學費把家里耗了個精光,還拉了一屁股饑荒;鐵豆剛下學,整天想入非非,不愿干莊稼地里的活兒;正在念高中的錫豆也時不時地伸手問家里要錢……有時,正堂就會自我埋怨,悔恨當初不該那么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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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恨管啥用?管用的是掙錢!分田到戶了,社員們都改稱村民了,自家的日子得自家過,自家用錢得自己掙。正堂就想:半百了,只和莊稼地打過交道,木瓦匠的手藝也沒學過,又撮嘴笨舌的,不愿去販買販賣,靠啥本事來掙錢呢?……思來想去,他還是選擇了種地。種地,不種玉米,種豆子。種玉米,去掉費用,剩不下錢。種豆子,自己會耬,用不著大澆水,也用不著喂化肥,成本小。
頭一天夜里下了一場好雨,不急不慢,潤透了土地,正好耬豆子。金豆中間駕轅,銀豆、鐵豆一邊一個拉套,正堂扶著耬使勁晃搖著,耬鈴鐺咣啷咣啷地響著,把籽粒飽滿的豆種均勻地播進土地里。
路過的正順見著就問:“咋耬起豆子來?還用人當驢!”
正堂瞧不起正順,沒稀答理他。
正順干啥農活兒也不是把好手。別說種地,連種人的本事都沒有。和他婆娘忙活了好幾年,也結不出個果實來。好不容易得了個丫頭片子,據說是借來的種。最可恨的是那年在生產隊里耬麥子。正堂扶耬,正順牽牲口。收工時,正堂把剩下的麥種拿回了家。正順發現后,透漏給生產隊長。害得正堂被掛上偷盜犯的牌子,四處游街,名聲大損。
正順沒聽到正堂的回聲,又說:“舍不得手藝,是吧?”
正堂這才回了句:“俺有啥手藝?又不會拿鞋當瓢舀河水往醬油醋里兌,也不會去搶著當人家的兒子?!?/p>
正順干著賣醬油醋的買賣,整天串村走街。他在東村賣去大半桶醬油醋,又要到西村去賣,怕剩下的醬油醋不夠賣的,路過中流河,跑去河里,用鞋當瓢舀著河水往醬油桶和醋桶里灌,被西村人看見了,一傳十,十傳百,西村人就沒有再買他醬油醋的了。那回,正順在西村要拆賣給一位老大媽。老大媽揭就他的短。正順起咒保證:“我這醬油醋里要是兌了河水,我就是你的兒子。”老大媽倒沒說啥,正在一旁洗衣裳的老大媽的兒媳婦卻不肯了,厲聲質問正順:“是不是想沾便宜?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是副啥模樣,還想搶著當俺婆婆的兒子,想得到美!”這就給人留下了話把。
正順聽著正堂說的俏皮話兒,有點掛不著勁,說:“牛氣啥?不覺多養幾個兒子,也窮不死你。”
正堂說:“想養兒子,你也種不出來呢!想窮,你還撈不著哩!”
鐵豆聽著心里不舒服,報不平說:“人家撈得著撈不著礙你什么事兒,快耬你的地吧?!?/p>
正堂并不知道鐵豆和正順家那個丫頭——春妮好上了,把眼一瞪,說:“關你屁事兒!他媽的你還想小子管老子不成?”
“耬你家不耬的?!辫F豆把套繩一扔,不干了。
正堂舍下耬,對著鐵豆就是兩巴掌。耬斗里的豆種撒了一地。鐵豆一流煙地跑了。正堂背后大罵:“兔崽子!”
又打上耬豆子。少了鐵豆,就慢下速度,也就晃搖不起耬來。正堂便喊:“用點勁!”銀豆用勁一大,耬就走偏。正堂嚷:“驢勁啊!”銀豆松下勁,耬又慢下速度。正堂厲聲厲氣地吆喝:“沒吃飯呀?”本來就不愿種豆子的銀豆賭著氣說:“種豆子,哪輩子能蓋得起房子?”把套繩一扔,也走了。氣得正堂一勁跺腳,罵到:“他媽的,凈種出些萆豆!”
沒人拉幫套,就耬不成豆子。正堂自忿了一陣,才對著金豆商議,“回家把你媳婦叫來吧,錫豆正好星期天在家,讓他先放下功課,也幫著來拉套。”
被正堂一耳刮子煽跑了的鐵豆,回家帶了幾件衣服,領著正順家的丫頭離家出走了。正順問正堂要閨女。正堂兩手一攤,說:“有啥法子?俺又不能重新給你種個。”正順見正堂不講理,就說要到鄉里告他。正堂說:“告唄,又不是俺拐走你家閨女?!闭f歸說,正堂還是覺得理虧,就打發銀豆去縣城、省城等地方找找。誰知,派去尋找的銀豆也是一去不返無了蹤影。
豆地里長出了豆苗,齊刷刷的,旺盛得很,讓露水一打,綠瑩瑩的,似些翡翠。豆地里還長出些草,得鋤。吃早飯的時候,正堂把大蔥在面醬碗里掘了一下,擎在嘴皮子前,對著金豆和金豆媳婦安排活兒,“上午都跟我鋤地去?!睕]等金豆吭聲,金豆媳婦搶著發言: “天曬日剝的,也沒個遮蔭。他們不去鋤,都跑了。俺不跑,俺也不去鋤。俺還沒睡夠覺呢?!?金豆媳婦的一番話,堵得正堂差點背過氣去。他將大蔥揎進嘴里狠咬下一節,又啃了口玉米餅子,頻頻地嚼,半天沒言語,最后,還是忍氣吞聲地哄著金豆和金豆媳婦說:“種得豆子換來錢,咱就蓋棟新房子,誰去鋤地就給誰?!苯鸲购徒鸲瓜眿D這才同意跟著正堂去鋤地。
亮光光的太陽播下火,熱得三位鋤地人拾著襖襟直擦臉上的汗。金豆抬頭望望天,便罵:“日他娘的鬼天氣,不打算讓人活了。”金豆媳婦接上話茬:“該天什么事兒,還不是人自找的?!闭f著,把鋤頭狠狠地耪了幾下,幾棵豆苗就被耪倒在地。正堂斜眼看了看,吱聲了句:“好上看著點,呵——!”金豆媳婦心煩,聽著正堂說的話刺耳,就發起犟脾氣,又成心耪倒幾棵豆苗。“瞎眼了嗎?”金豆訓斥媳婦,“象頭犟驢,動不動就撩蹄子?!苯鸲瓜眿D把鋤頭一撂,捂著眼哭了起來,邊哭邊念叨:“你家沒按好良心,大熱天,還讓人干活……”金豆媳婦咿咿啞啞地哭著,大豆一旁傻愣著 ,這就惹惱了正堂。正堂將鋤把子一拄,吆喝到:“都他媽的給我滾,用不著給俺來當驢,快回家歇著睡覺去吧,到時候可別想問俺要一分錢花?!?/p>
鋤完兩茬地,豆苗就長高了,用不著再去擺弄。聽人說,看見銀豆在縣醫院后街上買水果,他的那位對象也跟在一旁幫著收錢。是真是假,正堂本想派金豆去看個究竟,又怕金豆學銀豆的樣子,一去不返,琢磨了半天,還是自己找去縣城。
來到醫院后街上,正堂遠遠就看見了銀豆。銀豆的水果攤前,圍簇著一撥買水果的人,銀豆對象招羅著顧客們挑選,銀豆在聚精會神地稱重,誰也沒有發現正堂的到來。憋了一肚子氣的正堂,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見銀豆的買賣挺好,心里不知不覺地暢亮些,等銀豆他們閑散下來,才湊過去,問了句:“能掙著錢嗎?”銀豆見是爹尋來,先是吃了一驚,后是使勁點頭,小聲回說:“一天少說這個數?!睌[了個手槍的手勢。正堂抱怨銀豆,不該不給家里捎個信,惹得大人們掛牽。二豆也覺得理虧,便訴起了找鐵豆吃的苦來。
銀豆先是跑去省城,轉游了十多天,連鐵豆的屁影也沒尋見。他吃完娘給打點的干糧,就吃地攤上的面條。睡的是火車站候車室里的連邦椅。省吃儉用,一分錢狠不得拜成兩半花。意想不到的是,在轉回縣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伙搶劫歹徒。他不肯掏凈身上的錢。被歹徒捅了他一刀。盡管被好心人送進醫院治好了上傷,卻欠下醫院好幾百元的醫療費。他怕老人知道后跟著上火,更怕對象聽說后吹燈罷火,就不肯暴露自己是哪村哪寨的,同院方協商著靠賣血來還債。誰知,血也不是那么好賣的,盡管院方同意他的想法,血霸們卻不肯他來搶飯碗。在他剛賣了兩次血的時候,就被血霸們圍到一條小胡同里打了個鼻青臉腫。醫院后街一位賣水果的大媽知情后,替他付清了醫院的欠債,讓他幫著打理她的水果攤。后來,這位好心的大媽去省城幫閨女著看小孩去了,就把水果攤兌給了銀豆。銀豆忙不過來,又招來他的對象。
正堂問起有沒有鐵豆的消息。銀豆說:“沒找著,聽人說在東山一家私人金礦幫人挖金,俺正在托人幫著聯系呢?!?/p>
豆苗結莢的時候,錫豆被大學錄取的通知書下來了。這可愁煞了正堂,上哪去湊學費啊?豆子也沒熟,換不來錢。婆娘提了個醒,說:“銀豆的買賣不是挺好的嘛?!庇谑?,正堂就打發錫豆到縣城去找銀豆要錢。
錫豆在縣醫院后街找到銀豆,把銀豆叫到一旁,說明來意。銀豆先是沉默不語,后才漲紅著臉說:“錢是俺自己掙的,又不是伙里的,給你交了學費,俺拿啥去蓋新房子,蓋不上新房子,誰能跟俺結婚?”
錫豆找銀豆沒要到錢,哭著跑回了家,將銀豆說的話學給爹娘聽。正堂聽后,忿氣怒生,大罵銀豆:生分種,小氣鬼,少教養……婆娘勸正堂:“銀豆也老大不小了,不趕緊攢錢蓋棟新房把媳婦娶回來,再拖沓下去,好不容易談上的對象,要是……還是街房四鄰借借吧,等打下豆子賣了錢再還上。”正堂想:銅豆上大學的學費,就借了好幾戶人家,至今還沒有還上,哪好意思再去張口?就說:“借啥借,沒錢就不念了。啥大學不大學的。上不起學,就跟我種豆子,哪里的土地不養人呵?”
錫豆上不起大學的消息傳進了正順的耳朵里。正順想:自家姑娘和鐵豆肯定是生米做成了熟飯。俗話說的好,冤家易解不易結嘛,如其兩家關系一直犟下去,倒不如借此機會認下這門親事兒。于是,正順就揣著錢,滿臉堆笑地登上了正堂家的門兒,說愿意資助錫豆去上大學。正堂說:“用不起,黃鼠狼哪會真心給雞拜年呢?”正順說:“你看你說的,咱現在不快成親家了嘛,親戚間相互幫助幫助,能有個啥?”正堂說:“有啥沒啥俺不去琢磨,俺心里只有一條,窮死,也不會問你正順借一分錢的。”然后,就大模大樣地抽起了旱煙鍋,不再理睬正順了。正順干坐了好半天,自覺著沒趣,只好把頭搖得象個撥浪鼓,抬腿而走。
回家的路上,正順哄得街上的雞鴨四處亂串,嘴里罵到:“真他媽的,一頭犟驢?!?/p>
正堂見正順乖乖地走了,就把煙袋鍋里的煙灰往鞋底上一磕,卷巴卷巴掖進腰里,走進內屋,仰面一躺,倒在炕上,閉目思量起來。他想:正順那個蔫勒吧唧的慫樣,也能把小日子過得美美的。憑自己這么好的莊稼把式,卻整天勒著腰帶過日子。真他媽的是天上下屎橛——說不準那條狗能走字……再窮也不能讓正順來看笑場,砸鍋賣鐵揭瓦下梁也要讓錫豆去上大學。正堂改變了主意。
第二天,天剛亮,正堂借了掛牛車,要把準備蓋新房用的幾根梁桿拉到鄉里的大集上去賣掉。牛車剛出村口,遇見正要外出賣醬油醋的正順。正堂成心用鞭子狠抽了一下牛屁股,牛車猛地加快了速度,擦著正順一超而過,驚得正順車把一歪,差點歪到道溝里。正順用勁扶穩車子,停下來,朝著揚暢而去的牛車垂了口吐沫,罵了句:“驢——!”猛然間,正順發現牛車上拉著幾根梁桿,就猜出正堂要去干什么,心計一動,便有了個主意。他掉轉頭,把小車推回了家。然后,坐上了去縣城的班車。
銀豆得到正順的報信,急忙慌促地趕到鄉里大集上。
正堂和買主的買賣剛剛成交,正堂正數著錢呢。銀豆一屁股坐到梁桿上,打著哭腔嚷著:“這梁桿不能賣!”買主遲疑地看著正堂。正堂朝銀豆瞪起了眼,說:“你個不顧家的生分玩意,有什么資格來管家里的事兒?”銀豆哭起了鼻子,繼續嚷著:“這是俺蓋新房子的梁桿,說什么也不能賣?!闭冒彦X往衣兜里一塞,對買主說:“錢是我的,梁桿是你的了,你們看著辦吧。”說完,坐上牛車,一拍牛屁股,喊了聲:“咂——”牛車顛顛地走了。銀豆趕忙站起身來,緊追了幾步,沒有追上,只能甩著胳膊跺著腳大喊:“老正堂,你聽著,從今往后,你就當沒有我這個兒子!”一旁,躲在人群中瞧熱鬧的正順,心里有說不出來的高興。
正堂回到家里,剛停下車,就被金豆媳婦堵在門口。金豆媳婦指著正堂的鼻子尖罵,“你個老不死的,盡哄弄人。你說俺去鋤豆子就給俺蓋新房子,為啥把梁桿給賣了?”
正堂早上起來讓金豆幫他往牛車上裝梁桿的時候,金豆媳婦還在被窩里睡懶覺。金豆裝完車,再回到屋里,嘆著氣念叨:“咳,又沒法蓋房子了,梁桿都賣了?!苯鸲瓜眿D問明情況,馬上就急了眼,大罵正堂哄弄人。罵夠了,就坐到大門口,等候正堂趕集回來講理。
正堂知道金豆媳婦是個二桿子,沒法和她解釋情理,就把牛鞭往車上一扔,忍氣吞聲地拐進院門,坐到內屋的椅子上,吧噠吧噠抽起了悶煙。金豆媳婦不舍氣,追進內屋對正堂說:“俺先回娘家。你家不給俺蓋棟新房子,俺就不再登你家的門。”說完,回房打點個包袱,氣沖沖地走了。腚后,大豆也跟去了丈母娘家。
正堂把圈里養的兩口正在育肥的豬賣掉,才湊齊了錫豆的學費。
送錫豆上學后,天就連降了幾場暴雨。暴雨伴著暴風,暴風暴雨把正堂家長勢旺盛的豆秸全部撲倒在地。因為透風不好,眼看著結下的青豆角被蒸發的地氣慢慢捂黃發霉變爛??礃幼?,一季收獲下來,恐怕連個豆種也撈不著了。正堂徘徊在地頭上,煙袋鍋一鍋接一鍋地抽,心里把老天爺罵了個臭。正好路過的正順,看見正堂那垂頭喪氣的樣子,便哼起了小曲。
轉眼到了仲秋節。仲秋節是和家團圓的日子,鄉俗里,人們都非常重視。正堂婆娘估摸著金豆、金豆媳婦、銀豆一般都能回家過節,說不準鐵豆也能回家,就對正堂說:“去豆地里摘些毛豆吧,過節煮給孩子們吃,爛在地里怪可惜的?!闭靡矑炷钪⒆觽兡芑丶覉F圓團圓,就到豆地里摘了兩大筐毛豆。一筐拿到正春家果園里換了點蘋果和葡萄,一筐拿回家讓婆娘洗凈煮熟,專等孩子們回家享用。
等到中午吃飯的時候,連一個“豆子”也沒有等回來。正堂肚子里便悶了些火氣。盡管婆娘替他擺上了酒盅拿出自釀的米酒,他卻一點食欲都沒有,只管坐在馬扎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煙鍋。婆娘勸他吃飯。他說:“吃個鳥!”然后,朝鞋底磕了磕煙灰,站起身來,走進內屋,躺到炕上。婆娘也被他激起了一些火氣,把飯碗一礅,挖苦正堂:“耍啥性子?跟你過了大半輩子,哪天過得松閑?你頂名是把好莊稼手,家里卻連一個大字都沒有攢下。你到街上訪聽訪聽,還有誰家八月十五買不起月餅的?我要是孩子,我也不稀跟你過這窮日子……”正堂一聲不吭地躺著,自己也在琢磨:過去在生產隊里干農活的時候,社員們哪個不高看我正堂一眼?不管是犁耢耙杖,還是打壟耬地,哪個敢跟我正堂比試?可這幾年,啥農活也干不好的正順倒靠著賣醬油醋抖起來了。只會戲弄老娘們不務正業的二流子——正學,買了輛破三輪車販海鮮也發起了家。還有正春、正先他們,靠著擺弄果園先后蓋起了新房子……想到這,正堂一骨碌翻下炕,心的話:我不信,老天爺能餓死瞎家雀?明年我他媽的還種豆子!然后,就坐到飯桌前大口地喝起了悶酒。
傍晚時分,春妮拎著大包小包走進正堂家。喜出望外的正堂婆娘忙拿只小板凳招呼春妮坐下,又在條盤里揀起一串葡萄讓她吃。春妮坐下來吃著葡萄,正堂才一般正經地問:“鐵豆呢?”春妮答:“他回不來,得上班?!?正堂婆娘插嘴:“過節還上啥班?” 正堂問:“在哪兒上班?”。春妮答:“在東山里的一個金礦上。”說著,春妮就掏出錢包,點出十張“大團結”,遞給正堂婆娘,說:“這是鐵豆捎給你倆的過節錢?!笔忠恢笌淼拇蟀“终f:“還有這些東西——月餅、燒雞?!闭闷拍锵驳煤喜换\嘴,忙去打開包。正堂也有了幾份高興氣兒,說:“啥時候休班,讓鐵豆回家趟。都三個多月沒回家了?!?/p>
送春妮走的時候,沒啥好東西打點,正堂婆娘就撮了一盆煮好的毛豆,讓她帶回家嘗個鮮。正堂走進內屋,裝著沒看見。
正順吃著春妮捎回家的毛豆,把嘴一咧,有點幸災樂禍,說:“到底是莊稼把式種出的莊稼呵,真好吃!”伸手又剝開一棵,眼前一晾:“多成實呵!”往嘴里一填,說:“真有味呵!”嚼著品著,又對春妮說:“可惜呀!你那未來的公爹,天生一個窮命,眼看到手的收成,馬上就要爛掉了。唉!這也許是老天爺對犟人的報應吧!”說著吃著,正順腦間突然閃出一個主意。他把嘴一抹,急忙慌促地跳下炕,對婆娘和春妮說:“我先找正學辦點事兒去,回來再吃。給我留點,別都吃了,呵!”
正學聽了正順的主意就找到正堂說要買下他家地里的青豆子,連豆秸一塊。正堂問:“買那些爛東西干啥?“正學說:“販給外鄉的一個養牛廠當飼料?!闭脝?“咋個買法?”正學說:“論車吧,一車多少錢,你開個價吧。“正堂心思著,反正爛在地里也沒啥收成,有買的,給個錢就行,說:“你看著給吧。”
正學花了很便宜的錢,就買下了正堂辛辛苦苦種的豆子,用他那輛破三輪車一趟一趟拉到城里農貿市場上卸給正順。正順拎著稱桿,連秸帶豆一稱一稱地賣給城里好解讒的市民們,價格賣得很好。幾天搗騰下來,正順和正學將票子二一添做五平分。兩人個自點著厚厚的一沓錢,不約而同相互會心地哈哈大笑起來。正學說:“我把舊車賣了,添上這些錢,就可以換輛新車了。”正順說:“我用這筆錢買塊電視機吧?!?/p>
正順把電視機搬回家,招來左鄰右舍的人來看,說是靠著倒騰正堂種的豆子掙得錢買來的。話兒傳進正堂的耳朵里,可就氣壞了正堂,一陣子摔飯碗砸菜盤之后,躺到炕上蒙頭悶氣不吃不喝好幾天。婆娘怕正堂出事兒,就捎出信給“豆系列”。
最先回家的是鐵豆。鐵豆騎著一輛嶄新的摩托車,春妮坐在后坐上,兩手緊緊摟著他的腰。行在大街上,摩托車突突地響,招來好多羨慕的眼睛和指指戳戳的嚓咕。春妮有意地挺直腰板。鐵豆倒有些矜持。
進門后,鐵豆聽娘說明原由才進屋喊爹。正堂掀被子露出頭,剛想說些什么,見春妮也站在炕下,又蒙上了被子。鐵豆說:“有啥想不開的?不就幾畝破豆子,能值幾個大錢?再說,如果爛在地里,不是啥也撈不著呵?”又說:“春妮她爸和正學那算是在幫你!” 正堂撤去被子厲聲嚷起:“放屁,我就是一分錢撈不著,也不能讓他們輕易去發‘國難財’。”正堂婆娘插話兒說:“誰叫你死心眼來著。人家可是掙得腦子活的錢?!币魂嚦聊?,鐵豆掏出一沓錢,遞到炕上,說:“這些算是春妮她爸賠你的豆子錢?!庇痔统龈竦囊豁?“這些,是買磚瓦木料的。趕明就是鄉大集,去買幾根好梁桿,等老秋后,先蓋棟新房子,讓俺二哥把俺二嫂娶過來?!闭每粗簧系腻X,厲氣不再那么重,嘟囔:“我倒不是為了那幾個錢的事兒,我是咽不下這口氣兒?!辫F豆笑了笑。正堂又看了看炕上的錢,氣語有了些溫和,問鐵豆:“錢,都是你在礦上掙的?”鐵豆自然點了點頭。正堂意味深長地咕囔:“金豆子可不是那么好擺弄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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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家沒饑荒了,村里的人不問也曉得。還饑荒的錢,是正堂受正順和正學的啟發,種上豆子不等成熟割了賣青毛豆賺的。每次賣毛豆回家,正堂把錢點給婆娘后,總要讓婆娘炒上兩個菜,斟上杯小酒,爽爽,還時不時哼上幾句小曲,心里美滋滋的。正堂家還蓋了棟新房子,村里的人也都清楚。蓋房子的錢,是鐵豆在金礦上掙的。蓋好新房子,鐵豆說先讓銀豆哥娶親用吧!銀豆說俺要在縣城里買樓房,讓金豆哥和大嫂住吧!金豆說俺對家里沒啥貢獻,怪不好意思的。正堂看孩子們都在講風格,心里更是美滋滋的。金豆媳婦急不可耐地碰了金豆一下,說:“我看兩位兄弟真心想讓,咱就不用客氣了。”這樣,金豆和他媳婦就住進新房子。
好事兒人碰見正順就問:“你姑爺掙錢蓋的新房子,咋讓他哥嫂給占了槽?”正順吭哧了半天,才一番神秘地解釋說:“就那破風水,蓋在坡下,倒陽上,再貼上些錢,俺也不讓春妮去住?!薄皠e吹了,俺都聽正堂講過,再蓋三棟新房子,才能論到鐵豆和春妮。他家孩子們掙得錢,都得交伙里共用?!焙檬聝喝嘶U?。正順夾巴夾巴眼,強打遮舌說:“沒有那八樁事兒?!彪m說正順嘴幫子硬,心里卻放不下這檔子事兒,是信非信。他知道,鐵豆和春妮在金礦上掙錢不少,怕正堂真的那樣做,虧了鐵豆和春妮,于是,就找去東山金礦,想問鐵豆和春妮個明白,好出個主意讓她們留個后手。
正順換上件新衣裳,對著鏡子梳了梳稀疏的頭發,這才上了路。
過了東流河,就能看到那條以盛產黃金而蜚聲中外的東山山脈了。遠遠望去,重巒疊嶂,蜿蜒綿亙,游若幡龍。走近再瞧,本應是巍峨蔥郁,碧樹蒼林,芳草覆地的東山背,卻變得滿目滄桑,千蒼百空,面容憔悴了。廢棄的毛礦石,滑落在山體,堆積成片,泛著蒼白,給人感覺就象雙眼飽皮的大姑娘眼角上堆著些白眼屎,說不出來的丑俊。正順說什么也不會想到,幾年沒到東山來,東山會變成這么個熊樣。他知道,這是讓亂挖金子的人給弄的,便罵了句“就這破山,也沒個人來管管。”
沿著一條不算太寬敞的柏油路走,很容易找到了東山金礦。正順扯了扯襖襟,整了整襖領,又把稀疏的頭發向后攏了攏,才闊步走進大門。
門衛攔住他問:“干什么的?”
正順怔了一下,答:“找人啊!。”
“找誰?”
“找俺女婿和俺閨女唄?!?/p>
“你女婿和你閨女是誰?”
“鐵豆和春妮呵!”
“哪個礦區的”?
正順夾巴夾巴眼,反問:“咋會是礦區的呢?俺閨女是礦上的會計,你不認識?”
另一個門衛湊過來嘀咕了幾句。門衛立刻變得嚴肅起來,對正順說:“俺這兒是國營金礦,不養那號人。”
“怎么能這樣講話,俺女婿和俺閨女咋成了那號人了?”正順聽得不順耳,一副急臉的樣子。
另一個門衛插話說:“你女婿和閨女在衛東金礦,是發橫財的人物!”
正順聽出話里有話,沒敢深問下去,態度和藹下來,問:“那,衛東金礦咋走呵?”
門衛并不認真地指點給他。
正順在山溝里轉悠了大半天,攔了輛拉礦的車打聽司機才找到衛東金礦。
山旮旯里,兩排臨建平房象似個等于號,孤零零地橫在山間,沒見著井塔,也沒看到設備,更沒個人影,倒是有好多礦石不成規矩地坦在一個平場上。正順自問起來:“這也叫金礦?也能掙錢?”就在正順疑惑的時候,兩只黃狗不知從哪兒竄出來,對著他狂吠。嚇得正順大叫著連連后退。聽見狗叫,春妮從一個門里閃出。她還真是沒想到,黃狗圍攻的竟是自己的爹,緊忙跑幾步,喝住黃狗,攙扶著掉了魂似的正順,問:“你咋來了呢?爹。”正順捂著胸口,氣喘吁吁地說:“來看看您唄?!贝耗菡f:“你還真能找到地方?!闭樥f:“鼻子底下不是有張嘴嘛?!闭槺淮耗蓊I進一間屋子里,問:“鐵豆呢?”春妮說:“睡覺呢?!闭槅?“大白天睡啥覺?”春妮答:“你不知道,干他們這種活兒,都是白天睡覺,晚上行動。”正順問:“晚上行動?”
正堂賣毛豆回家,給金豆和金豆媳婦每人買了件新衣裳,把金豆媳婦喜得要命,對金豆說:“爹對咱真好,又讓咱住新房子,又給咱買新衣裳,咱得好好給他干活,不能再讓豆地里長草了。”金豆心里也象是吃了蜜一樣甘甜,盡管沒表啥決心,卻在思量著怎么能幫家里多掙些錢,他向正堂建議,留些豆子長熟,等冬天農閑時做豆腐賣,省得冬天閑著沒事兒。正堂表示贊同。
晚上,躺進被窩兒,正堂樂呵呵地對婆娘說:“買了兩件新衣裳,就把金豆和金豆媳婦哄得快不知姓什么了,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呵?!逼拍镆哺司鋾r髦話,“給他們點陽光,就燦爛得要命?!逼拍锝又f:“我看,金豆媳婦就是直率點,心眼倒是滿實在的,對金豆也挺好,咱可不能因為是花錢買來的,就讓人去干重活兒呵?!闭谜f:“我知道?!痹拑阂晦D,又說:“金豆媳婦可能懷上了,這幾天吃飯的時候直惡心,你沒看出來?往后呵,地里的活兒就不用她去干了?!逼拍镏更c著正堂的腦門說:“你個老不正經的東西,端詳兒媳婦端詳得還真細詳呢?!闭煤俸僖恍?,接著說:“銀豆對象可能也懷上了。賣完毛豆,我去銀豆那兒坐了會兒,看見銀豆對象,都出懷了。”婆娘不相信,“她倆還沒結婚,咋能懷上?”正堂說:“現在的年輕人,啥事兒干不出來?!逼拍镉悬c信服,猜思,“說不定春妮也懷上了呢。”正堂玩笑地說:“那樣,明年咱家可又有一串小豆子了?!逼拍镥N了正堂一拳,然后問到:“銀豆的買賣咋樣?”正堂應聲,“買賣倒是挺好的,就是掙錢掙大眼了,想扔下攤兒不干,去開啥貿易公司?!薄澳艹蓡?”婆娘問。正堂說:“誰知道,反正都快辦好手續了?!薄白龃筚I賣可不容易呵!”婆娘的口氣有些沉重。然后,都不再吱聲了。
正順好不容易地從春妮的嘴里打聽到鐵豆他們的晚上行動是干啥的,驚得他,心似被啥東西磕了一下,發顫,好象忘記了是來打聽正堂家錢共用不共用事兒的了,一臉凝重地勸春妮,“別讓鐵豆干了,那是鼠摸狗盜的營生,早晚得吃虧?!贝耗葑礻?,說:“現在社會,老老實實的,上哪掙錢?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發橫財不富?!?/p>
其實,正順并不知道,鐵豆打起就不想干這個營生了,都是春妮在擰著。
前年,鐵豆拉著春妮離家出走,來到縣城。憑著有幾分姿色,春妮很容易地在縣招待所謀上工作,干服務員。因為沒有門路,又不會手藝,鐵豆只好到建筑工地上當小工。春妮很會顯擺自己,工作不久,就得到一位老板的賞識。老板很年輕,戴著副銹瑯眼鏡,顯得非常斯文,聽說是某位人大副主任的公子,名字叫衛東,自己開金礦,他自從認識春妮后,就經常光臨縣招待所,并親點春妮做接待,還經常賞些禮物給春妮。春妮把這些禮物拿給鐵豆看,鐵豆嚴厲地警告春妮,那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能要。春妮不高興,把嘴一噘,說鐵豆小心眼兒。鐵豆怕春妮出事兒,以后就暗中監護起她,工余時間,經常在招待所里出溜。后來被招待所工作人員發現,匯報給領導。領導找春妮談話:不許她男朋友在招待所里亂竄影響招待所形象。春妮生起鐵豆的氣,說他凈給她往臉上抹黑。鐵豆不服氣,固執己見,堅持行為。這樣,春妮就要被招待所開出。春妮知道衛東老板同招待所領導關系不錯,背著鐵豆去找衛東老板為她說情。衛東老板說:“啥破工作,吃青春飯兒,歲數一大,還得另找工作,哪值得去說情,干脆到我金礦上干算了,干會計,月薪五百,外加獎金。”春妮一想也對,加上高薪誘惑,沒有和鐵豆商量,就到了衛東金礦就上了職。鐵豆知道后,找去。鐵豆擰不過春妮,又怕春妮吃虧,只好讓春妮商議衛東老板也在衛東金礦干上了活兒。
鐵豆開始干的活兒是摳小線。行話講,叫摳食兒。鐵豆不懂,問帶班長老羅:“啥叫摳食兒?”老羅人高馬大,說起話來聲高氣喧,嗡嗡的,象掛鑼,“就是到老礦洞里摳搜食唄?!辫F豆還是不懂,問:“摳啥食兒?”老羅說:“卸礦腿子,摳金子唄?!薄靶兜V腿子?”鐵豆問。跟著老羅一幫人沿著一條崎嶇的山路爬行,鐵豆邊走邊請教老羅。老羅告訴他,老礦洞多是國營金礦廢棄的,也有小日本在東山采礦時留下的,沒法再規模開采了,只能到礦腿子上摳點高品位礦石。露水掃得褲腿凈濕,山棘子剮得腳裸生疼,肩上的工具還沉得慌。吃過早飯,走了將近兩小時的路,還不到地方。鐵豆有點著急,問:“還有多遠?”老羅答:“快了,再走會兒。”又翻過一個山坡,人才在一個足有半間房子寬長的井口前停下腳步。井口四周,到處都是破碎的水泥疙瘩,想是井口過去被封著來,后又被人弄開。老羅嗡聲嗡氣地嚷起,“都打扮好了,排著班,一個一個下?!比藗冮_始打扮,先是搭肩緊腰系上保險帶,后又扣上安全帽兒把帶兒往嘴巴子底下一勒,再是相互檢查一番。這時,老羅招呼王二他們,在洞口旁支上了個大轆轤。老羅對王二說:“長點眼色,精神點,啊—?!苯裉燧喼醵痛蠼Y巴留守洞口,他倆的任務是先用轆轤將摳食的人放到井下,待摳完“食”,再把“食”和人挽上來。老羅叮囑他倆的意思是,留點神兒,別讓礦警看見,給封了井口。老羅第一個被放下井。老羅五十多歲了,腿腳倒是俏利,他將栓在轆轤繩上的掛鉤掛在保險帶環上,麻利地進入井口。鐵豆看著一摟多粗的轆轤繩,被一圈一圈放細,猜思:有五十多米深吧?又站到井口往井下看,黑呼隆冬的,看不見底兒,嚇得佝佝著腚兒往后直退。邊上的人見狀大笑,這下,鐵豆就不敢靠近井沿了。鐵豆是讓人抬著放進井口的。他閉著眼,兩手死死地拽著轆轤繩,只覺得整個身子象似天空飄落的樹葉,忽忽悠悠下墜,心在撲騰撲騰跳,汗在漬漬地滲,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覺著兩腳踏在實處,睜開眼,幾束亮光亂七八糟地對著他。那是先下到井下,聚在平巷里的人,安全帽上的礦燈在晃?!昂Σ缓ε?”嗡里嗡氣兒的聲音,是老羅發出的問。鐵豆揉了揉眼,傻呼呼地抬頭往上看,井口變成棵星星大的亮點兒。鐵豆道了句:“這么深啊!”老羅說:“下幾次,就不覺深了。”等全部人馬都被放到井下,老羅帶頭領著,在平巷里七拐八轉,走了好大時辰,才來到一個寬敞地方。用礦燈照著朝上看:弓起的竅,罩出好大空間,頂上,犬牙交錯,懸著的的石頭好似張著血盆大嘴的狼,讓人陰森森的。老羅說:“這是金窩子,前幾年出過狗頭金兒,今兒,您三個就在這干吧。”老羅指了指鐵豆和另外兩個人。在別人的指導下,鐵豆才明白啥是金線兒啥是狗屎礦。他學別人的樣子,用鑿用釬用鎬沿著金線挖礦石。好奇并認真地去摳食兒,也就覺不出危險和害怕了。
老羅巡回檢查,見鐵豆把個礦腿子卸得很慘,趕緊跑過來,吆喝著止住他,“不要命了,再摳就塌了?!辫F豆疑惑。老羅告訴他:礦腿子是支撐礦房的,就象是家里房子的頂梁柱,卸了頂梁柱,房子還能不塌?說著,老羅就觀察到礦腿子上有道沉降縫越來越大,便扯著鐵豆往平巷里跑,大喊到:“快撤,要塌!”另外兩個人聽到喊聲也跟著跑進平巷。只聽得隆隆的山響,一股氣流沖得四個人東倒西歪。 靜下心來,老羅拍打著身上的灰說:“真他媽的險呀!”另一個人有點風趣地跟了句:“剃頭刀子擦腚—險呼呼呀?!辫F豆卻一聲不吭,身上的汗毛仍是豎著,后背濕漉漉的。
當晚回到礦上,鐵豆找春妮說:“這活兒,不能干,太危險了。”春妮反駁鐵豆,“鄉長縣長的活兒不危險,你能撈著?”
銀豆著意打扮了一下,西裝革履一派神氣的模樣去省城找銅豆。銅豆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在省農業廳工作。見著銅豆,銀豆說:“你二哥我現在已是脫下馬褂換洋裝,不練小攤搞貿易了,幫哥整點平價鋼材或其他東西,讓哥掙點銀子?!便~豆說:“俺這兒是農業廳,管不著商業?!便y豆指點銅豆:“你不會找找門路呵。” 銅豆說:“俺剛畢業,能有啥門路?” 銀豆說。“不會找找同學?!便~豆答:“同學不也都是剛畢業嗎?”?!八佬难蹆?,書呆子。”銀豆恨鐵不成鋼,罵了銅豆兩句,不高興地走了。
銀豆又去找兌給他水果攤的那個老太太女兒家。他知道,老太太的女婿在省里的一個物資局當頭,說了算,有實權。
把拎著的土特產放在門廳里,銀豆被讓在沙發上坐下。老太太急忙打聽水果攤兒的生意情況。銀豆說:“不干了,競爭太厲害,醫院領導們的關系也難處理,凈找麻煩?!崩咸犃?,咂咂嘴,有點怪可惜的樣子。銀豆告訴老太太:他要開貿易公司,干大買賣,這回來,就是想求老太太的女婿幫點忙,搗鼓點緊缺物資啥的,并保證互惠互利,讓老太太也掙點錢。老太太對銀豆的印象特好,覺得銀豆不光帥氣,腦子也活,是塊干大事的料,就答應銀豆,一定幫他忙。
有實權人物做后盾,銀豆開的貿易公司,很快就紅火起來。拿老太太女婿批的橡膠指標換堿廠的面堿,又用面堿換玻璃廠的玻璃,再用玻璃換鋼材什么的,幾個倒騰下來,“大團結”就一沓一沓源源不斷地滾進腰包,鐵豆也出了個有能耐的名兒。
有能耐的銀豆,被縣黃金機械廠的黃廠長請去做客,三杯酒下去,黃廠長提出讓銀豆幫著搞點鋼材。銀豆腦子還清醒,推托說不好搞。又三杯酒下去,黃廠長非要跟銀豆結拜兄弟。銀豆端起一杯酒同黃廠長干了,然后說,今日能和國營大廠長結識為兄弟,感到三生有幸,以后,大哥的事兒,就是兄弟我的事兒,保證義不容辭。
抖起來的銀豆,花高價買回那年被正堂賣掉的梁桿,還給正堂家買了臺彩色電視機。街坊鄰居都來看??戳酥螅腥苏f,彩色的就比黑白的好啊,正順家那臺,灰不溜球的,哪行呀?還有人特為夸說,到底是老子英雄兒好漢呵,過去,正堂是把好莊稼手,現在,兒子也有能耐,是不?正堂聽了,心里的那個高興氣兒,足得象升了空的氣球。
春妮不聽正順的勸說,正順也擰不過她,只好又轉悠著去找鐵豆。鐵豆剛剛睡醒,見著正順,也是感到很驚訝,問:“你咋來了呢?叔——。”正順說:“找你說事兒唄?!薄吧妒聝?是不是又和俺爹鬧意見來著?”鐵豆問?!澳哪苎?,咱都快成親戚了,我才不愿跟你爹一般見識?!闭樌F豆到個沒人兒的地方,一般正經地說:“別在這兒干了,干這件營生,早晚得吃虧,別干了?!辫F豆說:“誰愿意干這件破營生?都是春妮擰著不走?!?/p>
鐵豆不愿去摳食兒,說是太危險了。春妮就批評他,“人家為啥都不覺危險?就你小命高貴?”又開導他:“不吃苦中苦,哪兒得甜上甜呀?” 鐵豆擰不過春妮,就去找老羅,問他:“你都這么大的歲數了,咋還來干這樣的險活兒?”老羅嘆了口氣,說:“家里有五六張嘴等著吃飯呢,不干,有啥辦法?這活兒,險是險點,不是能多掙點錢嘛,還能品出點甜頭。”停了停,又說:“干啥事兒能沒個險兒?在馬路上好好走著,還有被車撞死的呢,人啊,得服命呀。”聽老羅這么一說,鐵豆這才堅持下來摳食兒。摳食兒的活兒,雖說是危險點,掙錢倒也不少,干一天能頂當小工的半個月工資呢。
這天,鐵豆摳到一塊高品位礦石,含金量足有千克,拿給老羅他們看。老羅拍打著鐵豆的肩膀說:“你小子走上正點要發財了,把這塊礦石獻給老板,老板肯定會重重地獎勵你,你得正里八經請大伙頓客呀。”說得鐵豆心花怒放。鐵豆知道:衛東老板不象有的私人老板那樣,凈刻扣工人,他總是按功行賞,出手大方,能栓住人心。這樣,鐵豆就沒心思再去摳食兒了,只等收工后,好把這塊礦石帶回去,獻給老板得賞。
鐵豆沒等把礦石帶到井上,井口就被礦警給封上了。下井摳食兒的,都被堵在井下。鐵豆十分沮喪地坐在平巷里,守著那塊礦石,沒精打采地問老羅,“咋辦呢?還能上去不?”老羅說:“沒事兒,咱老板是縣人大副主任的兒子,關系硬著呢,行許,這時候早托上人兒說情了,等著吧?!?鐵豆小聲嘀咕著,“得等到啥時候?” 旁人插話說,“反正共產黨不敢把咱餓死在井地下?!崩狭_用點頭鼓勵大家要有耐心?!暗鹊缴稌r候就啥時候唄,家里又沒吃奶的孩子?!庇忠粋€人跟著說。這句話倒讓老羅變得心思重重起來,沉默了一陣兒,才念叨:“我還打算收工后回家趟呢,俺孩子捎信來,說俺娘和他娘都一塊病了,讓俺趕緊回家趟?!辫F豆曾和老羅拉過家常,知道老羅的老婆是個病胎子,他娘的身體也不好,三個孩子都有殘疾。老羅的念叨,讓鐵豆心里酸溜溜的。
被困了一天一宿,人才被解救出來。盡管鐵豆把那塊礦石獻給老板得了不小的獎勵,卻也不愿再到井下摳食兒了,態度強硬地對春妮說:“殺了我,也不去摳食兒了?!贝耗葸@才有點妥協,說:“不愿意去摳食兒,我就和老板說說,給你調換調換工作,反正不能離開這個礦上,老板對咱這樣好,還給咱獎勵。”
沒等鐵豆調換好工作,摳食兒的就出事了。這天,王二在井下摳到個金窩子,有些貪婪,把礦腿子卸得差不多了,還想再摳搜點,找來大結巴給他張眼兒。盡管大結巴眼兒張得很認真,卻在發現險情時,干張著大嘴說不出話來,剛發出個“快”字的音來,礦房就塌下石頭把王二給埋住了。大結巴張羅老羅他們來救,礦房又塌下些石頭,老羅也被埋進石碓。老羅和王二被救出礦井時,全都血肉模糊一命嗚呼了。
銀豆買上了樓房,要結婚?;槎Y那天,在城里大酒擺上了讓正堂看著有點眼花的酒席。盡管正堂心疼的慌,卻也覺得排場,有面子,于是,挨著桌敬酒,把酒喝得天晃地轉。
愿開玩笑的人,瞧見穿著婚紗的新娘腆著個大肚子,就戲弄銀豆,“干嗎這么奢侈?是不是婚事和孩子滿月的酒湊在一起擺了呢?”銀豆把眼一瞪,還是笑容可鞫地說:“那等擺滿月酒的時候,就不請你了?!?/p>
黃廠長,稱著干爹,要敬正堂杯酒。正堂看他年齡不小有五十歲的樣子,茫然怔著。黃廠長自我介紹身份后,解釋,“我和銀豆是結拜兄弟,時間倉促,還沒有來得急登門拜訪你老人家,就借此機會,認個親敬杯酒?!秉S廠長一副笑面虎模樣,讓正堂心里覺得別扭,推辭說:“你是大廠長,俺家哪有那福份去攀你這高枝呀。”黃廠長殷勤地分說:“可別這么講,我和你家銀豆,那可是往年交,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庇终f:“別看你家銀豆年齡不大,能耐可不小,幫著我們廠里的大忙哩?!秉S廠長夸銀豆的意思,正堂揣摩不透,只覺得廠長把銀豆捧得那么高,有點懸。他清楚,銀豆在縣里的一畝三分地里,并不算個人物,水有多深,他這當父親的自然了解底細,不無坦誠地說:“俺莊稼地里出來的人,能有個啥能耐?”
過后,正堂問銀豆,才知道,黃金機械廠的議價鋼材多是銀豆給供應的。每次,銀豆都會得到豐厚的回報。當然,銀豆也沒有虧待那位黃廠長。正堂提醒銀豆,做大買賣可不容易呵,得多長點心眼兒。
正順勸鐵豆不管用,又找來春妮。三人湊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地對犟起來。
正順說:“別讓鐵豆再去干那熊營生了?!?/p>
“怎么能說是熊營生?早就給他調換了工種,又不是下井去摳食兒。摸食兒的活兒,輕快著呢?!贝耗菡f。
“輕快倒是輕快,危險也不覺危險,卻不怎么光面。”鐵豆說。
春妮說:“當官的光面,你家老塋出嗎?”
正順說:“他家老塋里雖說不出大官兒,可也沒有蹲過大獄的呀。干那鼠摸狗盜的營生,遲早要被抓進監獄,那是在干犯法的營生呀! ”
春妮覺得正順說得太過,駁斥:“沒那么血唬。你不了解情況,凈跟著下哄哄。”
正順只知道,所說的摸食兒,就是到國營金礦去偷礦石,還真不了解具體情況。其實,干摸食兒的營生,都是有臥底的線人。國營金礦哪兒挖出高品位礦石,保衛得又不緊,線人就會傳過話兒來,摸食兒的人才會行動,一般不能讓礦警逮著。一旦被逮著了,老板也會動用他老爺子的關系,及時解救。鐵豆就曾被逮過一回。
那天,線人傳過話兒來說,三礦區出好礦了,護礦的人兒又少。鐵豆跟著一幫人,乘一輛破舊的礦車,半夜時分,趕到了國營金礦三礦區提升井。領頭的一聲吆喝,鐵豆他們提著棍棒跳下車沖向井口。正在提礦的工人,舍下活兒,趕緊逃離。摸食兒的就各司其職,把礦石裝進那輛破舊礦車里。舊礦車正要滿載而歸,卻出了故障,拋錨不走了。司機修了大半個時辰也沒修好。領頭的正在斥責司機,就聽得一聲槍響,驚得摸食兒人紛紛跳車逃竄。鐵豆不識路徑,沒等醒過神兒來,就被圍過來的幾個礦警逮住,押到礦上的公安派出所。鐵豆膽怯地問礦警,“能怎么樣處理我?”礦警嚇唬他,“送監獄唄!”鐵豆央求,“別這樣,俺這是剛干,下不為例吧!”礦警冷笑一聲,“不給你個槍子兒,就算便宜你了,還下不為例呢。”鐵豆大哭起來,聯想著若是被抓進監獄后的許多許多。 鐵豆并沒有被抓進監獄,第二天就被衛東老板用轎車接回衛東金礦。衛東老板專門擺了桌宴席,給他壓驚,還獎勵了他一千塊錢。酒席宴上,春妮給鐵豆鼓勁兒,說:“跟著衛東老板干,啥也不用怕,保準吃不了虧。”
正順說的話,春妮聽不進去,鐵豆也沒有痛下不干的決心,正順就不想再管他們的事了,臨走,對著鐵豆說了句話兒:好自為之吧,小心出事!
正順返回家的時候,碰見一群玩嬉的孩子。孩子們看見正順后背著手走來,一齊喊起:一月一炒豆兒,路上遇見個老頭兒;二月二炒豆兒,香豆兒讒壞老頭兒;三月三炒豆兒,老頭兒偷吃生豆兒;四月四炒豆兒,生豆兒腥壞老頭兒;五月五炒豆……
3
正堂家的孩子全都有出息,村里人羨慕得要命。大兒子—— 金豆,在村里開了家豆腐坊,做出的豆腐供不應求;二兒子——銀豆,在縣城開貿易公司,生意越做越紅火;省城里的三兒子——銅豆,被調進省政府,跟著位副省長當秘書;四兒子——鐵豆,在私營金礦上班,掙得錢,老鼻子了;五兒子——錫豆,還在京城一所名校讀書,獎學金一年也能拿不少。村民們都夸正堂會拉扯孩子。正堂聽了,心里美滋滋的。
正堂家的孩子全都孝順,村里人也是非常羨慕。逢年過節,孩子們大包小包、雞鴨魚肉一個勁兒地往家里買;平常日子,豆系列們奉獻給家里的零花錢也是源源不斷;正堂家還裝了部電話,孩子們問候的聲音經常從話筒里傳來。鄉親們議論,正堂家的日子,比老輩子的財主過得還好呢。話兒傳進正堂的耳朵里,心里更是美滋滋的。
這日,正堂婆娘忽然想到,鐵豆好長時間沒往家里打問候電話了,就問正堂:“這些日子,鐵豆咋沒動靜了呢?”正堂心不在焉地隨口說:“忙唄?!闭闷拍锞o著說:“再忙,也不差打電話的工夫呀,該不會有啥事兒吧?”正堂煩氣婆娘的嘮叨,不耐煩地說:“你不會打電話問問”。又說:“能有啥事兒,凈操閑心?!北M管正堂說得輕松,正堂婆娘還是不放心,只管撥通了的電話找春妮。正堂婆娘知道找鐵豆難,才找春妮的。春妮回話說:鐵豆出外差了,還得不少日子才能回來。放下電話,正堂婆娘心里犯起嘀咕:一個私人金礦,能有啥外差出呀?鐵豆又不當官兒,時間還那么長,是不是春妮說謊呢?
還真讓正堂婆娘嘀咕對了,春妮的回話,的確是個謊。鐵豆并不是出外差,而是受了傷,住進了醫院里。鐵豆的傷情很重,傷在后背上,里外縫了兩層,有三十多針呢,是刀傷。
刀傷是讓大結巴給砍的。大結巴曾是鐵豆的工友,和鐵豆一起摳過食兒。老羅和王二出事兒后,大結巴也嚇得不敢再去干摳食兒的營生,又撈不著去干摸食兒的活兒,就改轍移弦,另投他人,跳槽到縣長小舅子開的私營金礦。那天,領頭的帶著鐵豆他們到趙家澗礦井去摸食兒。這個礦井,原屬國營金礦第八礦區,因地處偏遠的小山澗,又常被些不法分子摸去食兒,后就承包給縣長的小舅子私人干。用國營金礦礦長的話講,這叫舍去孩子引狼斗呵。狼斗,是兇殘的,血粼粼的,毫無人性的。摸食兒的要摸食兒,護礦的不讓摸,兩幫人就相斗在趙家澗礦井。開始斗的是嘴,護礦的罵摸兒食的是老鼠,摸食兒的罵護礦的是狗。大結巴跟著護礦的罵摸食兒的是老鼠,他張著大嘴,一個“老”字半天才能發出音兒來,惹得摸食兒的嘲笑他是條哈巴狗。領鐵豆他們頭的認出大結巴曾在衛東金礦摳過食兒,又罵大結巴是個跳蚤。大結巴被激怒了,掄著砍刀向鐵豆他們這位領頭的沖來,鐵豆想去保護領頭的,大結巴剎不住“車”,一刀下去,刀落在鐵豆的后背上。兩幫人就開始了肉搏戰。
銀豆媳婦要生育,銀豆送她到縣醫院,碰見了傷未全愈正在病房外放風的鐵豆。銀豆問鐵豆:“你咋在這兒?”鐵豆說:“受了點傷?!?銀豆問:“啥傷?” 鐵豆說:“被人砍了一刀?!?“要不要緊?我看看。”銀豆一臉關心的樣子。鐵豆掀起襖禁讓銀豆看。銀豆媳婦也瞧了一眼,驚了句,“刀口這么長啊!”銀豆也驚厥地問:“誰給砍的?逮著沒逮著?”鐵豆回答:“逮著有啥用呵?人家的老板可是縣長的小舅子?!便y豆不服氣地說:“哪就白砍了?殺人,償命;傷人,伏法??h長的小舅子有啥了不起的?咱家又不是沒有能人,銅豆現在當副省長的秘書了,說句話,縣長也得乖乖聽著。等你嫂子生完孩子,我就去找縣長。”鐵豆說:“我們也砍傷他們好幾個人呢?!便y豆說:“我不管。誰傷人,誰伏法,不能讓咱干受這份罪?!?/p>
銀豆認識縣長??h長也認識銀豆。兩人是在酒桌上認識的。是黃廠長把銀豆介紹給縣長的??h長得知銀豆是銅豆的哥哥后,就十分親熱地拉住銀豆的手,說:“幸會,幸會?!庇终f:“在省府見過銅豆,銅豆是咱縣人民的驕傲。”還說:“在縣里,有啥事兒,只管找我?!?/p>
銀豆找到縣長,縣長顯得很親切。銀豆說出鐵豆被傷的事兒。縣長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最后表態,一定處理好這件事兒,讓銀豆放心。
縣長帶著他的小舅子,拎著大包小包的禮品,來到正堂家,正逢上正堂家吃喜面兒。金豆媳婦和銀豆媳婦相隔日子不長,都生了個“帶把的”,一家大小親朋好友街坊鄰居聚在一起慶賀。縣長知情后,先是抱拳賀喜一番,后才落座。銀豆把縣長介紹給正堂和家里人??h長就一副負荊請罪的樣子,對著正堂說:“我這當父母官的,失職呀!連百姓們的平安都保障不了啊,慚愧,慚愧啊!讓鐵豆受了那么大的傷害,都怪我對親屬要求的不嚴格,管教不夠……”縣長的一席話,說得正堂誠惶誠恐,有點坐不穩凳子,站起身來去拉縣長的手,說:“都怪俺家鐵豆不好,去干那鼠摸狗盜的營生,那是自找的,自找的?!笨h長看正堂并沒有責怪的意思,干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兒,把站在一旁的小舅子招呼過來,“還不快給大爺賠個禮道個歉!”縣長小舅子邊賠禮道歉邊掏出一沓錢,雙手遞給正堂,說是賠給鐵豆的。正堂推讓不肯接受??h長站起身來說,要是正堂不接受,就把他小舅子交送司法部門追究刑事責任。銀豆忙打圓場說:“鐵豆傷得不輕,遭老鼻子罪了,得點賠賞也是應該的。”縣長又坐下來,和正堂拉了會兒家常,起身要走。正堂留縣長吃飯??h長說忙,還有要事相辦,非走不可。正堂一家人把縣長送到街口,有點依依不舍??h長告辭,留下話兒:等春節前還來正堂家,來優屬。正堂婆娘不明白縣長說的意思,悄悄問正堂:“咱家既不是軍屬,也不是烈屬,縣長來優啥屬呀?”銀豆一旁打腔“干部家屬唄!咱家銅豆可是省里的大干部呀!”
正順也被請來喝喜面兒酒。春妮和鐵豆早已訂婚,按鄉俗,訂了婚就算是親戚。雖說正堂瞧不起正順,但正順已是親戚了,是親戚就不能不請。再說,小孩吃喜面二,請的人越多,孩子將來越有出息,這是老輩子人傳下的講究。
席間,正順主動和正堂套近乎,說他早就看出鐵豆干的營生不正經,曾到礦上勸過春妮和鐵豆,別再干那破營生了,可是,春妮和鐵豆全都不聽他的話。正堂不冷不熱地回了句:“孩子大了不由人啊,強擰的瓜兒也不甜,隨他們去吧。”
金豆媳婦趁銀豆媳婦去上廁所的時候,讓春妮對比著看兩個嬰兒,湊在春妮耳朵上說:“俺生的是不是比銀豆媳婦生的好看呀?俺生的,多白,多胖呀!”春妮笑著不吭聲。金豆媳婦又說:“銀豆媳婦懷孕的時候凈吃海參大蝦,生下的孩子可不就象大蝦,皮兒象海參。俺懷孕的時候,吃大豆腐,喝豆腐漿子,生下的孩子能不象豆腐?”春妮被說的哧哧笑。金豆媳婦又問:“你不覺得?”
銀豆沒喝多少酒就醉倒了,躺在炕上,睡夢中大罵黃廠長不夠哥們兒意思。
鐵豆待在家里養傷,郁悶的慌。春妮就從衛東老板那里借來放象機和錄象帶,讓鐵豆解悶。武打、槍戰片——驚險熱鬧,言情、戲說片——煽情逗樂,把個鐵豆折騰得如癡如醉。還有些是黃色片,刺激得鐵豆那兒都膨脹,直往廁所里跑。反復看著,反復膨脹,反復跑著廁所,茫然間,一個想法猛地蹦進腦海,鐵豆猜思起來:春妮是不是也看過黃色片?春妮是不是和衛東老板一起看過黃色片?為啥去跟衛東老板借放像機和錄象帶?春妮看了黃色片會不會興奮?春妮和衛東老板一起看黃色片,若是都興奮了,會咋樣?鐵豆不敢再往下想,收拾收拾東西,連夜返回衛東金礦。
鐵豆問春妮:“你看沒看過那些錄象帶嗎?”
“看過。”春妮不加思索地回答,聲音很干脆。
“和誰一起看的?”鐵豆問。
春妮遲遲不吱聲。
“和誰?”鐵豆嚴厲起來。
春妮把水杯往桌子上一墩,臉一紅,嚷起:“愿和誰和誰,你管不著!然后,又大罵鐵豆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三國里的曹操——滿腦子疑病,土地廟里的小鬼兒——受不得大香火兒……”
春妮嘴膀子再硬,也掩飾不住內心的膽虛,鐵豆還是看出七八分,意念上判斷,春妮肯定是和衛東老板一起看過黃色片來,春妮不肯說,又抓不著把柄,只能窩氣吞聲地忍耐著。
縣長春節前又來了趟正堂家,來優屬,臨走留話兒說:家里有啥困難,只管找他。
銀豆的貿易公司資金周轉不靈,被黃廠長的機械廠給壓死了。銀豆請黃廠長的客,向他討債。黃廠長不緊不慢地推說:企業不景氣,客戶欠廠子里的錢也不少,先等等吧。銀豆沒轍,只好打著銅豆的旗號去找縣長幫著貸款。縣長提出個條件,讓銅豆幫助從省里給縣里爭取點農業開發基金。銀豆有點為難,他知道銅豆不愿管閑事兒,怕辦不成??h長輔導銀豆說:“咱們縣里要搞個農業產業化示范基地,項目早就報到省里去了,聽說省長很賞識,可不知啥原因,開發基金遲遲沒批下來,讓你弟給協調協調?!笨h長又補充說:“基金到位后,就先在你們村搞個種植基地。你父親不是在村里種大豆嗎?咱這個項目,就是豆制品開發。讓你父親再租賃些地,縣里扶持他點資金,搞規?;蠖狗N植,一準能發家致富。你弟知道情況后,一定會幫忙的?!便y豆心計一動,便有了個主意:讓爹給銅豆打電話。
衛東老板又開車要拉春妮去縣城陪客,鐵豆攔住了衛東老板的車。鐵豆讓春妮下車。春妮不肯。鐵豆拉開車門拖春妮。春妮佝佝著腚,拖不下車。鐵豆扯住春妮的頭發。春妮鬼哭狼嚎地叫。衛東老板開了腔,罵鐵豆不識好歹,精神有毛病,命令春妮下車,然后一踩油門,開車一溜煙兒地跑了。撇下的春妮和鐵豆大鬧起來。鐵豆狠狠打了春妮一頓,春妮也抓破了鐵豆的臉。
正順找正堂家門子,不肯鐵豆,問鐵豆憑啥打他閨女。鐵豆說:“春妮在礦上丟人現世唄!”正順問:“俺閨女丟啥人現啥世來?”鐵豆說:“問你閨女去吧!”正順不服氣地說:“不就是去和老板陪頓酒吃頓飯嗎?這有啥丟人現世的?那是老板瞧得起她?!辫F豆反問:“光陪酒嗎?”正順問:“哪還有啥來?”鐵豆說:“還和老板一起看黃色錄象唄!”“看黃色錄象?”正順問了句。鐵豆繼續說:“還干啥來,誰能說的清楚呀。”聽鐵豆這么一說,正順就象泄了氣的皮球——憋了,小聲自語著:“哪我去找春妮問道問道。”
鐵豆不再去衛東金礦干那些破營生了,租了片地,跟著正堂種起豆子,成了縣優質大豆種植基地的示范戶。
鐵豆開著用縣里的扶持金買來的播種機,正在播豆種,被正順攔在地頭。正順獻殷勤地對鐵豆說:“把俺家那塊地也一起種著吧!啥地租不地租的,咱是親戚,好說?!辫F豆哧了一鼻子,說:“誰還和你家是親戚?別上桿子了,你家的地,讓俺白種俺都不稀種?!闭槉A巴夾巴眼兒,問:“這么說,你不要俺家閨女了?”“俺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娶你家閨女。”鐵豆說得很果斷。正順有點急眼,罵鐵豆,“好你個破豆子,想耍俺閨女,是吧?你要是不娶俺閨女,俺非到法院告你戲弄良家婦女不可?!辫F豆反駁正順,“你家的那個良家婦女啊,還不知道讓哪個王八蛋給戲弄了呢?!闭樀目跉?,一下子就被鐵豆被駁軟了,喃喃地說:“你別小心眼了。俺問過春妮,春妮承認她和衛東老板一起看過黃色錄象片來,那是老板騙她去看的,興奮的時候,老板只是摸了她兩把,春妮就跑了?!辫F豆不相信。正順說:“不相信就去醫院檢查檢查唄,一查不就清楚了?!?/p>
縣長幫銀豆從銀行里貸的款早已到期。銀行追貸緊著,銀豆就去找黃廠長討債。黃廠長把臉一腆說:“干大買賣的哪有不壓錢的,國務院還在下文件清理三角債呢,能清理得了嗎?”銀豆套起近乎說:“咱不是哥們兒嗎?”黃廠長嚴肅著,說:“哥們兒算私情,買賣是公事兒,我總不能拿共產黨的錢去祝福你那私營公司吧?那叫損公肥死呵。”銀豆被黃廠長給忽悠糊涂了,弄不明白,他來討債的事兒咋會變成損公肥私了,好一個琢磨,才覺得話兒不對勁兒,就和黃廠長鬧反了臉。
春妮擎著醫院開出的診斷證明找鐵豆,把手一揚,診斷證明飛在鐵豆臉上,說:“看看吧,看看你姑奶奶到底是不是處女。”鬢腮泛出桃花紅。
鐵豆認見診斷證明上“處女膜未損”的字樣,手就抬去頭上亂摸著,憨憨地笑,說:“誰讓你去檢查來,凈干些沒用的事兒。”
診斷證明是正順逼著春妮去醫院檢查后開出的。正順逼春妮說:“不證明你個清白,鐵豆不娶你是小事兒,以后沒臉兒見人是大事兒?!边€說:“不去醫院做檢查,就是心里有鬼,做了對不起人的營生?!贝耗萑倘璞城⒉磺樵傅厝チ颂酸t院。
春妮把拳擂在鐵豆身上當鼓,又伏在鐵豆身上委屈地哭。鐵豆幫春妮擦淚,還撫摩春妮的秀發。鐵豆說:“別去衛東金礦干了!魚待在貓旁邊兒,早晚得被吃?!贝耗菡f:“我警惕著哩。我只吃喂子不上鉤,看誰能沾著便宜。”鐵豆說:“沾著便宜,就要吃虧,天底下難找免費的晚餐,還是不去沾那便宜的好。”春妮問:“不去干,再干啥?”鐵豆說:“種豆子?!贝耗菡f:“誰稀去干莊稼地里的活兒?一身汗渾身泥的?!辫F豆說:“哪就去開工廠?!贝耗輪?“開啥工廠呵?俺有沒手藝?!辫F豆邊琢磨著邊說:“把你爹的醬油醋作坊改成制醬廠,出豆瓣醬、大醬;把俺大哥的豆腐坊變成豆制品加工廠,出豆腐乳、腐竹啥的;去申請個品牌,再招些工人,你就當廠長,領著你爹和俺大哥大嫂一起去干。”春妮笑了,問:“當廠長?俺能行嗎?”鐵豆鼓勵春妮:“你在外闖蕩了這么多年,有見識,也能說會道,肯定行!”
銀豆和黃廠長鬧反了臉,債就更不好討了。銀豆又去找縣長,揭黃廠長受賄??h長問:“受啥賄來?”銀豆說:“我給過他錢?!笨h長嘿嘿一笑:“哪這么說,你算是行賄的了,行賄的和受賄的可都是要法辦的?!便y豆這才想到,縣長和黃廠長是老鄉加同學,關系好著呢,后悔自己冒失。又想到有三弟——銅豆給撐著面子,縣長也不會不幫他忙的,就求縣長說:“他受不受賄我先不揭了,可錢我總得要吧,你幫我說句話兒,讓黃廠長先給我一部分,讓我先還上貸款,行吧?”“成!”縣長應承的很痛快,又叮囑銀豆:“以后遇事兒,不要蠻干亂說?!便y豆信服地點頭。
春妮豆制品廠要開業??h長聽說后,派來專門工作人員幫助籌備剪彩儀式,指示:慶典儀式要隆重,宣傳媒體要跟上,發動效益好的企業貢獻點贊助金,邀請縣里五大班子主要領導全部參加這一活動。
春妮做夢也不會想到,共產黨的雨露會是這樣的滋潤。開業儀式上,春妮和正堂還被縣長說成是農業產業化的帶頭人,好幾臺攝象鏡頭全都對著春妮照。春妮暈暈忽忽地問鐵豆:“這不是在演戲吧?”
黃廠長接著縣長的電話,才付給銀豆筆還貸的錢,以后就再沒動靜了。銀豆請他吃飯,他不到;打電話,他不接;去辦公室找,他不見;買賣也不再理銀豆的茬了。其他廠家也不知啥原因都冷淡了銀豆的生意。這樣,銀豆的貿易公司就每況愈下經營慘淡,快到揭不開鍋的地步了。出納員小劉見銀豆遲遲不開工資,就卷了一筆貨款跑了。據說,是跑去南方,是讓黃廠長出差時帶去的。小劉原本就是黃廠長的情人,是黃廠長介紹到銀豆貿易公司任職的。生氣上火的銀豆,不知不覺患上了肝病,住進醫院的時候,肝已浮水了。銀豆媳婦抱著孩子好不容易地找到黃廠長,問黃廠長討點救命錢。黃廠子似理不理地說:“銀豆不是會找縣長嗎?還去找縣長要吧!縣長怕著你家銅豆呢。”銀豆媳婦哀求著。黃廠長還是無動于衷。分文沒得的銀豆媳婦哭著返回了醫院,把黃廠長說的話兒學給銀豆聽。銀豆的眼角汪汪地流下了淚。
正堂一家人都來醫院探望銀豆,正好碰見縣長也來看望銀豆。聽了銀豆媳婦的訴說,正堂大罵黃廠長見死不救不是個東西??凑没饸獠恍。h長就主動攬承:“我給黃廠長打個電話吧,讓他把欠銀豆的款全部送到醫院里來?!薄安挥昧?,等我治好病再說吧?!便y豆慢氣騰騰地說,眼角掛上了些淚。
銀豆出院不久,黃廠長就被檢察院傳訊了。過了沒幾天,縣長也被雙規。
正堂捎信兒讓銀豆回家趟。銀豆帶著媳婦和孩子,租了輛轎車,一路豪歌奔向家去。揚進車窗里的風,徐徐拂面,很是遐意;起伏綿綿的群山,象是有節律的音符,在自覺地伴奏;野外的莊稼地,更是嬌綠無邊,誘人沉醉。快到村頭時,銀豆指著一片豆地讓媳婦看,說:“快看,那就是咱爹和鐵豆種的示范地?!庇种钢謇镒罡叩囊恢鶡焽枵f:“那是春妮的豆制品廠。”
銀豆領著媳婦和孩子邁進家門兒,看正堂的臉陰沉著,猜不出是啥原因,就響亮亮地叫了聲爹。等銀豆媳婦抱著孩子走進內屋,正堂才對銀豆說:“聽說你把黃廠長和縣長告進去了?”銀豆點了點頭。正堂意味深長地說:“你不該呵!”半天又跟了句,“縣長可是位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