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殘淚

婚姻盲點

中國六十年代是唯成份論，一切都講階級出身。冷冰清念小學的時候就是優秀生，可是保送沒她的份。她考取省重點中學后仍舊保持優秀學生的光榮稱號，然而多次申請入團都沒有批準。她走上工作崗位第一件事給她的打擊就是全校教師都加入了工會組織，唯獨她因出身反動官僚家庭而沒有資格當工會會員。

“白天鵝”舞廳處于繁華熱鬧的市中心。這天，冷冰清進去以后，像往常一樣在靠墻處找個空座位坐下來。這是她的老習慣，找不到理想的舞伴，寧可在這兒坐一個晚上聽音樂。這時她發現對面一排空座上也坐著一個男青年，小伙子也注意到了冷冰清，朝她看過來，冷冰清趕緊把目光移開。

一曲終了，舞客紛紛回到座位。冷冰清發現有兩位漂亮姑娘一左一右坐到了小伙子身邊。

冷冰清以為他是跟兩位姑娘一同來的，可他面無表情，一句話也沒跟她們說。當舞曲再次響起，兩位姑娘先后朝他伸出邀請的手，小伙子卻微笑著搖了搖頭。

冷冰清立即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站起身，小鳥一樣輕盈地走到小伙子跟前:“我能請你跳一曲嗎?”

小伙子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抱歉，我不會跳舞，我只是來欣賞?！?/p>

冷冰清怔住了。從來都是男人邀請她跳舞，想不到她第一次向異性伸出熱情的手，竟然遭到這樣無禮的拒絕。冷冰清惱怒地朝小伙子瞪了一眼，當即轉身走出了舞廳。

這天晚上，冷冰清第一次失眠了。自從涉足舞場她就有“白天鵝”的美譽，還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這位驕傲的公主。今晚這個年輕人憑什么敢對她那么輕視?她很不服氣，決定再去會會小伙子。

整整一個月，冷冰清在“白天鵝”舞廳都沒看到小伙子的身影，他就像突然蒸發了一樣。

一天晚上，冷冰清同一個很有風度的年輕人跳“慢三”，她嬌小玲瓏的身材加上優美的舞姿，贏得了一片掌聲，冷冰清感到了很大的滿足。當舞曲停止，那位小伙子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她跟前，將一束美麗的玫瑰獻給她:“太棒了!你優美的舞姿簡直像一首抒情詩，熱情、奔放，韻味無窮。”

冷冰清呆了一下:“是你?”

小伙子笑笑:“是我。你肯定還在生我的氣吧?那天晚上，我本來是要向你解釋的，可你……”

冷冰清猶豫了一下:“你……有什么需要解釋?”

小伙子說:“我是個舞盲，不會跳舞，可我喜歡看別人跳舞，我能感受到青春迸發出來的激情，體會到生命的快樂?！?/p>

冷冰清不由對他產生了好感，小伙子個子挺拔，外表相當帥氣，尤其是那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笑起來極富吸引力。冷冰清微笑著對他說:“我相信你的話，我可以教你跳舞?！?/p>

小伙子搖了搖頭:“我說過了，我根本就不會跳，不過我可以鞍前馬后為你效勞。我們能再見面嗎?我叫方濤，是個中學教師?！?/p>

冷冰清揚眉一笑:“如果你樂意，我當然很高興。”

這天晚上，冷冰清又一次失眠了，但這次失眠的感受和上次完全不一樣。她感覺方濤似乎正是她理想中的男子漢，但轉念一想覺得自己未免太過浪漫。僅僅見了兩次面，她緊閉的心扉就打開了，未免也太快了。但不管怎么樣，冷冰清發現自己第一次對一個異性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感覺!

一天晚上，舞會散場后，方濤邀冷冰清到江堤散步。他們之間的談話十分愉快，方濤了解冷冰清家庭出身屬于“黑五類”，但造物主卻賜給了她美麗的容貌和杰出的才華，是他所見過的女孩子中沒有一個比得上的。方濤心里暗想:不管冷冰清出身如何，只要能娶她做老婆，即使一輩子當不上官他也心滿意足。他很快開始了猛烈的愛情攻勢。

方濤一聲嘆息:“為送我讀書，多年守寡的老母耗盡了心血，本來我準備報名參軍，要是我走了，誰來侍候她老人家……”

冷冰清心里不由得一陣撲撲亂跳。方濤有才干有魅力而且又如此善良，這真是太難得了。

冷冰清小心翼翼地試探:“既然如此，找個姑娘結婚，問題不就全解決了?”

方濤苦笑了一下，告訴冷冰清，上大學的時候，很多姑娘對他產生過興趣，都因為他的家境而中斷同他交往。后來參加工作，他主動關上了感情的大門，很多想跟他交往的姑娘都遭到拒絕。談起這些心酸的往事，方濤的聲音低沉，眼睛里也閃起了淚光。深愛他的一位華僑小姐被家庭所逼離開了他，方濤痛苦萬分。冷冰清很同情他，當即表示真正的愛情不應當建立在物質基礎上的。

后來，冷冰清在一封方濤寫給同學的信中看到了“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后徹底地感動了，認定自己的終身屬于這位會贊美她有“金子般的心”的男孩。于是，冷冰清拒絕了眾多追求者，義無反顧地走進了方家。

然而，方濤的家又是一個怎樣的家呢?一間簡陋的泥瓦房陰暗潮濕，沒有窗戶。整個房間只能看到從天窗射進來的一束亮光。陳舊的家具是方父成親時自己做的。這間房子還是方母和方濤弟弟住的。新房是一間鳥籠似的小閣樓，由擋在門口的斜梯往上爬，每踏一步都提心吊膽;門外邊放著尿桶，蒼蠅飛來飛去。天還沒亮，種田的，做小生意的，紛紛起床。說話聲，腳步聲，狗叫聲合奏著雜亂的勞動交響樂，吵得上班族無法安眠。冷冰清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簡直苦不堪言，但是她總想試著慢慢地適應，決心在這個無產階級家庭中好好地鍛煉自己。

冰清每月工資43元，除15元養娘家外其余的全上繳丈夫，扣下些許的零用錢還要記帳，月底向婆婆要一分錢也休想。

有一天，冷冰清自己燒湯洗頭發第一次遭到婆婆一頓臭罵:“不在學校洗，偏要回家洗!”“為什么在家不能洗頭?”

“燒火要用木柴，你自己去拾?！狈侥笟鈶嵉卣f，“我煮飯還不夠用呢?！?/p>

“我可以不燒柴，用冷水也能洗?！北搴皖亹偵剞q解。

“你說得輕巧，水一擔也得2分錢才能買到!”方母怒氣未消。

想不到婆婆這么厲害，方濤所描繪的勤勞，善良的中國農村婦女的形象在往后一次又一次的無理指責、漫罵聲中漸漸模糊以至消失。

更糟的是冷冰清結婚第二年因避孕失效不慎懷孕了。她從工作、身體、經濟諸方面的角度出發都不想過早地要孩子，向單位申請丌證明做人工流產，組織不批，因為是第一胎。她不得已只好待產，妊娠反應很劇烈。領導的不照顧和丈夫的不理解使她很痛苦，第一胎沒經驗多少有些害怕，然而當女人最需要丈夫撫慰的時候方濤對她進行的產前教育更加劇了她恐懼心理。他說:“賢惠的女人如果遇到難產寧可犧牲自己性命也要保住孩子?！崩浔逭痼@了，難道這就是她熱愛的托付終身的男人說的話嗎?這讓她體驗到鉆心的痛，仿佛心靈天空全部坍塌了。她腦子一片空白，每天挺著大肚子艱難地上班、下班，走不動路，吃不下飯，貧下中農出身的丈夫批評她資產階級思想。

“人家玉英肚子那么大還挑水?！?/p>

“人家美珍要生孩子了還下田。你就這么沒用。”

“我生孩子就像母雞下蛋一樣，沒你那么嬌貴?！狈侥负茏院赖匮a充。

冷冰清實在弄不明白無產階級的懷孕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她恨假藥欺騙了她。

終子熬到分娩，上帝保佑冷冰清很順利地生下個又白又胖的可愛男娃。方濤有了傳宗接代的兒子，那份喜悅是無可比擬的。他既放肆又愚蠢地開誠布公:兒子第一位，妻子擺最后。這傷透了冷冰清的心。她月子沒做好，滿月后得了營養性肝炎缺奶水，回娘家擅自找了奶媽。方濤知道后大發雷霆罵聲不絕，從此家無寧日。方母雖然沒有文化，但也能覺察出兒媳之間的矛盾，她不僅沒有勸解，還會找適當的時機見縫插針，挑撥離間。每次爭吵，都是傷心欲絕的冷冰清在方濤的斥喝聲中流淚而告終。夫妻之間，已無共同語言。

冷冰清向唯一疼愛她的祖母哭訴，想離婚了結遭到老人反對?！凹揠u隨雞，嫁狗隨狗”中國幾千年禁固婦女的枷鎖永恒不變。冷冰清沒了主意，后悔自己一葉障目，走進愛情誤區。她在失望中等待，連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星期天，方濤正在午睡。冷冰清的一位男同事來拜訪。冷冰清陪客人聊了一會兒，去叫醒方濤。方濤睡眼朦朧見了客人面有慍色，勉強跟他寒喧了幾句就打發他走，也不留飯。冷冰清心里過意不去，就送那位男同事出去，由于心情不好跟他談了很久時間。他們三人在文革期間參加同一個組織，是同戰壕的革命戰友。男同事姓江，未婚。小江很羨慕方濤有這樣一位既漂亮又溫柔的妻子。他親眼看見方濤對冷冰清態度很粗暴，因而憤憤不平。在當時社會，小學教師地位很低，在臭老九中算是最沒出息的。很多男教師娶不上老婆，小江也是其中一個。

冷冰清回到家里，方濤指著她的鼻子惡狠狠地問:“你到哪里去?這么久才回來?”

冷冰清想不到方濤這么兇，她沒好氣地回答:“送客人又怎么樣?難道我沒有行動自由嗎?”

“我給你自由!”方濤說完用拳頭猛擊冰清的太陽穴。這哪里是打老婆，分明是打盜賊!柔弱的女兒之身怎能經受得起這一擊，冷冰清昏了過去。當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床上，天已經黑了。她頭痛欲裂，又餓了一頓身體很虛弱，仍舊昏昏沉沉的。方濤不斷地擾摸妻子的頭，也許有些后悔自己的偏激行為吧!但沒有向冰清道一聲歉，關于“平等、自由”之類的話題他們已經爭論了十幾年。方濤只要一聽到“平等、自由”之類的口號，就會暴跳如雷，

今天又觸了礁，他要狠煞所謂婦女解放的有損他夫權利益的“懺逆之風”。

世外桃源

冷冰清和方濤的關系日趨惡化，小兒子初中畢業考試成績不很理想。她約一位男同事于北海公園見面，托他找關系讓小兒子插班復讀初三翌年再考。這位同事的哥哥在郊區一所中學當校長。七月初一下午兩點，冷冰清怕方濤誤會所以沒告訴他，悄悄拿了一把太陽傘出門，不料被方濤跟蹤而至。正當她和那位男同事坐在公園石椅上交談的時候，被方濤當場抓了個“現行”。這時候，冷冰清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為了避免事端連累他人，她沒有解釋——根本沒有用，只好乖乖地跟方濤回家。

“好啊!你竟敢背叛丈夫和男人幽會!”方濤不問青紅皂白拳頭像雨點一樣落在妻子身上，仿佛眼前的肉體是練拳的沙袋。他拿了紙筆氣憤地說:“限你今天之內寫出坦白書，交代與那個野男人偷情的經過!”

假如說肉體的折磨可以忍受，但心靈的創傷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愈合的。難道一個新中國自食其力的女性還要受丈夫的虐待嗎?要爭取合法人權只有走離婚道路。冷冰清知道方濤是不會放過她的，她得想辦法逃離。

第二天早上，冷冰清趁大兒子同學來訪之際偷偷溜走乘公交車躲到鄰縣三姨家。姨媽一家人對她關心使她感到人世間還有溫暖。就這樣，冷冰清在三姨家無憂無慮地過了幾天舒心的日子，心想反正離開學還有個把月時間，到時候再看情況吧。只是她心里惦記小兒子中考一事無法安下心來，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這一天，日麗風爽，冷冰清到街上蹓跶。這是個臨江的城鎮，秀麗而安寧。滿街都是人，活蝦鮮魚，蝦米蟶干，紫菜滿街堆，還有賣小吃的，使本來就不寬的街道顯得更加擁擠。冷冰清正左顧右盼，猛然間撞著一個人碰掉了他手中的文件夾。

“對不起!冷冰清連忙蹲下去拾起文件夾，而那個人也慌忙蹲下去拾文件夾。四目相對同時驚喜地喊起來:“冰清!”“秉元!”“你怎么會在這里?”世界真是太小了，他倆是高中同學，想不到會在二十年后的今天邂逅，真可謂天涯何處不相逢?當劉秉元見到冷冰清第一眼時，不禁怦然心動:她依然嫵媚動人，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柔美嫻靜的氣質。

“走!喝杯咖啡去?！眲⒈獖A起文件包牽著冷冰清的手就走，不管她同意不同意。

靜靜的咖啡廳播放著輕柔的樂曲，若明若暗的彩燈映照著兩張激情洋溢的臉。劉秉元比冷冰清大一歲，四十出頭一點未見老，盡管已過不惑之年，仍顯得瀟灑英俊，方臉濃眉，有棱角的嘴唇極具男性的魅力，小眼睛顯得有些狡黠。劉秉元侃侃而談，向冷冰清傾訴分別后的思念以及一段使他悔恨終身的婚姻。

中專畢業后，劉秉元又自學一年考上理工科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太原一個機械廠當總工程師。在六十年代，大學生是很稀罕的。像他這樣優秀的青年，哪個姑娘不愛慕?但劉秉元有他自己的打算，等事業有成以后再向心愛的女孩求婚，然后幸福地與她共度一生。這個女孩就高中同學冷冰清。她白得就像童話中的白雪公主。清澈的眼睛如八月秋水，令人浮想聯翩。青春的少年哪個不多情?劉秉元怕影響學業不敢向她表白，只暗戀在心。畢業晚會上班長準備了一摞聯誼卡，每個同學分一張，讓寫上一句話，署上自己的名字，誰抽到就送給誰。劉秉元抽到的卡片上寫著:“今霄與君別，何時再相逢?冷冰清”。劉秉元喜出望外，將聯誼卡珍藏至今。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堂堂大學生卻中了一個文盲的連環計，不得已俯首就擒。正當劉秉元事業中天的時候，一個女學徒工不聲不響地走進了他的生活。她相貌平平，右腳還有些跛。她經常趁著求教的機會為劉秉元買飯菜、洗衣服打掃衛生，總之什么都干。后來天天如此，職工們都笑她賴蛤蟆想吃天鵝肉，劉秉元也不以為然，認為她只不過好學勤快而己。久而久之，大家習慣了她的學雷鋒精神視而不見。她終于有機會模到了劉秉元的宿舍鑰匙。

某一天晚上廠里聚餐，劉秉元被工人們灌醉，昏昏沉沉地摸到自己宿舍，不開鎖也能順利地進門，他連腳也沒洗就上了床。劉秉元朦朧中感覺被窩里有一個青春的肉體在蠕動，軟綿綿、熱乎乎的，兩個碩大的乳房向自己貼近，一只嫩手正大膽地揉捏他的“寶貝”。這種誘惑是任何一個生理正常的男人都抵御不了的!劉秉元的血往上涌，身體一陣燥熱，在酒精的作用下終于控制不住迷迷糊糊地登上了“玉女峰”!一種從未有過的釋放感透過了他的全身，他感到渾身癱軟，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當晨曦透過玻璃窗照射在床上時，劉秉元一覺醒來。他伸了個懶腰發現身旁睡著一個赤裸裸的女人，嚇出一身冷汗?！霸趺椿厥?難道昨晚……”他摸了摸自己的下身有些許粘液，知道大事不妙。劉秉元用力推了推酣睡的女人，“快穿上衣服，馬上給我滾出去!”

這個女人就是每天為劉秉元打飯洗衣的女學徒阮小月，是個農村姑娘，只上過小學二年級。她著魔地迷上了劉秉元，但尚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自己配不上風流倜儻的劉秉元，于是絞盡腦汁想出了這不要臉的“瞞天過?！庇嫴摺！凹瘸墒聦嵖茨愀也蝗⑽?”阮小月掩飾著心中的暗喜，不動聲色地穿好衣服，丟下一句話:“我愛你!不要求你負任何責任?！本皖^也不回地走了。

劉秉元見阮小月沒有糾纏，松了一口氣。從此以后不要她打飯洗衣服了。一切似乎都平靜下來了，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生過。然而，他并沒有逃過這一劫。兩個月后的一天，劉秉元下班打開宿舍門，阮小月坐在床沿，神情很得意。無顏女陰魂不散!一絲不祥的預感掠過劉秉元的心頭。

“你想干什么?”劉秉元有些恐慌。

“沒想干什么，我來是要告訴你我懷孕了!”小月從口袋里拿出一張婦產院妊娠化驗單遞給劉秉元，“你不跟我結婚也可以，我馬上向廠黨委告發你!”

“你……太卑鄙了!”

“你要怪就怪我肚子里這個未出生的孩子，他可是你的親骨肉。你休想勸我打胎，我是非把他生下來不可的!”阮小月的態度非常堅決，她知道這是唯一使劉秉元向她妥協的一張王牌。恰好當時廠黨委正培養劉秉元入黨，為了自己的前程，劉秉元考慮再三，無奈地接受了這一樁沒有愛情的婚姻。

“一失足鑄千古恨!那時我的精神似乎已經徹底地死亡，整同恍恍惚惚，和朋友喝酒抽煙，傾吐人生的失意與彷徨，傾吐婚姻的迷惑與憂傷。更重要的，我已成為父親，必須承擔生活的瑣碎與繁溽，還必須與世抗爭，做個可悲的世俗男人?！眲⒈钌顕@了一口氣，含著淚從內衣口袋罩掏出那張封在透明硬塑袋里已經發黃的畢業晚會聯誼卡，“如今是崔護不堪回首時，桃花依舊笑東風。冰清，今同的劉秉元已經沒有資格再向他的白雪公主求婚了，只有把愛深深地埋在心里?！?/p>

同是天涯淪落人，冷冰清的遭遇不會比劉秉元好多少。幸福的模式大凡相同，不幸的因素卻千差萬別。她是女人，還要經受人身安全的威脅和世俗偏見的抨擊。

劉秉元決定趁這個機會帶冷冰清旅游，好好享受屬于他自己的生活。“我是出差到北京開會，又到這里參觀的，現在公務已經結束，我打個電話告訴廠里延遲幾天回去，同你去游山玩水散散心如何?在廠里我是第一把手，我說了算?！眲⒈獰崆榈貙浔逭f，用期待的目光征求她的意見。

冷冰清不好意思地說:“我是逃出來的，身無分文，連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三姨和表妹送給我的，怎好讓你破費。”

“沒關系，你我情同手足，難得相見，一切費用我包了。你不要再推辭了。”

他倆悄悄回到北京，坐火車先到鄭州劉秉元哥家。鄭州是全國綠化最好的城市，到處綠樹成蔭，一條馬路有四排樹木。劉秉元兄嫂熱情好客，很欣賞弟弟這位同學氣質高雅，談吐不凡。劉秉元的哥哥劉秉安是中學教員，他知道弟弟喜愛音樂，特地帶他倆到學校樂音室讓冷冰清彈奏鋼琴。冷冰清喜悅地坐在鋼琴前，熟練地彈起《梅花三弄》中插曲，她邊彈邊唱:“敢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以生死相許……”那流水行云般的曲調，透出沁人心肺的凄惻優美的旋律。不知為什么，聽著聽著，劉秉元眼角處沁出兩顆晶瑩的淚珠。

兩夭星期后，他們告別兄嫂一起到黃山游玩。

五百里黃山似畫屏，剛一進山冷冰清就被眼前的景色陶醉了:奇松、怪石、瀑布，藍天白云下的黃山如此美不勝收。她恨不能把自己的雙眼變成攝像機，讓這秀美的黃山景色全都留在記憶的膠片上。

冷冰清情不自禁地對著山谷喊:“黃山，我愛你!”劉秉元趁機牽起冷冰清的手忘情地喊:“黃山妹子，我愛你!”他狡黠地看了冷冰清一眼。

接著下一個旅游點是武漢，他們共賞黃鶴樓典雅別致的精美建筑，綠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壁畫上歷代風流人物的肖像栩栩如生，引起游人們許多遐想:曾有多少文人墨客為這不朽之樓題寫千古佳句。一路上他倆沉浸在詩情畫意之中，流連忘還。兩顆枯竭的心彼此滋潤。一脧一睨盡在無言中。

在冷冰清的提議下他們乘船沿著長江東下到上海，然后再乘火車各奔東西。八月十五的月光分外皎沽，冷冰清站在船頭賞月思緒萬千，低吟道:“今霄與君別，何日再相逢?”一陣風吹來，她打了個寒戰。此刻，一件風衣披在她纖弱的身上。劉秉元就站在她身旁，撫摸著她柔軟如絲的秀發:“清妹，生活欺騙了我們，難道就不能找回自我嗎?婚姻只不過是一張紙，它無法囚禁我們的感情。我是真心愛你的。你以前所受的苦，我劉秉元會給你補償，讓你幸福永遠，一直到生命終止那一刻?！?/p>

“可是你有家庭?！崩浔迕媛稇n慮。

劉秉元走前一步把冷冰清攬在懷里:“沒有見到你之前我心如死灰，只想著得過且過，帶著遺憾草草了卻此殘生?，F在不同，既然在錯的時間遇到對的人兒，我倆都可以將錯的時間更改，換上對的時間。你我碰得這樣巧也是天意，我怎肯讓幸福擦肩而過?清妹，唯有你才是我的最愛!況且，你早就打算離婚，我這一回去就辦離婚手續。兒子中專畢業下個月就分配工作了，我已了無牽掛。孽緣該結束了，我準備將房子給阮小月，這樣有利于離婚的順利進展。你愿意接受我這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嗎?”

冷冰清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皓月當空，明如白晝。劉秉元擁著她，欣賞著她月光下的臉，水汪汪的眼睛鑲鉗在白皙如玉的臉上是那樣迷人。他從她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她的心靈深處，微笑著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是我所見過的最有內涵的眼睛?！彼钋榈匚侵Ｔ铝林さ囟氵M云層，罩上神秘的面紗，長江的浪花拍打在這對苦戀人的腳上，仿佛是鼓勵，又像告誡。

分別的時刻終于到來了，他倆走向上?；疖囌?。一路上盤旋的秋葉飄悠悠，在落下之前似乎憂心忡忡，它既不留戀技頭，也不憂慮命運，而是在尋覓自己的歸宿。

劉秉元先買了開往北京的火車票送冷冰清上車。火車開起來的時候，他在后邊追著，大聲地喊著“Tea’mo”、“Tea’mo”(西班牙語:我愛你)冷冰清的眼淚到底流下來了。一個多月來，在世外桃源般的旅游途中，這個詞不知聽過多少遍，沒想到此時此刻聽起來卻令人心碎!她展開劉秉元臨別時贈她的一首詩:

一生坎坷走天涯，塞外村野權安家。

歲月磋砣駒騰浪，關山瞼概猿攀崖。

豐姿未減相見時，發鬢猶蒙別后紗。

自詡青山休言老，依舊夕陽照桃花。

曠世情緣

冷冰清從上?；鼐┖笾北紝W校沒有回家，托朋友打聽到小兒子考上了一所不錯的普通中學，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方濤換了房門鑰匙，揚言不讓冷冰清踏進家門一步。劉秉元為冷冰清買的一皮箱衣服夠她穿一陣子，她準備先分居一段時間再提出離婚。

冷冰清這幾天心情很不好，大概是還沒有走出婚姻不幸的陰影吧。她又收到了劉秉元的來信，這已經是第三封了。冷冰清將信展開一看不禁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清妹，您好!

前兩封信都收到了嗎?我猜測你不回信的原因可能是不想當第三者破壞他人家庭。其實你不是第三者，我也不是。你的不幸婚姻該結束了，離婚勢在必行。我自己種下的苦果已經付出了二十年的代價，這難道還不夠嗎?人生有多少個二十年?上天既然已經將最美好的禮物——幸福賜于我們，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去努力爭取呢?

還記得白居易的詩嗎?“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蔽覑勰?，不光是單純的男女情愛，唯有細細品味人生，從單純的肉欲中升華成為至死不渝的情感，才能擺脫男女情欲的泥沼，得到真正永恒的愛情。

清妹，千萬別拒絕愛你的人獻給你的真情吧，“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背ㄩ_你的雙臂接受我的擁抱。神圣的愛是不可抗拒的。熱烈地吻你!

深愛你的元

九月十七日

虛度四十二個春秋，冷冰清從來沒有放開地由衷地體味過愛情的甜蜜。她已經不是二十年前那個單純幼稚的女孩了。一個多月的朝夕相處已夠她刻骨銘心。劉秉元的真誠執著深深地打動了她的芳心，后半生能擁有這樣一個憐香惜玉的愛侶還有什么可遺憾的呢?

半年以后，冷冰清正式向法院提出離婚起訴。審理離婚的法官是方濤的學生，為了盡快掙脫婚姻的枷鎖，她只好在不公正的離婚判決書上簽了名。除了小兒子的監護權外，女方一無所有，冷冰清必須將戶口遷回娘家。

春的黎明，已經展開了冬夜折起的霓裳。桃樹、蘋果樹，都已披上了盛裝，顯得像是命運之夜的新娘。葡萄已經醒來、枝蔓依偎纏繞，像熱戀的人兒一樣。

晨曉，冷冰清推窗時牽起北國之思來，這種思念，經由春光烘托，更加溫暖爛漫，浩浩蕩蕩，明媚千萬里，天涯便也近在咫尺了。世上有些好事，原是不厭其重疊反復的，也好事，期盼其再來，而終一去不返。劉秉元久無音信，難道也一去不返?

“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電話鈴聲連續而急促。冷冰清接過電話:

“喂……”

“請找冷冰清接聽?！?/p>

“我就是，你說吧!”

“我是劉秉元，乘班機上午十點到北京機場，你十點半在天緣酒家門口等我，詳談，再見!”

這無異于喜從天降，冷冰清打電話向學校請了事假。她翻箱倒柜拿出幾件衣服試了又試，最后選中一件黑色連衣裙，既能襯托出雪白的肌膚，又能顯現出苗條的身材，涂一點淡口紅，披肩長發梳理了一遍又一遍。

劉秉元一下飛機就趕到天緣酒家，將冷冰清領進一處環境僻靜幽雅的包廂，里面布置得非常別致，滿屋綠色。他倆仿佛置身于蓬萊仙境。服務員小姐送來咖啡糕點，高檔音響正在輕聲播放著名歌星唱的《至少還有你》“我怕來不及，我要抱著你，直到感覺你的皺了歲月的痕跡……”

劉秉元深情地凝視著冷冰清，啟開有棱有角的嘴唇:“今天你太美了，美得讓我忘記自己的年齡，好像又回到年輕時代。清妹，假如一顆星代表一份快樂，我希望送你一條銀河;假如一棵樹代表一縷思念，我希望送你一片森林?！?/p>

“我個子矮，下巴寬。美女臉型是瓜子臉，腿要修長。我只不過皮膚白一些，眼睛大一些，腰細一些罷了。你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p>

“不，你比西施還要美!我劉秉元能擁有你，今生今世死而無憾?！?/p>

“好好的為什么要想到死，你今年才四十三歲，離西天還遙遠著昵!”

“愿我倆的愛情地老天荒，干杯!”劉秉元舉杯的右手有些顫抖，為了掩飾自己的隱痛，他慌忙放下杯子去挾菜給冷冰清吃。然而，全身心沉浸在幸福中的她絲毫也沒有覺察到劉秉元內心所承受的巨大痛楚。

原來，劉秉元與冷冰清旅游結束后，一回到太原就開誠布公地向阮小月提出離婚:“小月，為了對你，對兒子負責，我用二十年時間償還這孽債，二十年夠了吧?現在宏兒已中專畢業，我己向局里打過招呼，下個月就分配我們廠當技術員。該是分手的時候了，房子和存折留給你和宏兒，請求你還我自由。我要走自己的路!”

劉秉元決斷的態度使阮小月默然，她知道丈夫從來是說一不二的，沒有人能違背他的意愿。不過阮小月早有思想準備，這一天終于來了!自從她用不正當的手段贏得夢寐以求的婚姻后，自以為是勝利者。其實不然，阮小月得到的是劉秉元的人而沒有得到他的心。丈夫來沒有愛過她，只是麻目地履行著丈夫和父親的職責，即使在做愛的時候也沒有親吻、愛撫過她，純粹把她當作泄欲工具!阮小月曾經費盡心機地巧取男人的愛，內心難免也會有些許歉疚。因為她始終未發現丈夫有外遇，所以準備以后半輩子作代價再賭下去，她想用妻子的溫柔體貼以喚起丈夫的激情，看看他們之間究竟是緣份還是孽債?

“讓我考慮幾天再答復你?！比钚≡聛韨€緩兵之計。

“我意已決，你離也得離，不離也得離!你我不要再互相傷害下去了?！眲⒈獜拇撕腿钚≡路志?，他除了工作和應酬外，就是計劃著如何回北京與冷冰清共筑愛巢，享受天年。他的申請工作調動的報告已交上級領導，估計老上司是會體憫他的。

阮小月很懷疑劉秉元整天躲在屋子里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一天，阮小月趁劉秉元到醫院去拿體檢報告單的機會又故伎重演，用偷配的鑰匙打開他的臥室門進行地毯式的搜索，終于從抽屜里搜出一封信。她展開一看，幾乎昏厥過去。

清妹:吻你!

上海一別近半年，我沒有一天不想你!青山作硯，大海為墨，也寫不盡我對你的相思。阮小月拖時間不肯離婚，我是黨員干部，如果鬧翻影響不好。我已作思想準備，萬一離不成婚我只好和她作掛名夫妻。你會計較名份嗎?其實，婚姻不過是一張紙，愛情才是幸福的保證。你等著我。

附詞一首:《采桑子》

黃鶴樓上風和爽，遠眺心怡。

滿目新奇，卻勝春光冬景時。

雙雙憑欄相偎依，笑眼迷離。

何必夫妻，相印心心不遣媒。

阮小月沒看完信就氣極敗壞地把信扔進抽屜轉身往外走，正與進來的劉秉元撞了個滿懷。

“你，你這一輩子除了偷還會做什么?”劉秉元一臉怒氣。

“你背著我寫情書，還敢責問我?”

“給你寫，你看得懂嗎?”

“好!什么也別說了，我同意離婚，房子和全部財產包括存款全歸我。”阮小月不甘心，想在經濟上占便宜。

“我改變主意了，不離。”

阮小月這時候才看到劉秉元手里捏著一張體檢報告單，拿過來一看，臉色都變了。

原來劉秉元經醫院診斷是肝癌晚期，醫生本來不會直接將體檢報告單給患者本人看，只叫他讓家屬來。劉秉元說:“有什么情況不妨對我說，我有心理準備，承受得了?！?/p>

“醫生說我只有兩個月時間了，反正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不想瞞你。我準備到北京去一趟，我不能再留下遺憾。明天就動身?！?/p>

劉秉元帶著患病的身體和精神的痛苦走了。阮小月的姐姐知道了這件事很吃驚:“這不是放狼去找羊嗎?要死的人管不了這么多的，他們滾到一張床上可怎么辦?你說過，愛情是自私的?！?/p>

阮小月拍了拍姐姐的肩膀:“天塌不下來。我是自私，我這樣做完全是為了我自己。劉秉元沒見著那個女人會死不瞑目的，我心里怎么好受?我愛劉秉元，就不應該讓他遺憾終身。至于其他的什么，跟我丈夫能有一副好心態相比，都可以忽略不計。也許，這樣可以使他多活一些時同?！?/p>

這件天大的事，劉秉元瞞著冷冰清，因為他愛她，怕她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擊。

下午，劉秉元和冷冰清到影劇院看了一部海外影片。故事中男女主人翁乘坐的輪船沉入大海，幸存的他倆共同抓住一塊木板逃生，可一塊木板的浮力載不起兩個人的重量，眼看著兩人都要下沉。這時，男主人翁對女伴說:“不管發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闭f完，他將木板推給女伴，自己沉入大海。

看到這里，劉秉元頗有感觸地對冷冰清說:“清妹，不管發生什么情況，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包括戀愛。”

“不!如果我倆飄落海中只剩一塊木板，我留給你;餓得只剩下一塊面包，我留給你;如果你瞎了眼睛，我將自己的眼球挖給你……”

“清妹，你不要再說了!”劉秉元忘記了自己置身于公共場所，忘情地將冷冰清緊緊摟在懷里，淚流滿面!

于是，在一個花前月下的夜晚，劉秉元拿出一枚精美的戒指正式向冷冰清求婚。

“清妹，明天我們去購買房子，我錢不多，只能買一套鴛鴦樓，委屈你了。”

“不!你的錢還是留著給小月吧，她工資低，我們可以租房子住。”

“你的心真好!我已經將大部分錢留給她們母子。這是我私下的積蓄，你有了安身之處，我死了也能瞑目?！眲⒈粺o傷感地說。

“你為何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你身體這么棒，會活到一百歲的。我不許你死?！崩浔迦鰦傻爻脛輰㈩^靠在劉秉元肩膀上。

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倆在春意濃濃的時節，度過第一個美妙的夜晚。

浴后的冷冰清似出水芙蓉，透過粉紅色薄如蟬羽的睡衣可以清晰地看見那高高地隆起的胸部輪廓，可以感覺到她腰部那細嫩柔軟的皮膚，她的體溫透過那層輕紗不斷地傳來誘人的芬香。劉秉元愣愣地看著她，猛地將她攔腰抱起來。她用雙手緊緊地環抱住他的脖子，生怕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了。

劉秉元把冷冰清放在床上，用自己的懷抱擁緊著她嬌小的身體，輕輕褪去她和自己身上的衣服。雪白的胴體片刻就完整地呈現在眼前，他看到面前除去掩飾的裸體更加顯出迷人的魅力，一對柔軟而不松散的乳房上粉紅色的乳頭看得他如癡如醉。劉秉元的心狂跳不止，瘋狂地吻著心愛女人的玉質冰肌，雙手撫摸著雙峰，仿佛一股電流傳遍全身!此時，他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匹脫了縭的野馬，在一片開滿野花的草原上狂奔，奔著跑著，漸漸地感到沒了力氣，接著渾身癱軟，好像從飄渺的天堂，墜入了深不見底的迷魂谷……

女人在得到心儀的男人之后，是那種氣息呼在耳邊，味道遺留在唇角，眼中有美好的形象，大腦有連續的片段，心有膨然的跳動的感覺!

佛說:前世的五百年回眸，才能換來今塵的擦肩而過。清妹，你我沒有擦肩而過，不知是多少年修來的福份。感謝你今夜賜于我一個男人應該得到而從來沒有得到過的真正享受。

你一點也不像生過兩個孩子的媽媽，是珍品中的珍品女人。”劉秉元余味未盡地擁著冷冰清，沒有一點睡意。

“元哥，我活了這么大，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奶奶，一個就是你。你對我這么好，是我從方濤那里得不到的。世間如果有天堂，你就是我的天堂!”冷冰清動情地說。

“不!我不可能永遠陪伴你，將來還會有人愛你的。假如我死了，你一定要找一個男人，條件不要要求得太高，只要他會疼你就足夠了。答應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眲⒈持浔逋低档啬艘幌聹I水。

“除了你，我不會再有愛了。元哥，我真害怕你會比我先死。”冷冰清擔心地哭了。

劉秉元替她擦去腮邊的淚水，安慰道:“不會的，我只不過隨便說說而已，何必當真?！彼麕状喂钠鹩職庀氲莱鰧嵡椋吹叫膼鄣呐巳鐜в昀婊ǔ扇?，又將預備好的話吞到肚子里面去。

從此，冷冰清會在每一天的清晨躺在劉秉元的溫暖的臂彎里蘇醒，夜里相擁愛著的身軀，幸福就在身邊的一米處，觸手可及。新買的鴛鴦樓是二手房，地址在近郊，因此很便宜。劉秉元要買家俱和電器，冷冰清不讓買高檔的，價格都很低廉，又裝上電話。冷冰清終于有了自己的家!她歡天喜地，每天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仿佛一下子變年輕了許多。劉秉元還買了幾件時尚的服裝，讓冷冰清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入舞廳、餐館和游樂園。兩個人加起來都近九十歲了，還像小孩似地坐翹翹板、蕩秋千:在北海公園劃船，在長城留影……他倆度過五十天浪漫而溫馨的甜蜜時光。

劉秉元瞞著冷冰清偷著吃些醫生開的抗癌藥，雖然身體沒有明顯的癥狀，但夜里常做惡夢，估計生命的期限將至。于是他必須回太原處理自己的后事。

“清妹，天下沒有不散的誕席，我要回太原了，可能下一段時間工作較忙沒空寫信，記住，不管在哪里，我的心永遠跟隨著你!”劉秉元想遲一天告訴冷冰清自己的病情，她就會多快活一天。也許今天就是訣別，劉秉元抑制著內心極大的痛苦，萬般無奈地離別心愛的人兒，他要將自己活生生的形象留給心上人最美的回憶。

“我明天去送你。”冷冰清眼淚蓄滿眼眶。

第二天清晨，冷冰清從睡夢中醒來，發現劉秉元已走。床頭柜上有一張紙條:清妹，我乘班機于上午八點起飛，你不要來送我了。保重!冷冰清看了一下手表，已經七點半了，到飛機場去肯定來不及，她連飯也沒吃就去上班。

生死絕唱

冷冰清好久沒有收到劉秉元的來信，心里很掛念。會不會生病了，走的那天，劉秉元的氣色不大好。冷冰清邊想邊往信箱走去，她高興地發現信箱里有一封她的信，仔細一瞧，果然是太原寄來的。她喜出望外剪開信封——六月的天氣，冷冰清看完信冷汗淋漓，四肢無力，甚至拿不住那信箋。原來那信上寫:

親愛的清妹:

也許這是我最后給你的一封信了!上次到北京以前我已經患了絕癥——肝癌晚期，醫生說只能活兩個月，所以我抓緊時間到北京見你最后一面，和你度過一生中最甜蜜、最美好的五十天。我怕死在北京讓你痛苦難過，所以剩下十天時間匆匆回太原安排后事。

想不到回太原后一天天等死卻沒有死，也許是愛情喚回了生命。美國作家歐.亨利在他的小說《最后一片葉子》里講了個故事:病房里，一個生命垂危的病人從房間里看見窗外的一棵樹，樹葉在秋風中一片片地掉落下來。病人望著眼前的蕭蕭落葉，身體也隨之況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他說:“當樹葉全部掉光時，我也就要死了?！币晃焕袭嫾业弥?，用彩筆畫了一片葉脈青翠的樹葉掛在樹枝上。最后一片葉子始終沒掉下來。只因為生命中的這片綠葉，病人竟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清妹，你就是我生命的綠葉。我這輩子沒有辜負黨的培養，為國家和人民作出了應有的貢獻，也享盡了殊榮;除了愛情，我什么都得到了，已經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你是我生命低谷唯一的親人和朋友，也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人。我沒有給你帶來幸福，卻留下永遠的傷痛。

清妹，我將要離開這個世界了，但我必須告訴你:劉秉元死而無憾!他終于得到了愛情!他和心愛的人兒轟轟烈烈地相愛了一場，他已經死而無憾了!

最后，我有一件事求你，你務必答應。忘掉我，找一個有愛心的男人照顧你，好好地活下去。只有這樣，我在九泉之下才能瞑目!

永別了!

深愛你的元

冷冰清剎那間覺得天旋地轉，她不敢相信這樣的現實，呆呆地坐在大門口石階上，幸福來得如此之快，又消失得如此突然!她顫抖著將信箋上的字摳著摸著，似乎要將劉秉元摳出來，可摳著的都是她的淚……感情脆弱的冷冰清哪經得起這樣的打擊?于是她想到了死。

這天下午，冷冰清一個人神情恍惚地往郊外的白沙河邊走，那里碧波蕩漾，綠柳成蔭，是她了結生命的最好去處。當她走上白沙河的青石橋，閉上雙眼準備縱身跳下去的時候，忽然聽見一聲小鴨的鳴叫。那叫聲凄楚蒼涼，顯得孤苦無助，冷冰清的心一下子被揪緊了。放眼望去，只見橋下有一只鴨子在沙灘上孑然而行，一副病歪歪的樣子，走幾步倒下了，掙扎著起來，掙扎中求救似的望著冷冰清，那叫聲愈加悲愴動人……

經河風一吹，冷冰清徹底清醒過來，一下子淚流滿面，趕緊把鴨子捧起來。她想起了生病的劉秉元，他多么需要溫暖和安慰呀!她必須到太原去為心愛的人再畫一片生命的綠葉。也許他原本就病得輕，能從垂死中掙扎過來，她希望生命會出現奇跡。

冷冰清花兩天時間以最低的價格賣掉了劉秉元為她買的那幢鴛鴦樓(包括家具電器)，向學校請了幾天假——幾天后就放假了。留下一千元錢給小兒子作生活費，又到大書店買了幾本抗癌醫藥書，帶了三萬元現款立馬奔赴太原。

當冷冰清出現在劉秉元家的時候，他躺在床上，四目相對，甜酸苦辣一齊涌上心頭，眼里淚光瑩瑩。他的妻子阮小月紅光滿面，胖得快要走不動了。她非常熱情地招待了冷冰清，吃飯的時候不斷地給客人挾菜。

“你來得正好，秉元就交給你了。”阮小月顯然很高興，沒有一點醋意。

趁阮小月洗碗的當兒，劉秉元告訴冷冰清阮小月要同義姐妹們到桂林去旅游，正愁丈夫沒人照顧。隨后他嘆了口氣說:“久病無賢妻。”

“這也不能怪她，你不是正要離婚嗎?她不怨恨你已經很好了?！崩浔逭驹谂说牧鰹槿钚≡罗q解。

阮小月走后，冷冰清寸步不離地陪伴著劉秉元。她惋惜地說:“你知道自己得了這種病應該積極治療才對;不應該跑到北京找我，貽誤了治療期?！?/p>

劉秉元笑著對冷冰清說:“醫生說我只有兩個月時間了，他是醫學界的學術權威。誰都知道肝癌是絕癥，全世界醫學專家都無法攻克它。只要能夠和你在一起，即使只有一天，也會是我生命中的絢麗的一頁，我死而無憾!”

接下來的日子，劉秉元拒絕去醫院，天天都呆在家里，門外的美麗世界對他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只要能和冷冰清在一起，她就是他的整個世界!

腫瘤在劉秉元的肝部迅速地長大，他開始視力模糊，眩暈頭疼，甚至連路也走不穩，肝區也開始疼痛。冷冰清時時刻刻地陪著他，每當劉秉元病痛發作的時候，她都會潸然落淚。

冷冰清到太原的第七天晚上，她開電視讓劉秉元看，想以此排解疾病的痛楚，意想不到一則突如其來的新聞使他倆欣喜若狂。“武漢市一家醫院首創肝癌切除手術成功!”冷冰清跳了起來，抱著劉秉元，兩個人的淚水交融在一起了，不知道自己臉上流的是誰的眼淚!

“秉元，我把房子賣了三萬元，本想你走了以后交給阮小月，怕你擔心我沒房子住才沒事先告訴你。北京一位有權勢的人分給父親一套單元房，姒妹堅持要四合院，我只好搬到新居。我現在不愁沒房子住了。這筆錢派上了用場，你一定要爭取時間，生命是最寶貴的?！?/p>

“小月明天就回來了，她說只去一個星期就回來，等她回來了再說。”

“那叫你兒子先買好飛機票，越快越好!”

翌日，阮小月果然回來了，她悄悄對冷冰清說:“冷老師，我已經給了你一星期時間，現在他已經差不多了，請你留一些時間給我們母子倆好嗎?”’

冷冰清明白阮小月這次去桂林旅游用心之良苦，便真誠地對她說:“謝謝你給了我時間，不過我還想陪劉秉元到武漢去開刀，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們都不要放棄?！?/p>

“你說得倒輕巧，哪來的錢?如果不是我在他去北京找你的時候天天燒香求菩薩保佑，他早就死了，還能夠活到今天?這回不行了，我問過菩薩了，菩薩說他陽壽已盡，該到陰間去了。生死由命，命旱注定的事誰也無法更改?！?/p>

“你不必擔心錢的事，一切費用由我包了。求神拜佛是迷信，你要相信科學，即使劉秉元死在手術臺上，也讓他抱著希望到另一個世界，沒有痛苦地離開我們?！?/p>

“那好，我答應你的要求簽字讓劉秉元動手術，不過你也得答應我兩個條件。”

“只要能救活他，別說是兩個條件，就是一百個條件，我也答應，你說吧?！?/p>

“第一，劉秉元去武漢開刀，由我母子陪他去，你不能去:第二，如果他活過來，你必須離開他，永遠不要和他見面。他還是我阮小月的丈夫。你能做到嗎?如果你做不到，我就拒絕簽字，因為我是劉秉元家屬?！比钚≡抡f這些話的時候，多少還帶有一點自豪感。

愛情和心愛的人的生命相比，當然后者更重要，只要劉秉元能活下來，冷冰清寧可犧牲愛情。不，犧牲的只是相處的機會，她相信劉秉元會想辦法的。

“小月妹妹，我相信你是愛劉秉元的，這三萬元錢就交給你了，我決不食言!宏兒已買了三張后天的飛機票，你趕快去準備?！崩浔逵眯刨嚨难酃饪粗钚≡拢斫馊钚≡碌男那楹軓碗s，但有一點跟自己相同的就是希望丈夫劉秉元能活下去。

阮小月去辦劉秉元轉院的手續。劉秉元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這天他醒來的時候身體有些麻木，四肢不停地顫抖。他明白，腫瘤又壓迫到新的神經。他想翻身，整個身體卻不受他的控制。掙扎良久，他還只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冷冰清坐在床沿，輕輕地用手撫摸著劉秉元的肝區，她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任憑淚水滑過面龐，眩暈感襲上心頭，讓她不可救藥地陷入一片黑暗。

劉秉元不知道哪來的力量，竟坐了起來，一把捉住了冷冰清的手臂，他可以感受到她已經劇烈地顫抖?！扒迕茫悴灰匐y過了，看著你難過，我會更難過?！眲⒈f著從內衣袋里拿出五千元錢交給冷冰清，“這是親友來探病給我的慰問金，我偷偷地藏起來，準備病稍好一些就寄給你，現在你已經來了，還有這張賀卡我整整珍存了二十年，你拿回去和我倆合影放在一起，墻上這把手提琴你也帶回去……”

“元哥，你不要再說話了，說話太累。相片和賀卡我會好好保存，手提琴我也帶走，每天拉一曲《梁?！?，我知道你喜歡這首曲子。這五千元錢還是留下吧，你看病要用錢?！?/p>

“不!你一定要收下!”劉秉元睜大眼睛在等待冷冰清回答，臉都急紅了。

“好，我收下，如果你動手術錢不夠一定要告訴我。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如果你先走了，我好孤單。你每天晚上都來陪伴我好嗎?”冷冰清悲哀的臉上露出些許嫵媚。

劉秉元一把抱住她，不斷地吻著，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唱起了一首歌:“揮一揮手，我目送你走，才覺得心里好難過。你傷著兒心走，我忍著兒淚流，難道就這樣分手……”他們越唱越傷心，兩個人臉上都布滿了淚水。

“清妹，你最近憔悴了許多，還是回去吧，我病好馬上就去找你。這一段同子，你也哭夠了，聽我的話‘莫把心揉碎’?！?/p>

冷冰清想留也留不住了，但她沒有把與阮小月的口頭契約告訴劉秉元，怕他失去信心。她向劉秉元告別時的傷心場面筆者用任何語句都無法表達出來。劉秉元最后只說了一聲“保重!”就閉上了眼睛，他不忍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兒就這樣消失。冷冰清握了一下劉秉元的手，她知道這是訣別，該說的話都說了，她生怕一開口就會掉眼淚，會讓他更痛苦。此時此刻若能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劉秉元的生命她都一百個樂意啊!

回北京后，冷冰清于每天黃昏通過長途電話拉手提琴給劉秉元聽，優揚的琴聲如泣如訴傳遞著她的心聲，激發著劉秉元求生的欲望。

第四天黃昏，冷冰清剛拿起話筒就聽到阮小月的哭聲，接著是宏兒的聲音:“冷阿姨，我爸爸走了。他是死在手術臺上的，走得時候很安祥?！崩浔褰K于控制不住，撕心裂肺地哭著:

“秉元，你為什么要拋下我?為什么啊?”這悲愴的哭喊聲，在住宅小區久久地回蕩……

從此，每天黃昏都能聽到那揪人心肺的凄婉的琴聲。

自從劉秉元去世以后，冷冰清整日以淚洗臉，做什么事都沒精打采的，望著手提琴發愣。由于傷心過度，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昨晚她又做了一個夢，夢見劉秉元。劉秉元告訴她:“冰清，我并沒有死?？茖W家給我注射藥物后把我放進盛滿氮的鐵罐中，直到將來腫瘤被醫學攻克的時候，再讓我蘇醒?？茖W家問我有什么要求，我說在我醒來的那天能再看到冷冰清一眼，不管那時腫瘤是否已經被攻克，我寧愿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與她的相見機會。”冷冰清低聲飲泣。良久，她語氣堅定地說:“不行，我一定要讓你繼續活下去!”

“鐵罐合上了，一片黑暗?！崩浔逶趧⒈呎f:“我也讓科學家給自己注射了藥物。我和你一起等，我們永遠在一起!”說完，她牽著劉秉元的手，一起滑進了冰冷刺骨的液氮中。

“砰”地一聲，液氮罐爆炸。

當冷冰清醒過來時，已是一身冷汗。她推開房門，起身走去，只聽見對面大殿里傳來做法事超度亡靈的誦經聲。銅鼎里的青煙裊裊，紅燭在昏黃的光焰里垂著殘淚。

編者注:本文與《大地文藝》2008年12月所載《冷灰絕艷》，2009年6月所載《庭院深深》構成一部完整的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