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老張頭給我電話,他說他一夜都沒睡好,問我有沒有時間,想帶我到湛江農墾醫院看看他肘年前種的幾棵樹。幾棵樹讓老張頭睡不著,其中必有故事,我二話不說,背著相機,出門了。
老張頭六十剛出頭。他的人生經歷很豐富,從一個汽車司機,成為一名優秀的外交官,很神奇。他幽默,特別能侃,總是笑容可掬的樣子,沒有人不被他所感染。
老張頭早就站在醫院住宿區的門口等著。我泊好車,跟著他走。醫院象一座植物園,到處都是花草和高大的喬木。老張頭所說的幾棵樹,實際上是四棵,就在這條道的坡頂上。
我是在林區長大的孩子,對樹木懷有很深的感情。我曾經和老張頭自吹,雷州半島的樹種,沒有哪一種樹我沒爬過,偏偏這四棵樹,很陌生。
在樹的家族里,它是中等個,二十多米高的樹身,樹干筆直,其中有三棵特別高,樹干長到了樹冠,幾乎沒有大的分枝。而另一棵,樹冠比較大,細看,原來這棵樹的主干折斷了,在斷裂處長出三枝粗壯的枝條。它們先是平行長出,伸了一米多,枝條又彎著向上生長,且都是波浪形向上生長。樹皮象是用薄薄的一層泥土粘上去,時間久遠了,出現了脫落的痕跡。這種樹的頭部,并不是園形,是正方形,很奇特,淡綠色的苔蘚附在其上,象銅銹。我問老張頭,這樹開花嗎?他說不開花。我從地上拾起一枚橢圓形的綠葉,有些象榕樹的葉子,只是比榕葉單薄一些。放在手心里輕輕一揉,一聞,幾乎沒有味道,過了十幾秒,一股淡淡的藥味,從里面逸出來。除了叫不出它的名字外,我看不出這樹有什么特別之處。
老張頭在考我,過了半晌他才說這樹叫母生樹。他給我講了一則寓言:
孩子出生的那天,他父親在家門口種了一棵小樹苗。樹一天天長高了,孩子也跟著長大。二十年后,這個小孩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他坐在大樹下嘆息。大樹告訴他:“你把我的樹枝砍了,用來建一座漂亮的房子吧。到時,你和新娘子會過上好日子的。”青年照辦了。又過了很多年,兒女滿堂的他,已經步入中年,他滿腹愁云地對大樹說:“為了兒女,我遠大的理想還沒實現,我渴望到外面世界闖一闖。”大樹聽了說:“把我的樹干砍了,你可以造一艘大船。這樣,你就能夠乘著大船到廣闊的世界闖蕩了。”中年人也照辦了。又過了幾十年,當年的小孩已經成了白發老翁。他拖著疲憊、憔悴的身影回到了大樹身邊——大樹溫情地安慰他說:“你在外面吃了這么多年的苦,現在回來了,請你坐在我僅有的樹樁上,好好休息吧!”
這個故事,在林區長大的孩子,我想沒有人沒聽過,且不只聽過一次。這個故事在我聽來實在是太乏味了,而老張頭就因為這個故事,睡不著?我覺得不對,老張頭一直在看著這四棵樹,象在看一件收藏了幾十年的寶物。
老張頭指著旁邊一棟長長的二層樓說:“幾十年前,我家就住在一樓這套房子里。實事求是地講,當時能住在這里,應該說是沾了我父親的光。這棟二層樓房全住著醫院的書記院長名醫等大人物。”
我知道,他父親張尚林當時是這家醫院的專家,很有名。他父親前幾年死的時候,九十歲,陸海空三軍都有領導參加他的追悼會,可惜那時我還不認識老張頭。
早年張尚林被國民黨軍隊看中,錄取到國防醫學院讀書,又因為成績優異,被選派到美國留學。剛畢業馬上國參加了抗日戰爭。抗日勝利后,張尚林回到家鄉興寧建了一家助產士學校。1946年,張尚林帶著妻子,到廣州靜海路開了一家私人診所。那時共產黨領導的東江縱隊利用這家診所作掩護,在診所的三、四樓設立地下交通站,共產黨的很多高級將領都曾經秘密經過這里。廣州一解放,華南區的主席方方親自到張尚林的診所請張尚林參加解放軍,以軍代表的身份接管前中央醫院,張尚林一口答應了。張尚林在國民黨的軍隊里不是黨員,在共產黨的軍隊里也不是黨員,但是他為共產黨服務了一生。用老張頭的話來說,他父親是百分百的老布爾什維克。
年輕的老張頭1971年到兵團第二醫院,也就是現在的農墾第一醫院當一名普通的汽車司機。結婚后就住在這里。
老張頭利用樓的側面的空地,開荒種菜,又搭起小棚養雞養鴨,多的時候至少有四十多只。特別是火雞,人見人愛。
1974年秋末的一天,醫院醫務科領導找老張頭,讓他開救護車到熱帶作物產品公司把謝育才拉過來。老張頭張大了眼睛,謝育才?是那個叛徒謝育才?對方點了點頭。
老張頭大氣都不敢出。前幾天老張頭的父親和他談起謝育才,說他病得好重,如果不及時醫治,可能很危險。
老張頭的父親曾經給他說過謝育才,說謝育才絕對是一位英雄,他救了整個南委。(注:南委,即中共南方工作委員會,統一領導廣東、廣西、江西、湘南、福建西南、香港等廣大地區的地下黨工作。上面提到的方方就是原南委的書記。)
謝育才是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因他領導了1927年11月的海南萬寧起義,國民黨第十一軍派兵包圍了謝育才家,用刺刀捅死謝育才的母親、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及4個侄子,并放火燒屋。謝育才得知家人被殺的消息,更加堅定了他革命的意志。他先后擔任福建軍區第二軍分區政委、福建省委常委兼組織部長、閩西南軍政委員會委員、中共閩粵贛省委副書記兼組織部長等職。1940年11月,根據南委的安排,謝育才被調到江西省委任書記。到江西省委機關所在地安福山,謝育才通過無線電臺,告知南委江西的簡單情況。第二天南委復電,要他立即到廣東曲江。此時謝育才老婆在吉安產下他們的孩子。謝育才與省委宣傳部長駱奇勛,跟著交通員李鐵拐下山,直奔吉安。到達吉安后,謝育才和駱奇勛、謝育才老婆分別被國民黨中統局江西省調統室行動隊密捕。謝育才被捕之后,特務將在吉安的所有有可能與廣東聯系的中共人員及其家屬全部拘捕,封鎖所有的消息。接著南委副書記張文彬、宣傳部長涂振農和粵北省委重要干部20多人被捕,最終導致廖承志被捕。
江西的共產黨組織被國民黨在很短的時間內一網打盡。謝育才被捕后,中統特務利用江西的電臺,以謝育才的名義繼續同南委聯系,假稱謝育才病重。南委對江西發生的一切卻絲毫未察覺。南委,即將成為中統的甕中之鱉。
從特務口中得知江西黨組織和南委的情況之后,謝育才心急如焚。為了救南委,謝育才以自首的方式取得特務的信任。雖然他和他的老婆孩子都離開監獄,但是他們住的地方是特務選定的一座小院子,限定不能離開房子半步,院子的門口二十四小時都有特務值班。有一天,看守他們的特務開了小差。為了保證百分百能夠逃脫,謝育才和他老婆扔下只有幾個月大的孩子,乘機爬窗逃出來。經過一個多月的行程,謝育才找到了南委,并向南委匯報了他被捕的經過和江西黨組織被破壞的情況。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謝育才到底有沒有叛變,組織一直想弄清楚。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要調查清楚,談何容易,他被停職寫了二年檢查,最后還是被開除了黨籍。謝育才當時之所以沒有被驅逐出革命隊伍,是因為他確實拯救了整個南委。作為南委,對謝育才這點貢獻并沒有否定。謝育才不卑不亢,被調到東江縱隊當參謀長。1946年,謝育才隨華南游擊隊北上作戰,后調到第四野戰軍廣東軍區任副參謀長。無疑,謝育才對共和國的建立,立下汗馬功勞。1950年,謝育才任汕頭市市長。在市長的任上,逃到香港的特務頭目了解到謝育才的情況后,通過廣州公安局告知謝育才,謝育才的兒子一直跟著他。如果謝育才同意,他愿意把孩子送還謝育才。經葉劍英同意,謝育才終于同他的孩子團圓了。然而,不久謝育才被扣上通敵的帽子,又一次被開除黨籍。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后,在海南農墾局局長的任上讓人打成叛徒,再次被開除黨籍,天天讓人拉到大街、學校、機關批斗。揪出來接受批斗,成了他的職業。造反派對他斗得太厲害,不知那個好心人,把他調離海南,到湛江熱帶作物產品公司當經理。
謝育才是特務?謝育才是叛徒?他如果是叛徒,為什么之后的幾十年,他還是跟著共產黨出生入死?老張--頭一直在想。他開著救護車,火急火燎趕到謝育才的單位。老張頭說那時的救護車沒有自動報警器,是邊開車邊用手拉著響鈴叮咚叮咚響。平常,一般的病號他也懶得拉,那天老張頭是拉著響鈴一路狂奔。老張頭跟我說,他是急于看到謝育才的真容。
到了熱帶作物產品公司,經指點,他和隨車來的醫生先找到公司的醫務室。一個男的帶著老張頭他們在產品公司大院最邊的倉庫里找到了謝育才。謝育才就住里面。倉庫挺大,有幾百平方,倉庫的窗戶很小很高,想打開,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平常這種窗都是緊閉的。打開倉庫門,一股天然橡膠的異味撲到鼻子里,很難聞。
謝育才躺在一張很簡陋的木板床上,有人來了還是一動不動,有一位老太太就坐在床邊給他蓋被子。隨車跟來的醫生,大聲地喊道:“怎么病了,哪里不舒服啊?”
“他可能感冒了,呼吸困難,胸口有些堵。”是老太太小心翼翼幫著回答。醫生說:“發不發燒啊?”老太太說:“他有點怕冷。很燙。”
醫生說:“坐起來,讓我檢查一下。”老太太吃力地把謝育才扶起來。這時老張頭才看清謝育才。一個清瘦的老頭,長頭發,向后梳著,大眼睛,雖然病這么重,眼睛還是很有光,面容很慈祥。醫生掏出聽診器,放在謝育才的胸部。老張頭一時反應不過來,醫生并沒有讓謝-育才解開鈕扣,而是把聽診器放在衣服的外面,老張頭說他是第一次看到醫生給病人這樣檢查,有點不解,又不好問是不是搞錯了。過了好多天之后,老張頭才拍自己的腦袋,謝育才是個大叛徒,有誰敢碰他啊!這個醫生也未必是在藐視謝育才?
醫生說:“行了行了,快起來跟我們到醫院檢查檢查。”
那時是十月底,天有點涼。老太太急忙從床頭拿起一件舊毛衣給謝育才穿上。老太太又在地上的一個小箱里找一件外衣,但是翻遍箱子,找不到一件象樣的衣服。最后老太太拿起一件破舊的中山裝,穿在謝育才的身上。
老太太站在床邊,扶謝育才下地。謝育才即使很瘦,他個子很高大,骨架大,他把手搭在老太太的肩膀上時,也許是謝育才用力太猛,或者是因為老太太也太單薄了,根本承受不了一根草的重量,瘦小的老太太差點跪倒在地。老張頭一直默默觀察著這對老夫妻,見此景,他驚慌地上前一手扶老太太一手扶好謝育才。老張頭碰到謝育才的瞬間,倒吸了一口冷氣,謝育才哪里還有肉啊,簡直就是一副骨頭。不知為何,謝育才一站起來,開始咳嗽,且越來越厲害。
送謝育才到醫院不足兩個星期,老張頭也發高燒,咳嗽得厲害。經檢查,老張頭的上呼吸道感染了,醫生說得住院。老張頭摸摸腦袋,住院就住院吧。那時,干部病房比較緊張,騰不出來。醫生說只有大病房才有床位,問老張頭能不能在家里住,他會按時上門為老張頭看病。老張頭緊張了說:“不行不行,我孩子才一歲,搞不好會傳染的。我就上大病房吧,沒事的。”
到了大病房,老張頭萬萬沒想到,他和謝育才同住一個病房。一個小小的病房,挨著六張床,過道很窄。幸好,病房只有四個病人。老張頭笑微微地輕聲和謝育才打招呼,謝育才靠在床背上坐著。他認出了老張頭,用夾雜著海南口音的普通話輕聲地說:“小阿哥,你怎么來著?”老張頭又摸著腦瓜子笑著說:“我也病了。”這時有護士進來了,大家都不說話。后來老張頭才知道,上個星期謝育才咳嗽得相當厲害,高燒無法退下來,昏迷了好幾次,也急救了好幾次。
開午飯了,護士給老張頭送來了飯菜,一大碗炒瘦豬肉,一大碗青菜湯,香氣好濃。而謝育才的飯,是由老太太到醫院飯堂里排隊購買。老太太回來時,手里端著一個大碗飯和一小碗青菜,沒有湯。回到病房,老太太才把飯分成兩半,—人半碗。老張頭問:“謝伯伯,你為什么不吃豬肉?”謝育才不說話,老太太苦笑了—下。老張頭—下明白了,一個叛徒,哪有錢買啊。他趕緊端起肉碗走到謝育才的床前,倒了一半瘦豬肉在謝育才的菜碗里。謝育才有點慌張:“小阿哥,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啊。我老了不需要這個。你還年輕,多吃點肉吧。”老張頭說:“一起吃吧,一起吃吧,,免得涼了。”老張頭發現老太太的眼里,有了淚花。老張頭住了五天醫院,每餐飯,老張頭都要把他一部分肉倒給謝育才,然后,老張頭調頭走出病房的門口吃。
老張頭跟我說,其實他也不太敢和謝育才說話,畢竟,他是共產黨的叛徒。在那個瘋狂的年代,誰都不想引火燒身,只要造反派動動小指頭,你不是反革命,就是特務,不是特務就是叛徒,那時的帽子可是滿天飛。
謝育才的職位不高,但是他的級別很高。他住院期間,沒有任何一個人來看他。醫院里的書記院長帶著蘋果過來看老張頭,希望他早點把病治好,過幾天還要送陳文高局長到肇慶開會。老張頭說,那時候街市上幾乎是沒有蘋果出售的,一般都是很高級別的首長才能見到。如果謝育才不是叛徒,蘋果該是他的。
老張頭在醫院里,開三輛車,一輛救護車,一輛三輪汽車,一輛英國進口的吉普車。吉普車是專門配給陳文高的。陳文高是參加萬里長征的老紅軍,是湛江地區的副書記,兼湛江農墾的局長,他是湛江農墾的創始人。書記院長過來看老張頭。沒有人和謝育才握手,也沒有人和謝育才說話,均把謝育才晾在一邊,說不準,這些人都曾經是謝育才的老部下呢。老張頭說,從那時候開始,人世間的冷暖,全藏在他心里。
老張頭出院后,有一天的傍晚,他在廚房里炒菜,他聽到兒子在外面突然哭起來。老張頭出來一看,謝育才和他的太太就站在老張頭兒子跟前。老張頭迎上去,輕聲說:“謝伯伯,你怎么來了?”謝育才也感到有些意外:“小阿哥,你住在這?是你孩子?”老張頭呵呵地笑。謝育才也微微地笑了。老張頭說他和謝育才住在一個病房里五天,還沒見他笑過,這是第一次見到他開心的笑。謝育才指著菜地和雞棚說:“是你的?”老張頭又是呵呵地笑。謝育才說:“我建議你把雞棚拆了,種幾棵母生樹。你知道母生樹?”老張頭又是呵呵的笑。謝育才說:“我是海南人,海南人有個習慣,生孩子了,就要在自己的院落周圍種幾棵母生樹。等孩子長大快要成家的時候,這幾棵樹也成棟梁之材了。”老張頭隨便一問:“樹苗在哪有啊?”謝育才說:“你不是陳文高的司機?你到了海南,叫他帶你到五指山挖幾棵,很簡單的。”
第二天老張頭送陳文高到湖光農場,會見王震部長。王震幾乎每年都要到湛江農墾視察,并喜歡住在湖光農場。陳文高對老張頭說:“今晚我們和王部長吃飯,你也參加吧。明天一大早,就用你這輛車送我和王部長到海安,我和王部長要過海,你和其它四個司機在南華農場的招行所住下來等我們。”
老張頭興奮了,說:“你去海南,準備到五指山嗎?”陳文高說:“你有什么事嗎?”老張頭呵呵地摸著腦瓜子說:“你能幫我弄兩棵母生樹樹苗嗎?”陳文高說:“你怎么想到種母生樹?”老張頭不敢告訴陳文高是謝育才的主意,只是呵呵地笑。
十天后,老張頭開車到海安碼頭接陳文高。陳文高和王震部長坐著部隊的登陸艇回來了。他們上岸之后,老張頭發現陳文高的秘書手里拎著一把樹苗,樹的根部是用稻草緊緊裹著。陳文高的秘書走到老張頭跟前說:“小張啊,你真厲害啊,首長親自叫通什農墾局的局長,派人在五指山給你找到了四棵母生樹苗。在船上,王震部長還拿起這四棵樹苗看了看,給大家講了一段母生樹的故事。王震部長讓首長轉告你,要好好種好這幾棵母生樹啊。”
老張頭得意得不得了,不斷地摸著頭。回到家,他在雞棚的旁邊,挖了四個一米多深的坑,雞糞便幾乎填了大半,回填一部分土之后,才把樹苗種下去,填土,壓實。自始以后,老張頭每天回來,都要給小樹澆澆水。這四棵母生樹,經過三十多年的生長,如今已成為參天大樹。種下這四棵母生樹,老張頭的命運徹底改變了,1979年陳文高推薦老張頭到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學法語,畢業后,陳文高又向農業部、外交部推薦老張頭到國外當了二十幾年的外交官,這是后話。
種下母生樹后的一天下午,老張頭有事臨時回家,他發現謝育才正站在那四棵母生樹前。老張頭感到很突然,說:“謝伯伯,我聽了你的話,種了母生樹。你叫我種兩棵,我種了四棵。”謝育才依然一動都不動,不吱聲。老張頭在想,他在想什么呢?他肯定有東西想。但是老張頭當時猜不透,幾十年之后的今天,老張頭還是想把這個啞謎揭開,謝育才為什么讓他種下母生樹?
我跟老張頭說,其實謝育才在當時心里很感謝你,知道嗎?幾十年來,謝育才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仗,坐了多少監獄,受盡了多少苦,沒有人問過,更沒有人相信他的清白。
謝育才當共產黨的叛徒,確實是很冤枉。
1941年冬,國民黨特務在吉安抓到兩個年輕婦-女,經叛徒指認是共產黨的秘密交通人員。特務把她們抓起來,連夜審訊。這兩個婦女經受不起考驗,叛變了。中統立即派中統大特務徐錫根到吉安坐地指揮。徐錫根是中共叛徒,當過中央常委,又在特科工作過,十分了解中共秘密工作情況。特務順藤摸瓜,秘密抓捕中共贛西南特委17人,并查獲了秘密文件、無線電臺,還有贛西南特委和江西省委的地址。特務也是通過叛徒李鐵拐,誘捕了謝育才。
敵人通過各種手段都沒有讓謝育才屈服。當謝育才得知南委處于危險之中時,他多次試圖通過各種方式告知組織自己被捕的情況,都未能成功。謝育才開始越獄,第一次試圖用小刀鋸斷木窗欄,跳窗而逃,第二次想通過收買看守越獄,都失敗了。在江西泰和馬家洲集中營,謝育才決定再次冒險越獄,他劇日牙膏皮做成鑰匙,試開腳鐐,腳鐐被打開了。他再用仿制的鑰匙試開囚室門,想不到鑰匙扭斷在鎖孔內,特務發現謝育才的意圖后,加戴重鐐,謝育才再也沒有越獄的成為參天大樹。種下這四棵母生樹,老張頭的命運徹底改變了,1979年陳文高推薦老張頭到北京大學國際可能。他決心采取極端的手段,用假自首的方法騙得敵人的信任,謝育才在自首書上簽了字。一個以共產主義奮斗終身為目標的人,一個全家人讓國民黨殺盡的人,做如此的抉擇,痛苦可想而知。
根據后來的調查,如果不是謝育才及時向南委匯報了江西的情況,整個南委和南委書記方方絕對逃不出這場滅頂之災。方方等人轉移不幾天,一個叛徒與特務帶著一大幫人馬,直撲南委的駐地。謝育才無疑立了大功。
南委被拯救了,但是謝育才向中統特務自首成為其一生脫不了的魔咒,他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可憐的謝育才忍辱負重,三次被開除黨籍。在文革,更受盡了磨難。中國有十幾億人口,沒有一個人相信謝育才,唯有老張頭聽他的話,并依照他的話種下了母生樹,謝育才能不感動嗎?母生樹是什么啊!我敢說,在謝育才的心里,母生樹就是他的母親,他的母親就是共產黨,共產黨就是他的生命。可是他的母親不理解他,甚至拋棄了他,謝育才悲痛?后悔?怨恨?謝育才一直在申訴,沒有人敢為他說一句公道話。但是,他還是繼續申訴著,如果他心死了,如果他對黨失去了信心,我想謝育才不會,也不必要再申訴下去。
謝育才在監獄里假自首,讓我想起“文革”中轟動國內外的“六十一個叛徒”案。薄一波等人被關押在北平草嵐子胡同的國民黨政府北平反省院。1935年--11月,二萬五千里長征剛剛結束,劉少奇作為中共中央代表,被秘密派到天津,主持中共中央北方局的工作。其時日寇魔爪已深人華北,全國抗日運動再度掀起高潮。北方局開展工作缺少得力的干部。時任北方局組織部長的柯慶施向劉少奇建議,可以讓這批被關押的同志履行敵人規定的”簽字”手續出獄,以解急需得力干部的燃眉之急。經過慎重考慮,劉少奇同意柯慶施的提議,并上報黨中央,經毛澤東為首的黨中央研究,批準了這個非同尋常的決定。薄一波等幾位同志斷斷續續地履行了獄方規定的手續離開了監獄。文革開始后,這些人全部被打成叛徒。薄一波們有六十一人,并有黨中央毛澤東作后盾,而謝育才,是在監獄里急中生智自行做出的決定,要證明自己清白,更談何容易啊,他只有一個人扛著啊!
謝育才看著樹,又看著老張,一句話都沒有說,讓他老婆扶著走回了病區。謝育才的眼睛閃著淚光,當時,老張頭沒讀懂謝育才。對謝育才來說,他對老張頭最大的感謝,就是盡快遠離他,否則,一個叛徒和一個年輕人在一起,莫須有的罪名—旦落在老張頭的頭上,于謝育才來說,那是永遠的罪過。
老張頭說,1977年剛過完春節,醫務科科長打來電話,說:“小張,你快到熱作所把謝育才接來,聽說他病得好重。”
老張頭一聽謝育才病了,心里一緊,急急忙忙開著救護車到熱作所。謝育才依然是住在倉庫里。二年不見,老張頭說他差點認不出謝育才。他更瘦了,原來黑黑的頭發,現在滿頭銀發,并且亂蓬蓬的,有點象街頭上要飯的叫化子。
老張頭說:“謝伯伯,你怎么啦?”
謝育才聽到老張頭的聲音,慢慢張開眼睛,嘴唇一張一翕。老張頭說他聽不到謝育才說什么,他只是猜想,謝育才可能說:“小阿哥,你來了。”老張頭沖出倉庫,從救護車上搬下擔架。當老張頭抱著謝育才放在擔架上時,老張頭才發現,抬擔架還差一個人。老太太那弱不禁風的殘老的身體,是不可能拾得動的,老張頭也不忍心讓她嘗試。
老張頭跑到熱作所的辦公室讓人來幫—一下,竟然沒人敢來。老張頭一個辦公室一個辦公室求,他都哭了,最后是一個工人幫著老張頭把擔架抬上救護車。
到了醫院,老張頭又親自把謝育才送到病床上。老張頭只要有空,他每天都要到病房看謝育才。老張頭的父親是謝育才的主任醫師,他知道老張頭去看他,他不反對,有一次他說:“謝育才是個好人,要不是那段歷史,他絕對不會是現在的樣子了。”
1976年10月,“四人幫”被打倒了。在這個時期,冰封了十年的中國大地才剛剛開始解凍,黨中央和人民政府正在緊羅密鼓地加緊各種政策調整,人們的思想還相當的保守。那時有大動作,好多人都不敢動。原來很左極左的人,都開始有所收斂。在黨的撥亂反正的曙光剛剛點亮的時候,謝育才卻靜靜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象一支即將燃盡的蠟燭,唯有他年邁的妻子躺在病房的竹床上,陪伴著叛徒和一個年輕人在一起,莫須有的罪名一旦落在他。“四人幫”雖然倒臺了,但是“四人幫”留下的各種意識形態,還在繼續傷害著中國人民,謝育才看不到自己解放的苗頭。謝育才—直盼望著被解放,盼望著黨給他新的春天,盼望著新上來的華國鋒能為他老謝說一句公道話。老張頭說,他和謝育才這么多次的接觸,謝育才沒有向他透露過。老張頭的父親是謝育才的主任醫師,經常去看他,他也不愿意向他談起。是啊,謝育才的問題,小人物是解決不了的,因為謝育才本來就是個大人物。
謝育才留在心里最大的問題,放不下的疙瘩,就是頭頂上那頂叛徒帽子,我謝育才走了,我老婆還有我的子女還要頂著這頂帽子,在苦苦地承受。沒有我謝育才,她們能頂?又能頂多長時間!謝育才放心不下了,他—定在心里苦苦地責怪自己,好漢做事好漢擔,我怎么給自己心愛的人留下如此沉重的精神負擔啊!
1977年3月份的一天,老張頭妹妹從病房下班回來跟老張頭說:“阿哥,那個叛徒謝育才剛才死了。”老張頭本來早就有心里準備,但是他還是心跳了,說:“抬走了嗎?”老張頭妹妹說:“應該沒有,我們剛交接班。”
老張頭丟下飯碗跑到病房去。
天氣還很冷,病房的其它人都走開了,謝育才的病床上蓋住一張白布,老張頭知道那肯定是謝育才。老張頭上樓梯的時候,看見謝育才的女兒抱著她媽媽坐在樓梯口上低聲哭著:“哥哥死了還沒幾天,爸爸也死了,我們怎么辦呢?”
謝育才的女兒是昨天從廣州趕回來的,她沒想到,爸爸曾經明亮的眼睛,不再閃光了。她蒼白的臉緊緊地貼在她媽媽的臉上,她哭著,哭的聲音很凄慘。老張頭說只有他能聽出來,她們用她們的眼淚,送走了謝育才。在那個年代,因為自己的父親、丈夫是叛徒,她們連哭的聲音都要壓抑,不能哭出聲音來。老張頭說他聽了她們那種哭的聲音,一輩子也無法忘懷。那壓抑著的聲音,真的是讓人斷腸啊!
回到辦公室,醫務科長對老張頭說:“小張啊,我打電話到火葬場,他們說沒有車,你把謝育才送過去吧。”老張頭快速把救護車開過來。平時他拉病人,救護車都是開到和病房門口有一定的距離。那天不同,為了接謝育才,他把車開到了大門口上面,老張頭心里老是說著:“老謝啊老謝,你走了,我送你一程,不要慌,你慢慢走吧。”
這么一個為黨,為人民,奮斗了一輩子,百分百的老共產黨員,臨死的時候,只有兩個親人,沒有單位,沒有基層的領導來看望。她的女兒緊緊地擁抱著她媽媽,看著護士,把身穿病服的父親,抬出病房。四個護士抬起擔架的時候,老張頭叮囑著護士輕輕的輕輕的。不知道是護士大意或太緊張,擔架突然向一邊傾斜,謝育才的尸體差些滑下來。老張頭說:“小心點,他是人啊。”
謝育才活著的時候,沒幾個人把他當人看,他死了,老張頭說了一句活人話,謝育才的女兒和他的老婆,聽到嗎?如果她倆聽到了,若干年后,我想,他們母女,肯定還會想起老張頭。
謝育才的女兒送她媽媽,回家了。
只有老張頭和醫務科的一個人送謝育才到火葬場。老張頭這次把車開得好慢,車快了,他怕震痛了謝育才。
到了火葬場,幾爪人抬起謝育才的尸體,往地上一甩,謝育才重重地撞擊在堅硬的水泥地板上,轟地—聲。謝育才的身邊,已經躺著三具尸體。
老張頭已淚流滿面,語不成語地對我說,謝育才著地的一剎那,那個人似乎便是自己,那劇烈的疼痛傳遍老張頭全身。老張頭罵開了:“操,你們不要這樣對待他,他是一個人,你們要知道他是一個人啊。他好慘的,他是老革命。”
一個領頭埋怨說:“你早說啰。”
老張頭急忙從車上拿下擔架,說:“你們把他搬到擔架上,讓他有個地方躺著,睡舒服一點。”
老張頭說,擔架是公家的,他不拿回去,誰都不知道。車房里有四五副,在哪里丟了一副,只要他不說誰都不知道。
他們把謝育才搬到擔架上之后,老張頭又從車上拿下一塊白布讓他們給謝育才蓋上。老張頭心里反復地說著“老革命啊老革命,我作為革命的后代,所謂的接班人,我沒有任何東西送給你,在你臨走前,我送你一副擔架吧,你走好啊。”
躺在冰涼的水泥地板上,謝育才還感覺到人世間的冷暖嗎?可以肯定的是,貧困、病魔再也與他無關了。
謝育才是一個不怕死的人,早在年輕的時候,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走進槍林彈雨里。當戰爭遠去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會這么快就死了嗎?他臨死的時候,他在想什么呢?他知道人終將一死,但是我猜想,謝育才決對不愿意在這骨節眼上這么快就死了。無奈,謝育才懷著無限的希望,帶著沉痛的絕望,帶著一棵對黨的一片赤誠之心,就這么凄慘地走了。
要不是那幾棵母生樹,我絕對不知道世上曾經出現過一位謝育才,這幾天正在熱播的電視連續劇《潛伏》,劇中人物不知道讓多少善良的人們流下多少的眼淚,劇中的余則成他們,不正是謝育才他們當年的縮影嗎?《潛伏》劇里的共產黨人,都生活在冷冰冰的槍口下,隨時都有生命的危險,特務對嫌疑對象嚴刑拷打的影象,時時浮在我的眼前,那肉體疼痛所發出如殺豬般的聲音,無時不回響在我的心問,那是剜心的痛啊,誰能承受?!他們,他們挺過來了,但是有誰能想到,他們的命運會是謝育才這樣子啊?我的心在顫抖。
謝育才在二十幾年前已經得到平反昭雪,謝育才啊你知道嗎?你讓老張頭種下的四棵母生樹,長得越來越挺拔,越來越青翠了,你可看到了嗎?站在這四棵母生樹前,我看到了什么呢?
為了正義,有多少的仁人志士,赴湯蹈火,沖鋒陷陣,灑下多少英雄的鮮血。有的人,轟轟烈烈地死了,活著的人送給他們鮮花,送給他們滿城榮耀。而不死的英雄,常常是孤獨地死去。
當一切都成為歷史的時候,后人都把他們牢牢地記住了,這就是我們民族能夠延續幾千年的原因所在。
哦,母生樹。我叫你母親樹,—座永恒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