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后木葉地村的愛與痛

1

我不止一次這樣想，我不想回到，回到木葉地村。它讓我傷心憂郁灰暗。它讓我感到生命的沉重，我像一枚落葉在里面慢慢地枯萎衰敗。不止是我，村里的人們，他們的生命在迅速的衰敗。不僅僅是貧窮像根巨大的針扎痛了鄉村。更可怕的是毒品像一只無形的巨手，把這個村莊拉進了無底的黑暗。它使人恐懼孤獨悲傷。它破壞了鄉村的美，破壞了人心的真與善。那些鄉村的癮君子們像幽魂一樣行走在鄉村的路上、田野，使鄉村也變得緘默黯淡和無盡的憂傷。我不止一次看見他們帶著灰暗的表情，像賊鼠一樣去鄰村流竄找海洛因。他們的親人，他們的父母，或是他們的子女，流露出憂傷而呆滯的目光。我不止一次看見他們中有的把家里唯一的耕牛牽去縣城賣，親人流著傷心的淚水在后面追趕。他們中有的把父母往絕路上逼。或是逼上了絕路。他們的親人父母孤獨無助的靈魂在抽泣顫抖，苦難像無盡的黑夜不斷的剝蝕鄉村的靈魂。我一次次目擊了鄉村在毒品的剝蝕下飲泣憂傷破敗。

2

1990——1992年，那時木葉地村還沒有毒品。人們大多不會做生意，偶爾也有幾個販賣羊皮和半夏的。女人們呢，背著竹筐收購廢鐵，或者去趕場販賣雞和雞蛋等。她們把日子過的很充實，雖然很清貧。她們一天掙到幾元，或者十幾元，當有人問起的時候，她們總是笑著說，“家里呆著沒事，就隨便找點事來做”。她們的臉上總是洋溢出喜悅。她們不乏對生活的熱愛。男人們農閑的時候，就上縣城坐坐茶館，喝酒打牌，誰輸了，誰就給茶和酒錢。那時我還不知道什么叫悲傷，還不知道生活的重量。我家的大事小事都是父親扛著。

我們年輕人常在村口相聚閑聊。阿三經過我們面前的時候，似乎每次都是匆忙的。我能猜想出他很珍惜時間，也能想象他對生活是充滿向往的。他愛開玩笑，是村里有幽默感的人。我從他的談吐里，知道他是個見多識廣的人，是村里富裕的人，是村里有地位和身份的人。他有三個兒子，大兒子老實，其他兩個聰明。阿三會開推土機，曾當過州人民代表，有幾萬元的存款。他的妻子早出晚歸，趕場販賣雞和雞蛋等。我能想象出他為三個兒子繪制美好藍圖，給他們修建房，娶媳婦，買一輛小四輪跑生意。大兒子要初中畢業的時候，和我家鄰居家的女兒結婚。鄰居的女兒是個很踏實的姑娘，十八九歲，梳著長長的麻花辮子，眼睛水汪汪，臉高原紅。她是誰家娶了，誰家有福的那種。可是，就在他們結婚不久，兩個人都吸毒了，這讓很多人吃驚，尤其是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甚至以為那是謠言。但是，事實上他們和村里的年輕人-樣，都在吸了，慢慢的不能自拔。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怎么吸上的。這時候，海洛因開始在村莊泛濫。村里人已經憂郁起來。這是在1995年前后。

木葉地村在這一年開始陷入了憂郁。

3

父親狠狠打了弟弟一頓。當得知弟弟吸毒的時候，他拾起一根竹竿，憤怒狠狠地抽弟弟，斥責弟。弟膽怯的用手抱住了頭。但父親沒有因此停下來。父親是被鄰居的嬸嬸和堂妹勸開的。我看見父親很是傷心。在我成長的經歷里，我沒有經受過父親的這樣暴打。我大概屬于聽話的那種。后來又一次，父親又暴打了弟。父親除了悲傷憤怒，說要把弟送去戒毒所。弟被嚇得顫抖起來。他畢竟還是個讀初中的學生。我感到父親的失望和母親的酸楚。我感到毒品像個噩夢使人恐懼和危險。我從父親和母親那里，感到每個吸毒的家庭都有說不出的苦難和陰影。這種苦難和陰影，是其他人所無法理解的。我感到毒品對年輕一代的誘惑力和它所帶來的破壞力。這種誘惑力和破壞力，使人感到白天如黑夜。它使人的理想熄滅。它使人的歡樂和憧憬散失。它使人的道德倫理泯滅。它可以摧毀一個村莊，甚至一個民族。

當一個人遭受苦難的時候，我們同情和可伶他，我們也可能幸災樂禍。當那個人遭受的苦難降臨我們的時候，我們才可能真正理解和體驗那個人。

我從喪父之痛體察到阿三的喪子之痛。阿三的長子是吸毒去世的。那時候他已經變成沉默的人。他一下老了許多，臉上掛著陰云，我看見一顆悲傷沉痛的心。我看見了他無奈的困苦和迷惘。他對生活的憧憬成了泡影。他把希望給了兒子，兒子卻讓他絕望。他為兒子買來的小四輪，跑了一段時間，就閑置在那里。他把希望給了媳婦，媳婦卻讓他傷心。他讓媳婦看管兒子。媳婦卻也跟著兒子吸毒。他只有自己日夜守著兒子。他把兒子鎖在屋里，他困了要合眼的生活，兒子逃竄了。無奈，他流著眼淚用頭撞墻。他的白天像沉沉的黑夜。他怨天尤人?他多少變得麻木。那時候，村里年輕人吸食海洛因而亡故，不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了。他又不怨天尤人，他怪自己的命不好。他經歷過幾個時代。他覺得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問題，他不怪這個時代，他怪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珍惜生命，沒有經歷過他們的時代，不知道生活的不易。我理解這是他對自己無奈的安慰。我回到村里，看見他滄桑的臉，我就沉重起來。有一次，我帶著酒意，看見他子然一身站在村口，我突然想起了他失去長子而我失去了父親就傷感起來，我就過去抱住他，禁不住眼淚往下流。看到我這樣的情形，他也眼淚濕潤了。他曾經不止一次后悔沒有把他的長子送去勞教。那時，有一次，他的長子在鄰村找海洛因吸，正好被派出所的公安逮住，送進了戒毒所。他擔心萬一有個意外，想把兒子保出來。我好幾次看見他陰沉著臉跟派出所的負責人求情。這是他的長子第一次進戒毒所，也是最后一次。再次，在村里看見阿三，他依然是陰郁的臉，沒有絲毫生氣，沒有絲毫歡樂，仿佛一年四季就是這樣。這像一幅凝重的畫面定格在我的腦海。他使我想到千千萬萬農民的不幸和勞苦，包括我的母親。他們過早的衰老疲憊，像一架機器被磨損生銹，直到不能勞動為止。當我在城市看見衣著時尚亮麗的市民，輕松的休閑，把吃飯喝酒當成娛樂消遣的時候，我想起了我鄉村的人們。他們是生活在大地的另外一類人。這時候，他們使我無法安寧和輕松。我無法像城市人那樣生活，無法把吃飯喝酒當成娛樂消遣，無法追求時尚。這一切，都成為了多余的奢侈，使我感到罪惡。

為什么在我父親去世后，我學會了陰郁，面對我弟，面對我母親。我想，如果父親不把我們家搬到這里會怎樣呢?他不會去世，母親不會守寡，弟弟不會吸毒等，這里發生的一切，好的或是壞的也將不會發生。但是，一切仿佛都在命定中。十六七年來，木葉地村發生了一系列變故，在我來不及想的時候，我們就在了里面。有婦女接而連三的守寡。她們的日子艱辛而凄涼。這像是天災，又像人禍。當年輕人出去打工，村里只見到老人和小孩的時候，村莊更覺荒蕪和黯淡。村莊和老人同樣陰郁擔憂。有吸毒者在村里流竄，老人們背后說他們像幽靈一樣。多少年來，我想要把這個村的傷事忘掉不再回來，但你的出身和你親人的原因，注定你無法忘掉而不能不回來。我生活在他們的中間，我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有傾訴的欲望，渴望有人分憂，渴望有人伸手，渴望上天能眷顧可憐他們。多少個夜晚，他們是在驚悸中睡去的。多少個夜晚，我擔心他們中有人因此而尋短見，包括我母親。他們讓我不安和失眠。他們的眼淚，是我的眼淚。他們的痛是我的痛。這種痛，常讓我想起以前的美好。我們一家人來到這里幾年的情形，村里我家最熱鬧，村人常來喝茶閑聊，或者來看電視。我至今還能喚出父親健談親和的聲音，喚出母親沒有憂愁而微笑的表情，喚出來我家閑聊的那幫親戚和不是親戚的聲音，喚出鄉村安適靜謐的味道。現在，我的那個院子，常年只有我年邁的母親帶著她的孫子和隔壁的嬸嬸，她們偶爾的談話也顯得寂寥和空空蕩蕩。

我發現木葉地，這個村莊和村里的人們在我的腦海里是以兩種形象兩種概念存在的。一種是靜謐安閑，人們安居樂業，它使我懷念。它散發出靜謐又熱鬧的味道。一種是寂寥落寞，人們沉痛陰郁，它使我痛苦和沉重。它散發出冷清陰郁憂傷的味道。這種變化，使我感到時間像一只無形的巨大的手，任何人都注定在各自的命運中。那些去世的人，在生命的最后都是黯淡地離去消失，包括我的病逝的父親，包括我的病逝在異地的堂兄，包括那些吸毒和非吸毒去世的。一個個曾經鮮活燦爛的面容突然變得黯然死去的時候，村莊多了陰郁而讓人感到虛無迷惘。此刻，那些去世的人，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存在著?或許像離世前的黯淡陰郁，我總是這樣想。

由木葉地村，使我想到類似許多不幸的家庭和事件。我無法忘記電視里報道的云南某七八十歲高齡的老婦，面對她吸毒的兒子，流露出無奈迷惘悲傷的眼神，以及這個家境的一貧如洗。我無法忘記某省報報道的一位廳級干部為戒掉兒子的毒癮，把兒子帶進深山老林去戒毒的事。我無法忘記報刊電視里報道的因為毒品而一幕幕家破人亡的慘劇。所有這一切，是社會的原因，還是個人命運的注定?在我們這個社會，我們彼此傷害，以犧牲對方利益而使自己獲得利益，使侵害者以為這樣就感到了勝利，感到了成功。

4

古博是瘦小精悍的小伙。我從他的穿著里看出他生活的清貧，但他并不失去對生活的熱情向往。他永遠那么干凈，和人說話愛笑，露出白白的牙，讓人感到親切。這是他留給我們的深刻印象。他讓我感受到異地族親的溫暖和熱情。他的年齡可能比我大五六歲，他結婚了，老婆和他感情很好，但沒幾年老婆因病去世。這是我們一家搬到木葉地村之前的事。他閑時常來我家。父親備有茶。我們就給他泡茶。他就高興起來。父親和他了解多了，他們的感情很好，就像父70只是沒有父子的矛盾。確實這樣，父親看到古博的年齡不小了，為他著急，給他介紹了一個個姑娘。但沒成。后來，父親又為他介紹了一個。父親在經濟拮據下，毅然給他借了2000元。到現在，還有600元沒還。我對母親說，這600元就算了。母親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我知道她在父親去世后，她的日子也過的不容易。我永遠忘不了父親病倒住進醫院的那個晚上，我和他一夜沒有合眼，—直照顧昏迷不醒的父親。古博侍候著父親，又是給他擦臉，又是和我一起倒掉父親嘔出的血。也許此事的緣故，更讓我惦記他，當我想起木葉地時候。

古博的悲傷是在他的父親和母親相繼去世后。這年前后，他的弟失蹤了多年，他的侄女病逝，他的妹妹遠嫁到天津，他的妻子病逝。他的孩子過早的失去了母親。失去和離開的親人_次次腰斬了他對生活的希望。生活對一個窮人的打擊讓人難堪。那幾年，我從村里人們說他酒后表現的情形，想象出他對生活的絕望和他的悲苦。他自暴自棄，村人先是同情，漸漸厭惡他的沉淪。甚至在背后譏諷他。他對生活失去了向往。他讓人感到生活著是悲傷的，生活的實質是遭受苦難。他讓人覺得生活是沒有意義的。他的妻子與其死于胃病，不如說是死于貧窮。他家里一貧如洗。他沒有錢讓妻子住進醫院治。貧窮奪走了一個年輕人的生命，貧窮使一個家庭喪失了完整，貧窮使年少的孩子失去了母親。古博酒醉的時候，他常說如果有人給他借錢，他的妻子就不會去世。他甚至覺得他是眼睜睜看著老婆離世的。他在酒意中，常有傾訴的欲望，他希望有人傾聽，希望把自己一切的不快吐出來。這樣他好受些。他曾經帶著他的孩子到外地去打工。我看見了他在貧困中掙扎和在絕望里重振，這讓我很高興。當和他一起在寧夏銀川打工的侄子講起他在那邊的情況時，我在傾聽。我希望他的境遇不再壞下去，希望上蒼能眷顧刮令這個遭受不幸的人走出困境。他的妹妹的遠嫁，更多是出于無奈。她不算漂亮，但人老實本分。她不懂漢語，連幾旬日常用語也不懂。我能想象出這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是帶著眼淚離開這里的，是帶著傷感離開家鄉和親人的。她是被人介紹自愿嫁給天津一家漢人的。她對未來的丈夫和公婆全然不了解的情況下做出決定的。她做出令人吃驚的那刻之前，她肯定做了很久的思想斗爭。她是對彝族舊傳統有女不嫁漢人的思想的叛逆。她是對婦女沉重生活的抗掙。她是在她母親去世后做出決定的。她怕農民一年四季面朝黃土卻貧窮艱辛的日子，她怕失去親人的痛苦，她怕木葉地村里年輕人吸毒的沉淪。她感到迷惘而做出了驚人的這一步。這是她對進步和幸福的渴望追求。但是，我能想象出她在異鄉的惆悵和對于諸多漢文化習俗的不適，這將是個漫長的過程。而在她遠嫁的前后，村里也有多個婦女外嫁到遙遠的漢區，她們更多是出于生活的無奈。

一個搭蓬，在村莊的路口。這是古博的老房屋撤下來的。瞥見它的時候，使我有說不出的辛酸。而看看其他人家的房屋，十幾年來，大多數人住上了瓦房，但是這個村依然貧窮。原來富裕的人家突然變得困苦。你看不到它生氣和富裕的景象(雖然外村有人發富了，在城市里擁有幾套房屋，有的擁有了高級轎車。我懷疑他們發富的手段，但是不管怎樣，人家是暴富了)。在現代文明高度發展的今天，它的存在證明鄉村的依然貧窮和落后，證明電視里農民幸福的境遇離他們何其遙遠。”電視虛擬了農民們的處境，使人們以為農民和整個世界處于相同的幸福之中“(朝陽語)。電視里，放著彝族歌曲，那些優美的旋律和人們的干凈舒適，與我鄉村的人們形成了反差。電視里的人們漂亮自信樂觀向上，歌頌生活，贊美生活，生活對他們來說是享受和歡快。而我生活的鄉村，人們貧窮骯臟丑陋陰郁沉重，生活對他們來說是受難。這時候，電視使我懷疑，電視遠離了現實，遠離了真實的生活。電視里的人們生活在一個陶醉興奮幸福的世界里。而這個世界對我鄉村來說，何其遙遠。我渴望他們富足起來。我渴望他們能感受到像電視里的幸福。

5

在火車車廂里，我看到那些打工的農民，擁擠著。他們看上去，疲憊倦意而慵懶，散發出濃重的汗臭味。他們讓我感到生活的艱辛和沉重。這時候，我想起來我的村莊，一個偏遠的鄉村，木葉地村出去打工的人們——彝族年后，村里年輕的人們都涌向了全國各地。貧瘠的土地，經濟收入的底下，難以使他們從貧困中解放出來。不僅僅是這些，現在村里人看來，不出去打工的人，是最沒出息的人，是最落后的人。于是他們背井離鄉，紛紛涌入城市。我不知道他們經歷了怎樣的遭遇。我想，他們和全國千千萬萬的打工者一樣經歷同樣的遭遇。他們在城市里，無奈而隱忍，卑微而沉痛。他們在城市里做著城市人所不能做的又骯臟又苦累的體力活。他們無法像城市人那樣生活。他們是城市的另一類人。他們是城市的過客。他們遭遇城市對農民由來已久并根深蒂固的歧視冷淡。有人這樣說，他們被城市人剝削，他們之間也存在剝削。你以為現在就沒有剝削了嗎?你沒有聽說一個包工頭在他們找來的最底層民工里，每個月從他們月工資里的1500元抽吃200元嗎?你沒有聽說妓院老板從每個妓-女每次接客的身上提取30元嗎?你沒有聽說許多腐敗的官僚倒下的時候，查處眾多的情婦和巨額來源不明的資金嗎?貪污和腐敗僅僅是剝削的另外一種手段而已。現在，這些民工，他們中大多數沒有受過教育，第一次出遠門，有可能被詐。今年，我的二伯的三女婿，即我的堂妹夫要去打工。他是第一次出遠門，又沒有讀過書，也不懂漢語。他很是擔心。他是不想去的，是堂妹讓他去的。他完全迫于無奈。他要跟我弟去。他擔心我的弟能不能安然帶他回來。他似乎不關心掙回多少錢，而是擔心他的安全。當年輕人紛紛走出家門的時候，那些足不出山的人，也身不由己被時代卷進了城市。這個時候，守著村莊的人只剩下老弱病殘和小孩。這時候，村莊T使人適---應不了，使人辛酸起來。這樣的村莊是我從來不感想象的，它迥異于我記憶里的村莊。它使我陌生而迷惘。偏遠山村，有一家人都去打工后，只剩下一位年老的奶奶守著老屋。這位老人便F感到對孤獨和生活艱辛的恐懼，就在她的孫子去打工的第二天吊死了。這是我母親從別人那里聽來的。村莊使人們感到不安和擔心，甚至恐懼。它不再給人們安適。幾千年來的土地和村莊似乎再也留不住年輕人了。當他們紛紛離開土地和村莊走進城市的時候，我不知道是憂還是喜?他們不僅僅是卑微隱忍地生活在城市里……

我到過山西運城，和那里打工的幾位彝族打工者吃飯聊起來時，我得知他們中有的長期和妻子分居，對性的渴求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他們中有的便去找小姐。我對他們的行為給予了理解。我問，找小姐帶安全套沒有?他們只是笑。我說你們把病帶回去傳染給老婆和孩子怎么辦?他們依然只是笑，似乎不好意思。他們大多數沒有讀過書，對艾滋病感到陌生。他們使我感到一個群體的危險，他們缺乏教育，缺乏對社會的警惕。他們缺乏文化知識，他們大多數干體力活，換來微薄的收入。但是他們似乎很知足，臉上帶著微笑。我說，累吧?他們說“不累，”依然是微笑。他們的微笑里，甚至讓人覺得打工是幸福快樂又輕松的事情，而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樣沉重。在陌生的城市里，一個人是缺乏安全感的。他們似乎只有通過集體的力量才能獲得安全感。

打工的彝人，在臨彝族年時候又陸續回來。在縣城車站，他們忙碌著，擁擠著，使我感到驚喜，也使我感到辛酸。他們中有的成了小老板，有的帶回幾千上萬元，有的只帶回幾百元，有的車費都是借來的，有的帶著傷殘，有的永遠回不來了，死在礦難等事故。我在自己的詩里寫道——“過彝年時／我目睹了來來往往的打工：昔／操著方言尾巴的普通話／擁擠著車站／如果這不是在涼山，女口果不是他們彼此偶爾用彝語交流／我絕不會想到這是我的族人／他們一年的奔波、勞苦、冒險／和離鄉的惆悵／使我沉重／而現在／他們回家的欣喜和候車的焦慮／使我好像也是他們的一員／彝族年后／他們又涌向大江南北／在故鄉的日子為什么那么短暫和匆忙／好像來不及一句問候／祝福他們／可是說起來／為什么憂郁”。

木葉地村出去打工回來的，其中那些吸毒的，不乏有在打工中暫時戒掉毒品，省吃儉用攢幾千元回來的。但是，他們回到村里一段時間后，他們又開始吸了。過了年后，他們在親人憂郁的催促中，又開始一年的打工。當他們走出家門的時候，我的目光和老人們一樣陰郁迷惘空洞虛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