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苦舟被兒子遠志接進了大城市,住進了二十八層的高樓。
兒子是親自開了輛黑亮黑亮的小車回到家里,接老子進城去住。這可轟動了鄱陽湖邊上的小漁村。這些以捕魚為生的漁村人,祖祖輩輩都是過著朝撒一網青山、暮撈一網晚霞的水上游牧生活,哪個見過大城市,更別說奢望住進大城市。
苦舟盼這一天盼了整整三十年!那是從遠志他娘去世那天算起。那時的日子過得苦啊,因為沒錢,他娘硬是被血吸蟲病奪去了年輕的生命。苦舟望著含淚站在夕陽里楚楚可憐的小遠志,心象刀割一樣疼。苦舟指湖立誓,決不給小遠志娶后娘,決不讓遠志再做湖上游民!
苦舟從此斷絕了與女人的來往,拼命掙錢供兒子上學。一條破船,風里來,浪里去;一張破網,網驕陽,網月亮。
遠志上了小學上中學,上了中學上大學,象寒冬鄱陽湖草洲上的丹頂鶴,一飛沖天。
兒子終于進城了,卻立志不混出個樣不回家。兒子雖然常有書信來,苦舟卻只能回個片言只語,他只上過三年私塾,心里的苦悶和想念無法寫到紙上,那個想啊,常常只能獨自一人坐在湖邊破漁船上,對著夕陽,望眼欲穿。
終于熬過來了,兒子風風光光開車進了小漁村。苦舟帶著兒子挨家挨戶行跪拜大禮,叫兒子莫忘叔伯們照顧大恩,又把自己一畝菜園地付給了村里,把那條破漁船送給了家境艱難的水生,把兩間破瓦房送給了人口多房子少的順生。
“還是苦舟叔自己留著吧,我幫著照看。”順生說。
“現在我要回來,也是住個三、五天,象做客一樣,一切都用不上了。”苦舟樂呵呵地說。
苦舟毫不猶豫地走出了小漁村,離開了灑滿自己淚水和汗水的鄱陽湖。
瞧,這房子多高,比家里的尖山還要高得多。東邊房里能看日出,西邊房里能看日落。聽兒子說叫復式樓。不就是二層嗎,鄉下人做三層、四層的也不希奇,還是單門獨院。不過這房子裝修得比鄉下的房子強多了,兒子說一共花了二百萬,苦舟不信,可心里美滋滋的。
苦舟從兒媳美麗口里知道,遠志算是這座城里的高級白領。啥意思,不知道,大概不會比鄉里的書記、鄉長小!
在這半天云里睡懶覺真是安靜,一點也聽不到城里的喧鬧。苦舟自從兒子出息了,自己也失去了目標,開始睡懶覺了。
苦舟起床后,這么大的房子里就剩下他一個人。孫子是來的時候見了一面,叫了聲“爺爺。”說是在學校全托,一星期才能見一面,兒子、兒媳都要上班。
餐桌上,美麗放好了一杯牛奶、一個雞蛋、二塊面包,已經涼了。苦舟吃完后覺得上當,這哪有自己熬的粥好吃。吃完早餐,苦舟打開墻壁上大屏幕電視,這感覺讓他忘了吃早餐時的一絲不快。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過了半年,苦舟開始對這種舒坦的鳥籠生活感到孤寂。一天唯一能做的就是看電視,看電視累了,苦舟就坐在自己住的西邊房窗下呆呆地看夕陽。
“這樓上樓下都住了誰呀?帶爹串串門,你們不在,我也能找人說說話。” 苦舟晚上趁疲憊不堪的兒子準備洗澡的功夫拉住兒子說。
“鬼曉得是誰,這可不象鄉下,都忙得很。”兒子笑著走進了浴室。
“你把大門鑰匙給我,你們不在,我上街轉轉。” 苦舟守著兒子洗完澡出來又說。
“爹,我和遠志早商量了,不是不給,鑰匙掉了,換鎖是小事,怕你在街上走失了,到哪里去找你呀。”美麗從房里走出來接過了遠志的話頭。
美麗說話了,苦舟便不再言語。
“把我當小孩了。”苦舟背著手進了自己的房間,憤憤不平地自言自語。
苦舟自從在兒子、兒媳那碰了軟釘子后,便很少主動和他們說話。苦舟開始想鄱陽湖那邊的家了,這種想,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愈加強烈。唉!盡管想,現在也沒臉回去呀!來時自己把什么都送人了,沒留一點退路。再說,突然回去,漁村的人還認為兒子、兒媳嫌棄自己,在城里呆不住了,這個面子丟不起呀!
苦舟慢慢地對大屏幕電視不感興趣,從整天看,到看一、二個小時,最后都懶得打開。
苦舟一天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但夕陽西下時一定會坐在窗前,盼兒子、兒媳、孫子回家,盼那一家歡樂。他們到家了,又相對無言,他們不會有國事、家事、天下事和他談論。
苦舟在鄉下是個話癆,說話幽默風趣,他到哪,哪里便是歡聲笑語。可是,進城后,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再也找不到他熟悉的話題。有時趕上兒子和朋友在閑聊,他愛湊近聽,抓住了自己熟悉的話題便搶著插話。苦舟特別喜歡講遠志小時候如何刻苦,如何機靈,他在兒子每個人生轉折點上又是表現得如何大智大勇。兒子的朋友不知是聽不懂他的方言,還是嫌他嘮叨,依舊只和遠志談笑風生。他慢慢地不再湊這熱鬧了。
日子一天一天在寂寞中過去,苦舟依然只能以夕陽為伴。
城里的夕陽渾濁,像是蒙上了煙塵,夕陽下面是黑沉沉的,讓人窒息。鄱陽湖上的夕陽鮮亮,夕陽下是墨綠的湖水,象一張大床,夕陽在湖光山色中慢慢安睡,幾只水鷗在湖面掠過,留下的是更深人靜的安詳。
苦舟在夕陽里想他過去苦中求樂的往事,常常是美麗喊他吃晚飯,才恍如夢中驚醒。
苦舟曾當過漁業隊的隊長,他指揮船隊在煙波浩淼的湖里捕魚總是鎮靜自若,他能觀水色知魚群,下網百發百中。他也曾參加過縣里的四級干部會,當過縣勞模,披紅掛彩。最讓他驕傲的是他能說傳,什么《三俠五義》、《隋唐演義》《薛仁貴征西》是他的拿手活。捕魚船隊停靠港灣的時候,他就來上一段;鄱陽湖枯水季節,小漁村的男女老少吃完晚飯就早早地鉆進他的破瓦房,幾個伶俐的小媳婦搶著幫他洗碗、洗衣服,又幫他沖好一杯茶,然后,拉的拉,推的推,把他請到八仙桌前,漁村的歡樂之夜,就這樣開始了。那驚呼,那歡笑,常常吵得漁村半夜雞叫。那是一段窮開心的日子!
想起這些往事時,苦舟臉上才有一絲笑容。
苦舟一直在琢磨,自己前半生,雖然吃了不少苦,但很快樂,兒子的出息是他最大的榮耀。現在進城了,什么也不用多想了,吃的住的穿的,只要自己開口,遠志變著法也要弄來,為啥快樂不起來?是少個女人嗎?他娘死得早,追自己的女人也不少,南塘里的邵寡婦把被褥都搬進了自己的破瓦房,高岸邊的黃花閨女幫自己做了三個月飯,都是自己硬著心腸拒絕了。老都老了,還會想女人?苦舟真的想不清楚。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個夢讓苦舟做出了他一生中又一個重大決定:逃離這個家。
苦舟夢中回到漁村,村口早搭好了戲臺,一村人在等著他去說書。那一張張熟悉的笑臉讓他心花怒放!笑醒后,覺得可笑,漁村人早已不聽他說書,他說的遠沒有電視里演的精彩。對了,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城里的冷漠會讓自己悶死。
清晨,苦舟留了一張“我回草窩了”的字條,逃也似的回了鄱陽湖老家。
“苦舟叔,一去就是一年啊!回來準備住多久?”
苦舟剛進村就遇到水生,臉上有些發燒,但心里坦然:“再也不走了!”
村里的男女老少聞訊圍了上來,小漁村熱鬧起來。
苦舟跨進自己的破瓦房,突然驚愕了,遠志和美麗跪在堂前,美麗眼角還有淚痕。
“爹,都是我惹您生氣了,沒有您指湖立誓,哪有兒子的今天!”遠志的哭聲感染了漁村人。“跟我們回去吧,讓我怎么見人!”
美麗拿出配好的大門鑰匙舉過頭頂,一雙祈盼的淚眼也是那么美麗。
“苦舟叔,原諒他們吧!”漁村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起來吧。”苦舟含淚微笑著,一手拉起兒子,一手拉起兒媳。“我沒有生氣,是真想回家。我偷跑回來,是想試探你們,因為我有話要當村里人面對你們說!”
“您說,您說。”美麗破涕為笑。
“我要你們也指湖立誓,常回家看看,好好照看村里人!不讓一個人再過苦日子。” 苦舟一臉嚴肅。“小家融不進大家,我孤寂。我就由村里人照顧。”
“我愿盡我所能,保全村人平安幸福!”遠志和美麗手拉手來到湖邊跪下,同聲立誓。
小漁村響起一片歡聲笑語。湖上的夕陽照得每個人臉上都紅撲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