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嚴格說來,曲傳成其實算不得什么知識分子,只上過中學的他頂多算是個有點文化的青年人。他原是山東安丘縣汽車站的一名普通員工,過著按部就班的小職員生活。然而,上級的一紙調令卻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嚴格說來,曲傳成其實算不得什么知識分子,只上過中學的他頂多算是個有點文化的青年人。他原是山東安丘縣汽車站的一名普通員工,過著按部就班的小職員生活。然而,上級的一紙調令卻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那是在1950年5月,他先是被安排到膠東區干部學校學習,接著又接到任務去剛成立不久的華東人民革命大學學習。學校人事干部非常嚴肅地告訴他:“由于革命需要,學業結束以后,你們很可能不回山東了,要去支援新解放區的革命工作。”曲傳成對這所學校一無所知,便問學校在哪里,對方說在江蘇蘇州,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好??!不是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嗎?我去?!?/p>
到革大去
事實上,在革命年代,即使自己不愿意,曲傳成也無法改變這個決定。剛剛結束的全體學員大會上,學校負責人特別強調同志們必須服從組織分配,每個同學都應該做到黨叫你到哪里,你就要到哪里,不能與黨討價還價。既然曲傳成欣然接受組織安排,學校領導也省去了做思想工作的麻煩。其他同學也一樣紛紛表示接受組織安排,一個千余人組成的南下干部隊伍就這樣閃電般的組建起來了。
臨行前,學校給全體學員放了幾天假,讓大家回家與親人道別。回到家里,曲傳成故作輕松地告訴父母,我就要到江南去學習了,讓他們不用牽掛。然而臨走的時候,忐忑不安的母親悄悄問了一句:“什么時候能回家看看?”曲傳成終于說了實話:“很難說了。有可能就犧牲在江南,永遠回不了家了!”事實上,這一別確實成了他與父母的永訣。
回家道別的同學都按時返回了學校,在一個晴朗的早晨,千余名南下干部整隊出發,先步行百余里,來到膠濟鐵路上的蘭村火車站,然后乘火車向南方進發。
曲傳成記得很清楚,當列車呼嘯著飛馳在廣袤的華北平原上時,往日歌聲不斷、嬉戲玩鬧的同學們卻異常安靜。很少人說話或是走動,大家整齊地坐著,或扭頭看車窗外飛快掠過的風景,或雙手抱胸低頭遐思。幾乎所有的人都和曲傳成一樣,既不忍離開故鄉,又對遙遠的未來充滿了期待。
曲傳成將要入學的華東人民革命大學創立剛剛一年。
1949年4月,人民解放軍橫渡長江,短短幾日之內相繼解放了包括南京、杭州等大城市在內的江南廣大地區,上海已成為一座孤城。盡管上海外圍的戰斗進行得相當激烈,國民黨空軍也不時地狂轟濫炸,卻無法阻擋解放軍的凌厲攻勢。此時,解放軍總前委會及中共中央華東局已經進駐距上海200公里的江蘇丹陽,滬寧鐵路沿線擠滿了解放軍部隊和黨政機關,準備隨時接管大上海。5月上旬,華東局在丹陽附近的新豐鎮籌建華東人民革命大學,目的就是為新解放區培養青年干部并改造舊知識分子。

5月28日,上海解放。華東革大全部工作人員經過一個多月整訓,于7月初開赴上海,暫借上海暨南大學、復旦大學、光華大學、復興中學等校舍,于8月中旬完成第一期招生任務。按計劃,第一期學員的培訓時間為6個月,必修課目包括:1、教育方針;2、改造學習;3、革命人生觀;4、知識分子問題;5、社會發展史;6、中國革命基本問題;7、新民主主義政策;8、群眾觀點與群眾路線。
但是,解放戰爭的推進速度大大超過了中共中央的預期,解放軍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解放了東南、中南和西南的許多大城市和廣大農村。為了盡快建立新政權,鞏固解放戰爭的成果,中國共產黨急需大批受過無產階級革命教育的青年干部。于是,第一期的教學計劃一再提前,結果只進行了不到兩個月的培訓就分配工作。其中540余人參加了西南服務團,另有540余人奔赴東北參加經濟建設,2000余人前往浙江農村參加農村解放運動,其余1300多人則就地參加華東地區的各種工作。而就是這短期培訓的1000多名青年干部,在上海解放初期,發揮了巨大作用。一期結業后,華東革大遷往蘇州,隨即開始第二期招生工作。嚴格說來,包括曲傳成在內的第二期學員才是最早接受系統培訓的華東革大學生。
思想問題
列車經過兩天一宿的長途跋涉后終于停在了蘇州火車站,曲傳成報到后被分配到二部第8班。
和其他革命大學一樣,華東革命大學實行軍事化管理。剛一入學,學校就宣布了第一條紀律:不得獨自一人上街。這多少讓夢想暢游人間天堂——蘇州的曲傳成有點失望。不過很快,他就明白,這條紀律并不是為了限制學生的行動自由,而是為了保證其生命安全。
當時,蘇州解放不久,國民黨逃跑時留下的潛伏特務和舊社會的黑惡勢力尚未清除,社會秩序確實相當混亂。那時革命干部實行供給制,食宿服裝都由學校提供,每人每月發給兩萬元津貼(相當于新幣兩元),僅夠買點生活日用品。因此,曲傳成也難得有機會出去逛街,半年時間里只出去過兩次。事實上,緊張的學習也讓他無暇顧及游玩了。
第二期的教學計劃大致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改造學習”,主要學習毛澤東《改造我們的學習》。第二階段學習《社會發展史》。為配合全黨開展整風運動的要求,臨時增設了整風課程。第三階段學習“形勢與任務”,分為三個單元:新中國的建設任務、農村土地改革和學習總結。第四階段民主鑒定,分配工作。
在曲傳成的記憶中,一開始的理論學習還比較“輕松而快樂”。主要是小組集體學習、討論和聽報告。只要領會學習內容,討論時愿意發言就發言,不愿發言就不發言,加上供給制下衣食無憂,同學們過得非常開心。課余時間同學們喜歡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海闊天空談天說地。男生們特別喜歡打籃球,經常打比賽,引得場外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觀加油。然而,這種日子很快就過去了。
整風階段的到來一下子掃光了學員們往日的歡樂。學校領導定下了整風的基本原則:不談工作中的成績,只談缺點和錯誤,公開的隱蔽的都要談。不僅如此,還要談不符合無產階級的思想、言論、行動和工作作風、生活作風等問題。具體到每個人,都必須先寫出自我檢查、自我批評的書面材料,然后在小組會上宣讀并接受同學的批評指正,最終達到自己滿意小組通過為止。在批評與自我批評時,要求每個人遵守與人為善、實事求是、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知無不言、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和風細雨的批評方法。被批評的同志則本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態度誠懇接受批評幫助。按學校的要求每個學員都必須通過書面檢查。

這時候,一些工作較長的老同志往往要經過一二十次的檢查批評才能過關。曲傳成看到他們“明顯地飯吃少了,考慮問題的時間多了,個個都瘦了一圈”,卻不曾預料到接下來自己也要面對同樣的境況。
有一天,校部的工作人員找到曲傳成,問他準備檢查哪些問題。曲傳成回答說還沒考慮好,正在準備。對方提醒道:“你的檢查中,應有兩個重要問題:一是你在山東干校說過‘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你才決定來革大學習;二是你說過我們新干部、新黨員錯誤和缺點不多,是嗎?”曲傳成承認是說過這樣的話,于是對方接著說:“這兩個問題在你身上是主要問題。我問你,來革大學習的目的是什么?是來提高自己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提高建設新中國的本領呢?還是來游山玩水的呢?新干部、新黨員就沒有缺點、錯誤了嗎?你還沒有認真的檢查就說少,對嗎?”隨即要求曲傳成好好檢查,挖挖產生這些問題的根源,并責成其在小組會上第一個作檢查。
在今天看來,這種談話無疑帶有無限上綱上線的傾向。但在當時,卻是人人信奉的思想哲學——不干干凈凈地清除思想污點,如何能成為一個合格的革命干部。但曲傳成一開始卻并沒有將這種“思想洗澡”當成大事。
在隨后的小組檢查中,曲傳成作了初次檢查,他認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是自己小學課本里讀來的,當時也是隨口一說,并無深意,感到問題不大。結果在小組會上遭到了強烈的批評。同學們認為這是避重就輕,認識不深刻,沒有往思想的深處找原因查問題,檢查自然也沒法通過。
此后,曲傳成一次又一次做檢查,同學們一次又一次指出其不足與缺點,一次比一次要求嚴,提出的問題和批評也一次比一次尖銳深刻。好在同學們都遵守整風原則,在批評時始終堅持和風細雨,從不搞人身攻擊,更不搞武斗,即使如此曲傳成每次都會被批得汗流浹背。經過同學們的耐心“啟發”,曲傳成終于意識到,“自己隨口說出的話,事實上反映的是自己世界觀的問題,也就是革命的人生觀問題,是能否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奮斗終身的大問題”。直到他已經完完全全否定了舊我時,他的檢查才算勉強過了關。
政治教育
事實上,除了嚴肅的學習任務,革大的學員們還可以享受一下難得的文娛生活。
早在曲傳成入學前兩月,來自上海、南京、蘇州等地的二期學生已經入學。入學不久,學校領導請來上海滬劇團,在學校廣場的臨時舞臺上演出了革命戲劇《赤葉河》,主要講述老解放區翻身農民自由幸福的生活以及一對青年男女的愛情糾葛。
到了學習中期,學校領導專門抽調部分革大文工團員分派到各班,幫助大家排練歌舞。經過精心準備,二期同學在剛落成的大草棚內上演了一場精彩紛呈的文藝晚會。其中最引人關注的是京劇《小蒼山》和少數民族的《鄂倫春舞》,在每個節目的間歇,同學們齊聲歌唱《團結就是力量》、《解放軍進行曲》等革命歌曲,這一切自然成了二期同學終生難忘的紅色記憶。
臨近結業的時候,結合《土地改革法》的學習,學校文工團專門排演了歌劇《白毛女》。演出在蘇州最大的開明戲院舉行,劇場內座無虛席。半個多世紀以后,三部22班的老學員李昉回顧這段往事時,才突然意識到“這三場演出,不僅僅是一般性的文娛活動”,更是意義深遠的政治學習和思想教育。
除此之外,以華東人民革命大學第一期為原型的教學片《思想問題》在各地開始熱映。故事中一群身份各異的學員懷著各自不同的目的來到華東革大,有的學員積極要求走革命路線,有的學員則堅持走自由主義的第三條道路,還有的學員本身就是國民黨特務,蓄意破壞學校的教學活動,彼此之間沖突不斷。但最后經過思想改造,這些人最終都投入到革命的洪流之中。
在本部二期即將結束的時候,華東革大還招收了一批特殊的學院,他們被安排在“政治研究院”單獨學習,到政治研究院來學習的大多數是國民黨統治時期的老知識分子和民主黨派或無黨派人士,也有原國民政府的高級官員。教育界知名人士包括金陵大學校長陳裕光、復旦大學校長章益、大夏大學校長歐元懷、著名昆蟲學家鄒樹文等人。
與曲傳成這樣的青年學生不同,這批老知識分子大多已經形成了穩定的世界觀和價值觀,要對他們進行思想改造,徹底接受一種新理論的指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清華大學教授何兆武曾經在華北革命大學政治研究院學習過,與在華東革大學習的老人們有著類似的經歷,他回憶說,在政治研究院“除了自學、討論,還要當眾做思想檢查,大家來批判。”即便如此,這些老知識分子也很難像年輕人那樣容易被改造,“人的思想一旦定型,就很難改變了,好比語言,家鄉話說了二十多年,忽然讓改成另外一種語言,即便勉強去做,也很難徹底改變?!?/p>
但總體來說,解放初期的思想改造并沒有后來那么嚴厲,這些老知識分子最終陸續“過關”,只是過去的社會職務被調整了,陳裕光放棄了金陵大學的校長職務,金陵大學也在隨后的院系調整中被并入南京大學;章益被送到了山東師范學院做了一名心理學教授;歐元懷也不再擔任大夏大學校長,大夏大學校長與光華大學合并成為華東師范大學;鄒樹文被送到南京擔任中山陵園管理委員會委員,成為專門研究昆蟲的守陵人。
而和曲傳成一同畢業的1000多名年輕人們則要幸運多了,1950年10月下旬,他們滿懷著“救百姓于水火”的革命豪情,乘專列前往安徽,投身到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之中,成為了“改造舊社會,建立新社會”的骨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