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天安門不過50公里的夏墊村淪為“癌癥村”以來,村里一些富裕的村民搬去了鎮子或更靠近北京的燕郊,“走不了的人,只能在這里等死”。村莊里彌漫著一種自棄的氣息,衛生巾、塑料袋丟得到處都是,狗、貓、牛等活物一趴就半天不動,了無生氣。
從繁華的首都乘車一小時來到村里,似乎走入一個遺失世界,只有污水汩汩流淌。從距馮軍家30米的金銘公司酸洗車間流出,通過地下管道流淌約500米,進入流經夏墊村的鮑邱河里。夏墊村東、西、北三面臨河,正處在鮑邱河的包圍之中,最多的時候有3000多人。2009年春天,這條河流烏黑,橫七豎八躺著幾根枯枝,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惡臭。河邊沒有一只活物,死一般寂靜。
10年前,這條河流還可以摸到魚,村民們在碼頭上洗衣。但一切在2000年后變成記憶。鮑邱河源起廊坊三河、密云界上,向南流經北京通州、廊坊燕郊、河北夏墊鎮,包括夏墊村在內的多個村莊,最后沿東南方向經寶坻林亭口至八門城匯入薊運河。
2004年,大廠縣環保局在一份報告里稱:夏墊鎮四個軋鋼廠、楊廣起兩個造紙廠和燕郊的污水是污染鮑邱河的“主兇”。環保局介紹說,兩個造紙廠都是熟料,所排出的水不含有毒有害物質。燕郊鎮和四個軋鋼廠都上了污水處理設施,并由專人進行管理,處理后的污水通過了省、市局多次的檢查和檢測。
如環保局所說,上述污染源都安裝了污水處理設備,且都達標,那么鮑邱河的污染到底來自何處呢?縣環保局承認說,“可能出現治污設備運轉不正常、時用時不用、偷排偷放等現象”。曾在軋鋼廠里工作的村民舉報說,污水處理成本較高,軋鋼廠能不開機器盡量不開,外界卻無法監督。鮑邱河由此變成一條令人生畏的河流。
村民左金興曾撈起一條死去的鯉魚,扔給狗吃,狗當時就死了。從河里抽取的河水令莊稼幾乎絕收。一些村民扛著玉米秸到縣政府上訪,稱河水殺死了麥子和玉米。
一個村民家的孩子被發現患有重度貧血,鄰居家的孩子也被確診為同一病癥,血液里發現了有毒顆粒。
2007年,有媒體公開了一張夏墊村的死亡不完全名單:在不到10年時間內,有30位村民死于癌癥或白血病,死者年齡大約在55至60歲之間。鮑邱河沿岸的南寺頭村、馬坊、芮屯、趙溝子、諸各莊、韓家府、金莊、后店等村莊都有人死于癌癥,且呈現遞增趨勢。
眾所周知的是,河流通過土壤的細孔和縫隙不斷往下滲透,污染地下水,而地下水在黑暗地帶漫游運動,直接進入村民們的水井或者以泉水形式涌出。2007年7月,大廠縣環保局局長常廣利承認,村莊的淺層地下水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
夏墊村之前共用一口80米深的水井,但發現了井水變紅。驚恐的村民們找政府出面處理,金銘公司出資打了兩口300米深的深水井。作為安撫,金銘公司在夏墊村的莊稼地里打了十幾口100米深的水井,抽取地下水直接用橡膠水管澆灌。村民們認定連接鮑邱河的引水渠今生今世再無可用之處,就在渠里種上一排白楊。
夏墊村開始依賴地下水,村莊各個角落都寫著“打井”的小廣告。越來越多的地下水被抽取后出現了新的問題。村民左瑞龍說,之前抽水澆灌兩畝地只需6小時,去年開始變成了8小時,村民由此增加了100多元的電費。
但最令環保專家們憂心的是,這條被深度污染的河流每一天都在累積新的化學物質,在空氣、陽光和水的作用下或可發生一些險惡、不為人知的毒效轉換和疊加,變成一個更危險的化工實驗場。
除開若隱若現的污染威脅,夏墊村是一塊洼地,每逢下雨,鮑邱河就會暴漲橫流,污水覆蓋整個村莊,令村民無處避難。
村莊為彌足珍貴的300米深井修了一間房子,上鎖,雇人定時向全村供水——夏天每日放三次,其他季節每日放一次。這口井抽取井水后通過管道分送到村民家,未有凈化或監測,誰也不知道這口井的水是不是也被污染。但沒有人愿去觸碰這個問題,左瑞龍說,如果這口水井都出了問題,村子就完蛋了,“現在大家都不愿意去想。”
在關注飲水安全的學者眼中,夏墊村的水井故事再現了中國農民們被化工污染追逐的逃亡路數——在地表水被污染后,村民不得不抽取地下水,而地下水正在萎縮和處于險境。
一直關注中國農村飲水安全問題的清華大學黨委書記胡和平稱,中國大部分地區地下水超采現象嚴重,造成地下水位下降,農村已有的飲水井逐漸報廢。華北平原深層地下水超采區面積為77153.35平方公里,占華北平原深層總面積的62.69%。
更嚴峻的是,地下水也在開始被漸次污染,夏墊村80米深的水井被廢棄,不得不向300米深的地下取水。而胡和平警告說,中國地下水污染到了極為危險的境地,特別是包括北京、天津、河北等省市在內的華北地區。
2008年,衛生部和科技部聯手完成的第三次中國居民死亡調查報告顯示:癌癥已成為中國農村居民最主要的死因之一,其中與環境、生活方式有關的肺癌、肝癌、結直腸癌、乳腺癌、膀胱癌死亡人數明顯上升,其中肺癌和乳腺癌上升幅度最大,過去三十年分別上升了465%和96%。在未來二十年內,癌癥死亡人數可能翻番。
醫學界認為,目前已知80%的癌癥發病與環境有關,尤其是與環境中的化學物質密切相關。
胡和平批評中國飲用水水質標準較低,鄉鎮更低——以砷為例,目前中國判定砷超標的標準為0.05mg/L,超標人口為289萬人,如果按照WHO的水砷標準(0.01mg/L),我國砷中毒危害病區的暴露人口高達1500萬之多。
多方慫恿的污染
至今還沒有權威的、專門的環境醫學研究機構可以擔當起污染損害健康的認定工作。北京大學醫學部公共衛生學院曾被寄予厚望,但教授潘小川說,受科學技術和醫學發展的限制,一些污染和傷害之間的因果聯系無法揭示。此外,醫學上往往只能確定污染是一個人致癌的原因之一,而中國現時審判規則講究的是單一性、唯一性,缺乏國外法庭對因果關系判定的靈活把握,一些顯而易見的污染受害者由此輸掉官司。
中國針對污染損害賠償的現行法律不是滯后就是空白,造成了排污企業推諉,當地環保部門不作為,受害者卻無可奈何的維權困局。中國政法大學污染受害者法律援助中心主任王燦發呼吁,中國應重新研究制定《環境損害賠償法》,明確環境損害的適用對象和條件、賠償范圍、賠償責任認定和環境損害賠償糾紛的行政處理及訴訟等方面,結束“法律不足”問題。
在現時管理框架下,一個企業被慫恿易于偷排私放。王燦發分析說,中國污水處理技術的落后導致一噸污水的處理費用要1.2~2.0元,一個工廠一天排放污水十幾萬噸,每天治理費用要十幾萬元,甚至幾十萬元。如果該企業偷排私放,即使被發現,在2008年6月之前最多罰20萬元。加之中國《行政處罰法》規定“ 一事不能兩罰”——偷排私放往往被認定是同一個行為,企業只需要罰款一次,而可以排放一年,企業自然選擇放棄污水處理。“就算是毒死一條江里所有的魚蝦,只要沒出人命,在2008年6月之前最多罰款100萬元,現在最多罰款200萬元。”
另一棘手的缺失是,中國至今沒有建立環境公益訴訟制度,沒人有資格代表公眾擔任訴訟主體,就肇事企業破壞公共健康追究更嚴厲的法律責任。在更多的時候,一些污染企業是地方政府招商引資的座上賓,且貢獻財稅,保障“吃飯財政”的正常運轉,與政府形成親密關系。而環保部門是地方政府的一個下屬部門,難以制約污染企業。
等不起的制度改良
癌癥病人的走投無路,對他們來講,現行各種制度不是尋求公正的路徑,倒是一堵無門可入的墻。2000年以來,中國開始重視農村,試圖建立一種農民個人、集體和政府多方籌資,以大病統籌為主的農民醫療互助共濟制度來解決農民疾病問題。2006年,大廠縣開始推行這一新型農村合作醫療,但包括白血病在內的11種重大慢性病在2008年1月才列入合作醫療統籌基金補償范圍。大廠縣對這筆統籌資金實行嚴密控制。截至2007年8月16日,大廠縣共有4091人次享受了補償,補償金額共計78.4萬元,人均補償191元。中國力推的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對農民的醫療保障作用,近似微乎其微。而在“癌癥村”,新型農村合作醫療更全然失去意義。
2008年2月,中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修訂后的《水污染防治法》。歷經三年的艱苦博弈,終于明確縣級以上政府對本行政區域的水環境質量負責,并將水環境保護目標完成情況作為對地方人民政府及其負責人考核評價的內容。
環保部門得到了更多權力,也被明確規定應當接受民眾的委托,如實提供有關檢測數據。
民眾被明確了一些他們本身擁有的權利:任何人都有權檢舉污染損害水環境的行為,其中受害當事人有要求排污方排除危害和賠償損失的權利。
中國法律界的一些建議被采用,確定了舉證責任倒置制度、共同訴訟制度、法律援助制度、委托環境監測制度來支持受害者的維權訴訟。環境保護主管部門和有關社會團體可以依法支持因水污染受到損害的當事人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環保部稱,2008年下半年以來,中國推行“以獎促治”政策,投入5億多元優先治理各大流域600多個環境問題突出的村莊。該部更制定了指導中國環境與健康工作科學發展的第一個綱領性文件——《國家環境與健康行動計劃(2007-2015)》,承諾到2010年,集中整治一批各地群眾反映最為強烈的“癌癥村”,有效控制環境污染。但新法實施大半年以來,未見整治污染有何等大動作,相反金融危機以來,拉動內需的要求,使各地環保部門投鼠忌器,本已漸成氣候的環境問責制度一時泄氣。令夏墊村村民困惑的是,鮑邱河至今還是一條臭水河流,未見大廠縣領導的官運受何影響。
一批人或被犧牲
這是一個容易被忽略卻迫在眉睫的問題——衛生部疾病控制司在2005年11月透露:中國目前癌癥病人超過700萬人,且每年還在新增加約160萬至200萬人。但其中“癌癥村”和農村癌癥病人的具體數據是謎。
2006年8月,國家環保總局科技司有關負責人承認,對“癌癥村”等事件的調查范圍、深度和廣度遠遠不夠,甚至對很多環境事件根本沒有調查。他認為,正是未能全面掌握環境污染引起健康損害的基本情況和數據,才給環境污染與健康損害的因果關系的判定帶來困難,難以提出有效的應對措施。
而環保部門和強勢的GDP部門之間的權力級差,更于不動聲色中決定了癌癥村民們淪為犧牲品。2009年3月,全國政協委員石見元在北京呼吁加大農村水源保護力度,政府要對逾期不能達標的企業采取關、停等嚴厲措施。但現實是,中國需要鼓勵企業們奮發圖強,和政府共度時艱,甚至新的勞動法被斥責為“不合時宜”而一時暫停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