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賤春天

北京的魅力之一，就是讓我這樣從不愛自己的人更加冷漠，連自虐都喪失了興趣。好像普天之大，人人都在拼命保住一條賤命，誰不比誰更美，誰也不欠誰的。這樣的地方讓人啞口無言，我卻只有高興的份——還有比這更好的自虐方式嗎?

你站在人群冷漠的公交車站，雪上加霜的風刮來刮去，夾著些污物，不停蹭著你出門前一分鐘還在細細打量的臉。這時候你會慶幸人類發明了粉底，讓你真實的臉和外界有一層薄薄的距離。你整個冬天都在忍受著那同一件羊毛外套或者羽絨服，它們的灰暗有力地壓制著你，漸漸地，你失去了恢復情緒的能力，你認同了這個城市的灰和暗——灰色的建筑，暗淡的天空。

這樣的日子長達小半年。漫長的等待，你以為有一個春天在等著你。你不知在哪里見過，但它一定是個很美的春天。陽光直接親吻著你的臉，使它終于重現光澤，天空也一下子藍得清亮透明。到處是花，到處是美的無窮無盡，傾囊而出的花。然而，你扔掉了那件跟你有仇的衣服，換上一身媚到家的春裝，來到鬧市區，你已經感到被什么東西所捆綁：它遠不是你想象中的春天和自由。這是個熱哄哄、臟兮兮，到處飛著毛，又悶又燥的春天。而且，它一眨眼就要結束了。接下來就是更加燥熱烘烘，更悶和更油膩的夏天，那時候你就得整天待在室內的冷氣里，而之前你已經待了小半年暖氣屋子。在北京，你永遠需要被認為調節的溫度。

你終于明白為什么衣柜里找不到一件春裝。而之前，來自韓劇的誘惑在你心里頑強地作怪，在一個溫度臺意的地方，你該有一身美麗的包裝。你買下了它們，價格不菲，穿上也合體。可惜的是，一年之中你只被允許有幾天的時間來使用它們。你感到自己的奢侈：女人們的底線暴露無疑，到處可見翻箱倒柜的痕跡，胡亂拼湊上自己，那些可能蹩腳至極的、被逼出來的“混搭”比任何時候都多，或者干脆直接穿起了夏衣。

總歸是自由。雖然來得不徹底。爬山是最令人向往的逃避，對我這樣冷到懶散的人，它又嫌太遠。樓下小區里的海棠花、蘋果花、桃花開得像瀑布或暴雪一樣，似乎它們必須在有限的時間里高效地傾瀉而盡。在這種地方，再美的花也少有人憐惜，因為，這是一個人人顧著一條賤命的北京。太豪放的自然之物，不經意間會擊中石頭一樣堅硬的人們。它們柔軟，無力，賤兮兮地綻放著。花陰下只坐著幾個枯木一樣的老人，我駐足，抬起頭看花，他們看我。畢竟是件高興的事。

大街上亂哄哄起來，人們傾巢出動，公交車上更加擁擠和悶熱。你穿著那身價格不菲的春裝，趁著高興，前促后擁地擠上公交車，抽出一只手，在一個縫隙中把乘車卡往上一貼。在各種開車前的巨大聲音中，小得幾乎聽不見的，悶悶的一聲“嘟”，使你真的成了這個城市每天移動著的千萬人中的一條賤命。你在這樣的感覺中呆立著，身上的新衣瞬間變成舊衣。

這樣的城市適合對自己冷漠。冷漠而堅硬，是每一條賤命蓄積的巨大本質。這是我所理解的北京。然而總有人高興，總有人轉好幾輛公交車，坐上好幾個鐘頭，在這短暫的，以幾數天計的春天還沒過去之前，去爬郊區的山，采一把粉撲撲的花，在鏡頭前擺出一個個勝利的姿勢。然而，我相信北京巨大的魅力，除了北京，我想不出另外一個可以待著的地方。畢竟，一顆冷漠的心暗暗駐足在樓宇之間無人問津的花之下，有人看，無人笑。

北太平莊的紅男綠女都還朝氣蓬勃，他們從不相信自己在這個城市會面臨的挫折。但在吝嗇的春天的逼迫下，臉上總有了些可愛的迷茫。總歸是春天，讓一切有了最初的影子。

這一切都會用最快的速度過去。它大概也感覺到自己的尷尬。很快，一個漫長的，穩定的夏季劈頭蓋臉地遮過來，在短暫的停歇之后，這個城市又被上足了馬達。你放心地拿出成堆的薄紗軟絲，一一試上身，它們已經不像去年時髦，你說服自己接受，然后沖進一個你熟悉的，熱浪滾滾但又美妙無窮的夏天。一個變種的春天被扔在了路邊，花何時謝的，又有什么關系?

其實已足夠，其實不需要。怎樣的春天，都是要被輕賤。天是黃的，又有什么關系?堅硬的人們忙著一條賤命，哪管春天不春天。下一次你仍會期盼春天，你想象中的樣子。你從不相信這就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