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審紅特別法庭

“當審判完最高和最負有責任的前紅棉領導人之后，國家就可以和平，他們可以合上最黑暗的一章。這就是審判的目的。”

從金邊市內的獨立紀念碑附近出發，摩的司機花了將近50分鐘才找到位于四號公路旁邊的柬埔寨法院特別法庭（Extraordinary Chambers in the Courts of Cambodia，簡稱ECCC）。

特別法庭是柬埔寨法庭系統之一，是個混合法庭。朱紅大門上，在用柬埔寨國旗色藍色書寫的柬、英、法三種語言的法庭名稱旁邊，是特別法庭的庭徽：一位手持寶劍的古代吳哥時期的人物端坐臺上，代表著和平的橄欖枝簇擁著他。

2009年2月17日，特別法庭正式開審5位前紅色高棉領導人，第一個受審的是圖斯林監獄（即S21集中營）頭子老杜。從五名領袖的相繼被扣，到2007年11月20日舉行的第一次公開審判，這是“許多人都以為不會發生的歷史性的一步”。這一步，走了三十年。

30年前， 1979年1月，當柬埔寨國內紅色高棉的反對者與越南軍隊聯盟，推翻了民主柬埔寨政權之后，也曾嘗試審判紅色高棉領導人。但這些嘗試漏洞百出，最后也沒逮捕或懲罰紅色高棉的高層官員。那時，柬埔寨并沒有統一，那并不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審判。

在紅色高棉政權下臺之后的20多年的時間里，柬埔寨經歷了復雜的政治和社會變遷，追究紅色高棉歷史責任的進程也一次次被打斷。

直到1997年，聯合國和柬埔寨政府才開始討論建立一個法庭來審判被指控犯有罪行的紅色高棉領導人。雙方繼而就特別法庭的類型和授權問題展開了長達近六年的談判。2003年，聯合國和柬埔寨政府終于就審判法庭事宜達成了協議（即《聯合國和柬埔寨皇家政府協議》）。2004年10月，這項協議和柬埔寨法院特別法庭法的修訂案在柬埔寨國民議會獲得通過，成為正式法律。

作為近十年來國際法以及柬埔寨爭議最熱烈的焦點事件，特別法庭其實是多方面妥協的產物。它能否驗證其支持者的觀點、駁斥諸多的批評者，對柬埔寨實現正義和和解的目標來說至關重要。而對一目標的實現，民主柬埔寨的幸存者已經等待了很多年。

“遲來的審判，總比沒有強”

特別法庭的新聞發言人Sambath說，在舉行審判之前，一個叫做高棉民主學社（KID）的NGO組織的調查顯示，89%的人希望舉行審判。“盡管它有點遲，但是總比沒有強。”Sambath說，“用這種方法，可以讓國家獲得免疫力，就像是打一針預防針。讓人們知道，如果你犯了罪，那么無論是30年還是40年以后，你依然要面臨著懲罰。”

特別法庭只審判在1975年4月17日到1979年1月6日這段期間犯下罪的紅色高棉領導人。其他期間的罪行，則歸柬埔寨法庭審判。例如，1994年，紅色高棉的官員伏擊了從金邊開往柬埔寨西南部城市貢布的火車，殺死了11個柬埔寨人，處死了3個外國人質，就由柬埔寨法庭審理。涉及該案的前紅色高棉的軍事指揮官桑比瑟、農派特和上校丘克林都被判處了終身監禁。

特別法庭由第一審判庭和最高法院審判庭組成。第一審判庭共有五位法官，包括三位柬埔寨法官和兩位國際法官；最高法院審判庭有7位法官，包括4位柬埔寨法官和3位國際法官。柬埔寨的現行法律沒有陪審團，所有判決都由法官最終敲定。

法官們的名字都公布在特別法庭的網站上。許多國際法官都由聯合國秘書長直接任命。2006年5月4日，柬埔寨最高委員會選舉出29位法官和檢查官，其中12位來自10個不同的國家，17位來自柬埔寨國內。5月7日，柬埔寨王室正式任命這29人為特別法庭法官。

要成為特別法庭的法官，所有的候選人（包括柬埔寨法官和國際法官）都必須在他們自己國家接受道德測試；必須是誠實的無黨派人士；沒有受到任何人以及政府或者其他組織形式的控制。所有的法官都要接受特殊的訓練：國際法官要學習柬埔寨的法律，而柬埔寨的法官要學習國際法律。

法官們試圖在任何一個決定上都達成絕對的一致。如果不能夠取得一致意見的話，那么最終會采取“絕大多數”的原則。在第一審判庭，如果要定罪的話，5位法官中必須要有4人同意；在最高法院審判庭，則是7位法官中必須要有5人達成一致。如果達不到這個原則之下的“絕大多數”，那么被告將會被無罪釋放。

在兩名檢察官（1名柬埔寨檢察官，1名國際檢察官）搜集證據之后，目前法庭已經決定對農謝、英薩利夫婦、喬森潘以及前圖斯林監獄（即S21集中營）監獄長康克由（也稱“老杜”）進行指控，罪名是反人類罪。提出指控之后的案子已經移交給兩名調查的法官（1個是柬埔寨法官，1個是國際法官），如果有足夠證據的話，那么案子就可以開庭審理了。

“希望能得到更多的錢”

對于Sambath來說，在法庭的工作是繁忙的。在接受我的采訪那天上午，他剛一個人負責接待了700多名佛教僧侶和穆斯林代表，以及眾多媒體記者。他5點半就起床，由于來訪人數眾多，他不得不使用大喇叭講話，嗓子都說沙啞了，眼睛里也滿是紅血絲。但是談起早上來訪問的團隊，他很是興奮。

“他們非常支持法庭，他們是一路步行從金邊市走過來的。”Sambath 說，“現在大概有一萬五千人已經參觀過這個法庭，和法官及我們談話。”

Sambath認為特別法庭目前面臨的首要困難是財政問題。“現在柬埔寨和聯合國方面都仍然缺乏資金。我們還沒有足夠的錢來運行這個法庭。”根據特別法庭最后一次于2007年9月公布的財政報告，到2007年12月底，特別法庭的資金賬戶上只剩下1668179美元，這只夠支撐特別法庭在2008年4-6個月的運作。

從特別法庭網站上公布的數據來看，到2006年12月為止，大約有71%的資金用于支付特別法庭工作人員的薪水等。柬埔寨政府和其他國家都在努力資助法庭，并規定此特別資金不能干涉或減少其他用于援助埔寨發展的捐贈資金。在國際捐獻份額中，日本占了50%，其他較大的捐贈來自法國、德國、英國和澳大利亞。印度和歐盟是柬埔寨預算的兩大捐贈國。

據估計，特別法庭三年會耗費約6000萬美元。“但是這和其他法庭相比，只是非常少的錢。” Sambath說。審判前南斯拉夫和盧旺達的國際刑事法庭，年均耗費是1億美元。

除了資金，Sambath認為法庭面臨的第二個困難就是：“我們需要努力讓公眾清楚地知道法庭的目標。法庭不會審判所有前紅棉的人，而僅僅是這幾個人。那些生活在前紅棉聚居地的人不應該感到害怕。他們應該在和平中生活。”

從2006年開始，特別法庭就派出工作人員走遍柬埔寨各個省份進行宣傳調查。在Sambath辦公室的墻上，掛著一張柬埔寨全國地圖，上面用紅圈和紅線標出了他的訪問地點和路線。

在紅色高棉的前堡壘拜林，Sambath發現人們最關心法庭是否會逮捕更多的人。盡管這個答案已經在法律中給出：特別法庭法已經明確地寫明只審判那些“最高級別和最負有責任的人”，但是拜林那些自稱為前紅棉的人們似乎依然不放心。

除了實地宣傳，Sambath和同事們還通過電視、廣播、報紙等媒體渠道來傳遞審紅的各種信息。柬埔寨國家電臺和柬埔寨國家電視臺（TVK），以及其它頻道會定期報道特別法庭的工作。

“NGO幫了我們很多忙”

柬埔寨法院特別法庭是亞洲最后一個混合法庭（第一個是在日本的東京，第二個是在東帝汶，最后一個在柬埔寨）。它的運作不僅吸引了媒體的關注，也吸引了眾多NGO（非政府組織）的注意。

實際上，不論是柬埔寨本地還是國外的NGO都以各種方式表達對特別法庭的支持。有些向證人和受害者提供心理咨詢，有些報道審判的進度，或提供培訓、法律咨詢。在特別法庭的宣傳手冊和網站上，都列出了提供法律援助、信息服務以及心理輔導的NGO的詳細聯系方式。

“我們和許多NGO一起工作。他們在協助法庭方面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Sambath說，“僅是法庭本身，我們沒法做所有的工作。NGO幫了我們很多忙，尤其是在尋找受害者和知會大眾方面。”他辦公室的墻上掛著NGO制作的T恤和手提袋，其中的一個手提袋上面寫著：“正義是通往和平的道路”。

當天來法庭參觀的700多名僧侶就是由柬埔寨資料中心（DCCAM）組織的。DCCAM是最早搜集紅色高棉罪證的NGO，它有一個項目專門搜集前紅棉政權受害人的證詞和相關文件，并且出版一本叫《尋找真相》的英柬雙語雜志。在圖斯林監獄博物館館內，許多圖片和資料都標明“由DCCAM提供”，DCCAM在這方面的努力和成果由此可見一斑。

Sambath表示，法庭使用的證據來源并不單一，除了那些由DCCAM或其他NGO組織提供的，檢察官和被告律師自己也尋找并發現證據。證據的形式可以是文件、實物證據，比如墳墓群或以前的監獄，以及受害者、犯罪者、目擊者和被告的陳述和證詞。

NGO還協助組織普通群眾來法庭觀看審判，任何人（包括外國人）都可以免費旁聽。由于法院所在地比較偏僻，法庭還為NGO組織來旁聽的民眾專門安排了從市區到法庭的往返班車。

“你不需要審判每一個人，這只是一種象征”

根據現行柬埔寨法律，受害者可以向罪犯索賠。但人們難以想象柬埔寨這千百萬的受害者除了獲得象征性的賠償還能獲得些什么。

特別法庭法規定，最重的懲罰是終身監禁，最輕是入獄五年。法庭還可能判決沒收被告通過非法手段所獲得的財產，沒收的財產將上交國庫。柬埔寨王室宣稱，對那些有可能在審判中受到調查和被控有罪的人一律不特赦和寬恕。沒人會被判處死刑，現在在柬埔寨，死刑是違憲的。

Sambath表示：“仇恨無法用同樣的仇恨來治愈。因為某人殺了你的父親就殺他并不是一個解決辦法。我們來審判他們，讓他們在法庭上發言，回答他們在統治期間為什么要殺那么多人們，誰該為此負責，就那樣。”

“你不需要審判每一個人，而你可以在心靈上得到安寧。這也是一種象征。這并不是只在柬埔寨這么做，在盧旺達、塞拉利昂，他們不是審判每一個人，他們只審判少數的人。否則，你不會得到和諧。所以，以一種象征性的方式來審判一小部分人是好事。”

Sambath也經歷過紅色高棉時期，他失去了父母，其他家人也都一一死去，只有他和另一個兄弟僥幸活了下來。后來他做了多年的記者，報道對紅色高棉的審判。而后他在金邊大學里教新聞，然后進入特別法庭工作。據說審紅庭工作的報酬還不錯，不過Sambath說，“還是最好能讓審判盡快結束。”

不過到目前為止，審判何時會結束仍然沒有一個精確的時間表。據估計，整個審判會持續三年。這取決于檢察官需要花多少時間取證，有多少人會被審判，有多少證人出席作證以及有多少個上訴需要處理。當所有的審判和上訴完成后，特別法庭將被解散。Sambath認為三年也許是個太過樂觀的數字。

在這三年或者更多的時間里，那些已經年邁的受審人也許會在這個過程中死去。Sambath表示，他們是都非常老了，可能會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死去。但是在拘留中心，他們能得到比他們在外面更好的照顧。

采訪結束后，他簡單地帶我參觀了一下辦公樓。整個大樓靜悄悄的，只有他給我介紹走廊墻上宣傳畫的聲音：

“只審判那些最負有責任的前紅棉領導人。”

“每個人都可以參與進來。”

“是說出真相的時候了。”

“需要讓年輕一代了解他們的歷史。”

在他給我的宣傳手冊上寫著：“這是一場有關公正的教育，通過這場教育，所有的人將會投身于整個社會的重建之中……但愿審判能夠讓那些幸存者從巨大的心理陰影和負擔中解脫出來。同時，審判也是讓年輕的一代知道，他們的國家曾經經歷過如此黑暗的一幕。”

Sambath說，柬埔寨幾乎是因為《戰火屠城（The killing Fields）》這部電影而知名的。“我想舉行這個審判，至少，世界其他國家的人民和柬埔寨人民，能夠記起那里曾經有一個殺人的屠場。當審判完最高和最負有責任的前紅棉領導人之后，國家就可以和平，他們可以合上最黑暗的一章。這就是審判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