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一個漆黑的夜里,父親終于被帶走了。那年,父親三十四歲。
沒有呼天搶地,沒有哭泣,沒有言語,沒有更多的悲痛,一切似乎都是必然會發生的,巨大的災變在平靜中進行。苦難才是開始,還沒有盡頭。
這年,母親三十四歲,姐姐9歲,哥哥7歲,弟弟2歲,我5歲,妹妹尚在母腹之中。
幾乎就在同年,外公進了監獄。
1953年,母親也進了監獄。罪名都是“反革命”。
母親走了,一個家庭就散了,留下五個“孤兒”:一歲的妹妹,三歲的弟弟,八歲的哥哥,十歲的姐姐,我六歲。
舅舅在黃平,自顧不暇;姨媽年輕,沒見過這樣的大變故,嚇得遠遷到滇黔交界的邊城興義。
那個年代,許多家庭都遭遇巨大的不幸與變故,但像我們這樣的,卻少之又少。大樹倒了,樹上的雀巢打翻了,我們兄妹就如沒有羽翼的赤膊小鳥,索索發抖,沒有歸依。哥哥與姐姐稍大一點,勉強能料理生活,留在已經一貧如洗的“家”里,尋一條活路。而我和弟弟、妹妹,在好心人的安排下,被送到了“貴陽市兒童教養院”,開始了我們的孤兒生活。
貴陽市兒童教養院,我們都叫它童教院,即是現在的貴陽市兒童福利院,在貴陽城北那座叫豺狗灣的小山上。主要建筑是三棟蘇式“洋房”,兩旁是兒童校舍和教學樓,正中是大禮堂,周圍是圍墻,整個童教院被這些高墻團團圍住,與外邊嚴嚴實實地隔絕開來,使得里面成了一個神秘莫測的世界。除了大門之外,只在南側留一道小門,供孩子們勞動時進出,這些仿蘇建筑,在當時百廢待興的建國初期,已是相當可觀的“慈善結構”了。童教院,顧名思義,就是兒童的收養、教育之地。那些被遺棄的、被遺忘的孩子:那些殘疾的、“犯罪”的孩子;那些在世上子然一身、無人憐愛、無處棲身的孩子;那些在大變革中,傾巢之下,突遭滅頂之災的孩子;那些被歧視、被冷漠的孩子;那些原會被凍死、餓死的孩子,這兒是他們的福地,“小鳥”的天堂。在這兒,誰與誰都一樣,是孤兒,弱智,棄嬰,少年犯;還是前朝的“貴胄”“王孫”,富家獨苗,都是這里的難民;都在這兒索索發抖;都身著灰藍色的“難民服”:都是敞著衣,拖著鞋,流著涕,淌著膿;都是一樣的暗淡、陰沉、冷漠、孤獨;都是一樣的面帶菜色,如幻如影,如紙剪的小人兒……但是,這兒還是我們的福地,我們的天堂……
我首先被送進童教院,被剃了頭,換上一身灰藍的衣服,在左胸上印有白色的和平鴿。在此之前,我已經習慣了從天而降的事變和災禍,對親人一個又一個的突然消失,已失去感覺,沒有人告訴我,這是為什么?只知道親人更少,冷眼更多,衣服更薄,肚子更餓。幾周后,比我更幼小的弟弟和妹妹也相繼進入這扇大門,可能外邊的世界已不能容下他們了。此時,弟弟六歲,妹妹四歲。我們都不懂我們是被拋棄?還是被收容?父親在哪兒?母親在哪兒?姐姐在哪兒?哥哥在哪兒?外公在哪兒?外婆在哪兒?舅舅在哪兒?愛我們的人在哪兒?我們都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們兄妹三人又團聚了,我們又是一個家了。在這里,三人為眾,我們是最“幸福”的一個家,我承擔了“家長”的責任。弟弟和妹妹都剃光了頭,再脫光衣服之后,虱子就無處藏身了。在掉滿線頭的毛衣的每一道縫隙里,都是這些小小的寄生蟲。要捉盡它們幾乎是不可能的,它們更頑強,也是殺不盡的,結果只能把毛衣用開水燙,用盆煮。我每天都要去看望弟弟和妹妹,他們在大禮堂左側的幼兒室里。那時,我已懂得了責任,看到他們是我的責任;我也懂得了悲痛,也懂得了將悲痛深深的藏在心里。
在大禮堂與幼兒室之間的一小塊空地上,長著幾棵彎曲如弓的枸皮樹,和幾蓬墳堆似的亂草。這里竟然有幾箱蜜蜂,叫人害怕,但卻磁鐵般的吸引著我。院里的養蜂人收集蜂蜜的時候,是最有趣的時刻。他大約有四十上下,沒有言語,他的身子被那瓦灰的衣服嚴嚴實實裹住,面孔罩上面罩。他根本不理會被驚擾的蜜蜂的干擾,默默地搖著敷滿蜜的那塊板。我常常被這充滿神秘的工作誘惑,而忘了看護弟妹的責任。
童教院里,也是一個社會,是更特殊的社會。我在進院時,就認識一個叫杜南朝(可能是諧音)的大孩子,他大概應該是那種“無知即無畏”的“黑社會”型流浪兒,走路時,是一搖一擺、左右肩交替扭動的“英雄步”。他的來歷晦暗不明,可能是個“少年犯”吧。他很關心我,很快就成為我的崇拜對象。他不怕打架,在這“黑社會”的幾個小“幫派”里,他是老大,我們習慣和崇尚他的不扣衣服,蓬頭遢面,滿口流言,還有他模糊、神秘的經歷。此時的我,在與這群社會經驗豐富的“社會棄兒’’的共同生活中,已略知了“性”,已有了早年模糊的性的心理“萌動”。
對這里的老師,我已經沒有印象了,唯一記得的,只有一位姓何的男老師。何老師是個大胖子,依稀記得他有兩層下巴,這在那個時代是很難得的。大禮堂兩側的高音喇叭里,時不時的響起他吼的京劇唱腔,我們聽不懂,但還是愛聽,很好聽。他喉、鼻音都很重,發出沙啞的摩擦聲,那聲音高亢婉轉,悲愴而又蒼涼,直教苦兒們欲哭無淚。這樣的自娛自樂,給我們的“小鳥天堂”帶來了歡樂,三、四十年后,我們才曉得,那就是“卡拉ok”。啊!永遠的卡拉ok,永遠的何老師!
這里與外界隔絕,是一個封閉的世界。我是那樣的思念親人,鐵門外,親人究竟怎么樣了?每到星期天,我都要到大鐵門旁等候我們的大舅,親人中,唯有他來看望我們,給我們帶來稀罕的糖果。弟妹還小,不知等候,我爬上路邊的梧桐樹,苦苦地察望門外的人流,在那萬千人中,我知道,惟有一個人會來看我們。
我哪里知道,外面的世界里,同樣年幼的姐姐和哥哥,是怎樣的在孤寂中掙扎。幾乎沒有親人,有些許可能幫助我們的親戚,都遠離我們而去。在那恐懼、窒息、歧視的政治氣氛中,連呼吸都尚且困難,何況正常的生活?姐姐和哥哥變買了家里可能賣的一切,只為了生存下去。哥哥奔走于不同的監獄之間,探望外公、父親和母親。監獄的鐵門和高墻,成了他永遠不能鏟去的夢魘。
父親是死囚,腳鐐磨破了他的褲和襪,他戴著鐵鐐,在1954年的秋到1955年,在獄中為我們留下了四本手抄筆記本和一個小小的紙夾,筆記本上是不能寫什么的,我想,如果有一點可能,他是會為五個尚且年幼的子女,留下他的遺言的。但我卻在他那幾本筆記中,看到他寄寓于其中的意義。父親以佛一樣的寧靜,用一絲不茍的、端正的字跡,錄下他的學習。在其中,還有父親畫的一幅鉛筆畫,那時正是“抗美援朝”的韓戰時期,他畫的是一位跳“長鼓舞”的朝鮮姑娘,楚楚動人;還有一首用簡譜抄寫的流行歌曲“叫我們怎么不歌唱”。那時的父親,應該是三十幾歲吧,他該有多少憧憬,多少理想和愿望啊!但一切都被無情的改朝換代的政治給扼殺了,生命嘎然而止。父親是那個時代的陪葬者,他是大無畏的,他應該是死在清醒與惶惑中。
然而發生在大墻外的這一切,我與弟妹都不知道,不知道那么巨大的災難,那么沉重的黑幕,壓在姐姐和哥哥的身上,幼小單薄的哥哥沉默了,他再沒有~滴眼淚,他的心堅硬如磐石。
在童教院里,我們的身份一概是“孤兒”,那意義就是,這世界上,天地間,只有你,你孤身—人,是一片小草,是一葉孤舟,是一只單飛的雁,是一條落魄的狗,甚至是一只陰溝里的老鼠。人們作賤你,遺棄你,拋掉你,冷漠你,無視你。
終于,有人要我們了。省軍區雜技團到童教院要人了,他們要“孤兒”,要不知身份的五、六歲的孩子,要能夠訓練成“玩命”的雜耍演員,又能夠忘掉一切親人的孩子。弟弟的聰慧,使他得到來人的憐愛,他入選了。沒有人詢問過我這個“家長”的意見,他們不知道這個幼童可能還有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妹妹,他們沒有管。他們把他帶走了,像牽走一條小狗,一條將要浪跡天涯的小狗。
母親曾經告訴過我們她做過的一個噩夢。
母親孤身一人,在一條黑暗、骯臟、臭氣熏天的陰溝里爬行,她呼喚著她的丈夫——我們的父親,卻無人回應,只有令人恐怖的死寂,如在地獄。她掙扎著,一步挪一步,無人拉一把,無人扶助她。唯一支撐著她的,是那一群不能丟棄的孩子,和她堅信終會出頭的信念。終于,在幾乎絕望的漫長的黑洞里,見到了依稀的光,此刻,母親知道,苦難已到盡頭。
母親以“反革命”的“莫須有”罪名進了監獄,一年之后,以“訓誡釋放”的“判決”出獄。此時,巢已傾,人已亡,家已破,子女已成“孤兒”。母親沒有哭,沒有淚,沒有呼天,沒有怨地,哀莫大于心死,但母親不能死心,她說: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母親出獄的第一天,就是到童教院把我和妹妹接回來。媽媽說,餓死,我們家也要在一起。她知道弟弟已到了省軍區雜技團,是令她最難受的。一個也不能少!媽媽不能讓弟弟作為“孤兒”,去當一個搞雜耍的藝人。母親是怎樣去尋找弟弟,要回弟弟,這些,我已不能憶起。反正不久,弟弟又回到家,我們一家終于又團聚在一起了,只是我們的父親沒有了,天底下,疼我們的人只有媽媽了。
別了!童教院,別了!小鳥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