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25日上午,我來到上海市環保局。我要申請的公開信息是:中法水務發展有限公司的《環境影響評價報告》、《環保限期治理決定書》、《治理污染方案》、《污染物排放許可證變更申請表》和《排污許可證》。
我必須承認,事先沒有做足交通的功課,只知道上海市環保局在大沽路100號,一個環保局獨自辦公的建筑。當看到大樓下竟然有個可以停車的院子時,喜出望外。要知道,上海停車實在是太難了。門口,竟然有警衛站崗!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一個安保打扮的中年男人立即走過來,喊道:“這里不許停車,快走!快走!!”我反而停了車,“我當然知道門口不能停,我要停到里面去。我到環保局辦事。”“里面更不能停!快點離開,不要影響領導出入!”領導?我拍了下這位老兄的肩膀,說:“喂,老兄,我只是問路而已,不要那么急嗎。這里不能停,哪里好停車,可以告訴我嗎?”“那里,人民廣場。”他順手一指。此為停車的經歷。我覺得這個過程是大部分公民在政府機關面前都會遇到的,甚至是在高檔公寓前也會遇到,除非你是這棟公寓的主人。
大沽路100號,是高達十幾層的上海市政府辦公室大樓,氣派漂亮,正門關閉。我原來以為這是一個人員出入頻繁的地方,其實來的人并非很多,而像我這樣的人尤其不多。從效率的角度看,進入這個大樓的成本非常高。我花費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才知道的。
穿過一個掛著一個“接待人員進出”的牌子的狹窄的側門,我先到接待前臺,問其中一個人:“請問,申請環保局的信息公開,要怎么做?聯系什么人?”
“身份證!”他看也沒看我一眼。
我“乖乖”遞給他,可是心里有點不爽。不過我知道,這符合一個慣常的程序。他看了一眼,扔了出來。“往右邊走,在里面。”
我依言往右邊走。看到一個畫著箭頭的指示牌:“上海市環保局行政許可事項受理辦公室”。哦?是在一樓。這時候我還不是很清楚,環境信息公開申請,是否屬于行政許可受理。
拐了兩個彎,出現一個窗口,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坐在里面。后來我知道,他姓嚴。我直接問他:“請問一下,申請環境信息公開,需要如何辦理?”
“為什么不在網上申請?”這個問題,被很多人問過。我的回答是:“親自申請,獨家體驗。”
他似乎不理解為什么會是“獨家體驗”,告訴我說,“你要到12樓找魏俊。俊是英俊的俊,是個女同志。”
“那么我怎么去12樓?”
“你要先到接待臺去登記。”
我只好返回接待臺。“先生,我要到環保局申請信息公開,請問怎么做?”
“你怎么又回來了?”有些不耐煩的口氣,也有些質疑的味道。
“你說的那個地方不負責接待。”
“那我不清楚。你要告訴我找誰,我才好聯系。”信息公開的法律有了,可是,你要先知道誰負責信息公開的接待,才有可能進一步找他或她去申請信息公開。這是“負責信息公開業務的人的信息不公開”。
無奈之下,我說了:“我找魏俊。”
“你等一下。”他開始打分機。30秒后,“電話沒人接。你先在一邊等幾分鐘。”我再次要求他電話聯系,還是沒有人接。
“能不能幫我聯系一下其他人,讓他們找下魏俊?”
“那我沒有辦法。對口的人就是魏俊,別人不負責的。她一天不在,那你也沒什么辦法。”“誰讓你找魏俊的,你可以到剛才去的地方問他怎么聯系。或者,你自己打個電話試試。”他被刻板的體制文化所塑造,他的思維方式也被體制化。如他所說:“我只是個接待。”因此,我再次轉戰到那個小窗子前:上海市環保局行政許可事項受理辦公室。
嚴先生似乎很同情我,他告訴了我辦公室主任楊春林的直線電話。“為什么負責信息公開的部門不在樓下設辦公室?像你們這里一樣,隨意可以進來咨詢?”我問。他沒有回答,但是他又告訴我一個電話:“如果231××××打不通,再打2311××××”。
這兩個電話我用手機打了數十通,已經喪失了耐心。“是不是下次再來?或者網絡提交?”我心里想。但還是再次按下重撥鍵,竟然通了!手機里面傳出一個喑啞的男低音:“哪位?”
“你好!我找一下魏俊,魏俊老師。”我努力讓自己的音色更明凈清晰。
“你打2311××××”又知道一個新號碼,這是魏俊的直線。我立即撥打過去。第一次,沒有人接聽。第二次,傳出一個年輕的女子聲音:“我就是魏俊。”天啊!!魏俊,魏俊,真是來之不易。
我還是稱呼她魏老師,這是一種尊重。“我來申請環保信息公開。”“你是個人還是公司?你可以在網絡上申請的。”“是個人。可是,我已經在樓下快一個小時了,進不去。”“那你把電話給接待人員。”
我趕緊跑到接待臺,把手機遞給那個中年人,“是魏俊的電話,她讓你接聽。”
“你讓她掛掉,我打分機。誰知道她是不是魏俊,隨便找個人接電話,怎么能夠聽出聲音。”他懷疑地看看我。我終于可以上樓了,在逼仄的前廳待了一個小時以后,再次拿出身份證,押在前臺,換個電子卡。“滴”的掃描一下,安保人員終于放行。
之后非常順利。我到了1212室,環保局的辦公室,見到了魏俊。她很年輕,戴著副眼睛,感覺很斯文。“其實你可以網上申請的。”她看到我,笑著說。
“我就是很想看看這里,好打破神秘感。”
“你也不嫌累!”另外一個辦公人員轉過頭說,她正在電腦上看一場音樂會,假如我的視力沒錯的話,因為我看到電腦屏幕上有個指揮家在指揮。
“不但不嫌,而且很高興來。”我回答。
“我該怎么做?”我問魏俊。
她已經在電腦前打開申請信息的頁面,“你什么名字?我來填寫電子表格。”動作還很麻利。
我說:“我來自己填寫可以嗎?會比較快。”我竟然獲得了許可。于是我坐在魏俊的辦公椅上,在魏俊的電腦里填寫申請表。這是一個很簡單的程序,一邊填寫,一邊和魏俊聊天。
魏俊嚴格按照程序辦事,不多說一句,也不會格外熱情。我填好以后,她按照辦公程序,轉化為其他部門可以看到的文件,給我打印了一份《收件證明》,為滬環保『2008』第58號。
“下一步我該怎么做?”我總是問她。
“我們會在15個工作日內給你答復。”她告訴我。
“是給我要求公開的信息嗎?還是……”
“不一定。或許給你的答復是其他。不管怎樣,你都會收到掛號信,會寄到您填寫的地址里。”
“那么,我要問你才能夠知道是否給予我合適的答復嗎?”
“我這里只是把申請交到其他部門。我這里不負責答復。”
“什么部門呢?”
“你要求公開的信息涉及到好幾個部門,具體是由他們負責答復。”
“那么可以告訴我這些部門的聯系人和電話嗎?我可以直接問他們,現在是否就可以給我一些答案。”
“現在你還問不到。如果你想直接了解情況,你電話我吧,到時候我幫助你聯系。”魏俊的回答讓我很難深入下去。而我想,也好。一周后,我繼續和魏俊聯系,看事情會有怎樣的發展。我離開環保局辦公室,與魏俊禮貌地告別。到了樓下那個蹩腳的接待間,換回我的身份證。我突然想:魏俊是否也走這條路上班呢?答案是否定的。政府公務員有自己的出入口。官員的車直接開到院內的停車場,門衛憑車號確認車主。這個側門,這個逼仄的接待間,應是專門為公民準備的。
2008年8月4日下午1點鐘,接到上海市環保局環境監測部門孫志良的電話。以下為電話記錄:
孫:“我是上海環保局環境監測部門的,我姓孫,孫志良。我們已經收到你提交的信息公開要求,請問你的用途是什么?你提的后面的四項我們環保局沒有,因此沒法提供。”
我說:“既然中法水務公司存在著環境污染問題,那么就應該有相應的整改方案,因此我才提出申請的。”
孫:“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我們到目前為止還不了解這樣的情況,因此我們也沒有相應的信息可以提供。”
我問:“那么第一條呢,中法水務公司的環評意見?”
孫:“我們可以提供給你結論部分。”
我說:“我要的是整個環評意見,而非結論。”
孫:“這個不能提供,因為涉及到商業秘密。”
我說:“國家法律規定的信息公開,怎么會有商業秘密呢?而且,這份意見書不僅僅是涉及到政府和企業,也涉及到其他方面,因此這是誰的商業秘密呢?”
孫:“不僅僅是商業秘密,而且還涉及到知識產權問題。”
我問:“這怎么解釋?”
孫:“環評意見書拿到了,隨便改一改,不就可以學會了?”我愕然無語。這樣的環評意見書,看來真是沒有專業水準,因為任何人改一改,就能夠剽竊知識產權!
我接著問:“那就是說,不能給我提供全本,基于兩個理由,一是涉及商業秘密,二是涉及知識產權,對嗎?”
孫:“對的。如果我們給你提供,我們也要得到中法水務公司的同意,我們會和對方聯系,如果對方不同意,我們就沒法提供給你。”
聽起來邏輯很奇怪。我說:“那么請給我書面意見,把這兩條原因書面告訴我。”
孫:“這沒問題。”他始終很客氣,“有什么問題可以電話咨詢。”
我問:“我有沒有途徑看到全本?”
孫:“有的,你可以到中法水務公司要求看到全本,這也是可以的。”
請問從法律上講,以商業秘密和知識產權為理由拒絕公開信息,說得通嗎?從法律和邏輯上講,要建設方(中法水務公司)允許才能夠向公民公開其環評意見,這說得通嗎?以上就是我去申請環境信息公開的經歷。可是事情還沒完,后面還有故事,而且也頗有戲劇性。情況大致如下:
2008年8月中旬,當我在四川綿陽參與一個災后重建的項目時,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里面傳出甜美的女性聲音,原來是中法水務公司的母公司公關部的負責人打來的。顯然,環保局的人員把我關于環境申請的要求告訴了中法水務公司,而其母公司立刻派出公關高手,希望化解掉這個“事件”。我自己也順水推舟,接受了她希望我們拜訪中法水務公司的邀請。
中法水務公司是一家從事污水處理業務的公司,地址在上海郊區的一個化學工業園區。其職能有二:一是免費幫助政府做“沒有問題的廢水”的監控,二是收費處理一些企業的“有問題的污水”。兩類污水都通過地下管道排放到杭州灣海域深處。前一類污水最容易出現問題,因為中法水務公司的職責僅僅是監控,也就是說,這些企業的廢水經過中法水務公司的管道匯總后,排放到杭州灣深處海域。假如檢測發現廢水有污染問題,中法水務公司只負責把問題反映給園區,并無權利關閉閥門以阻止污水的排放。所以這里面其實潛藏著巨大的隱患。
信息公開的申請已經告一段落。我常常想到這次獨特的體驗,也希望以后我們不要再有類似的體驗。從同理心的角度看問題,盡管環境信息公開的條例已經公布,可是環保局還沒有從心理上和工作流程上準備好。有些信息它自己根本沒有整理存檔,它要怎么公開呢?有些是人手、流程的設計還不能匹配,因此我們的申請也處處覺得不便。然而,最重要的是:政府部門不能覺得公民對這些信息的需求存有惡意,政府不能控制信息,使得公眾的利益得不到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