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金口一開,漢朝使者奔赴西南探尋通往身毒、撣國的古道,安寧河谷一個神秘的古老部落逐漸為世人所知。迄今為止,邛人給后人的印象是剽悍、善戰。然而,考古發掘表明,邛人甚至連青銅兵器都沒有,這究竟是一群怎樣的武士?戰亂令邛人飽受流離之苦,他們開始寄情于巨石,并創造了一個個巨石神話。
農田里,壯漢拉動墓頂石
十一月的德昌市依舊艷陽高照,藍色的天空純凈得沒有一朵云彩,安寧河畔,18個身著長衣、腰系麻繩的壯漢手持碗口粗的木頭,肩負粗麻繩,正試圖將一塊巨石拉上一個斜坡,“嘿吆嘿吆”喊聲震天。
2007年11月24日,涼山州博物館在德昌麻栗鄉大壩村進行了一個模擬考古,過程很簡單:博物館在當地找了18個壯漢,讓他們用繩索、木頭等工具,將一塊從大石墓垮塌的石塊,恢復到原來的位置。模擬考古在歐洲、日本經常運用,這是一種現代考古方式,通過再現古人某些工程,從而了解古人的生產力以及某些古代工程的修筑難度。

安寧河發源于貢嘎山南麓冕寧縣菩薩崗,流經涼山州,向南注入金沙江,320公里的河水造就了四川第二大沖積平原,也造就了舉世聞名的“川西南糧倉”,自古便是人類的樂土。安寧河流域有種奇怪的遠古遺址,考古學上稱為大石墓。顧名思義,墓葬都是巨大的石塊筑成,高2-3米,兩側是豎立的石塊,上面覆蓋著墓頂石,背后還由大而小排列著一些小石塊,如同尾巴一般。
18個壯漢用繩子拉,用木棍撬,花了將近兩個小時,大石塊才移動了不到半米。模擬考古最終以失敗告終,不過,這倒在涼山州博物館館長唐亮的意料之中。2004年7月,考古學家對攀西高速公路旁的6座大石墓進行搶救性發掘時,不得不從工地調來了一輛起重30噸的長臂吊車。
事實上,模擬考古的意義在于尋秘古代工程的難度,成功與否倒在其次。模擬考古的失敗卻讓考古學家迷糊起來:一座大石墓由數十塊巨石構成,一塊巨石便重達數噸,18個壯漢拉動一個3噸的石塊尚成問題,這近百噸的巨石是如何拉到安寧河谷,又是哪個部落有著如此耐心,日復一日地重復這種高強度勞作?
驍勇無比,卻是貧困一生
古代巴蜀分布著大大小小的部落,今涼山西昌一帶,漢代叫“邛都”,漢武帝開發西南夷時,這里已生活著一個叫邛人的部落。中國古代歷史上,邛人是一個神秘莫測的民族,歷代史學家語焉不詳的記載使得他們留下的往往是一些瑣碎的片斷。《史記》記載:邛人頭上打著發髻,種植五谷,過定居生活。
而邛人留給后人的背影,更多則是戰場上的英姿。邛人生活的安寧河谷北臨蜀郡,南臨夜郎、滇國。雖然如此,強大的邛人卻一直能與滇、夜郎并駕齊驅,絲毫不占下風,難怪司馬遷說“自滇以北,君長以十數,邛都最大”。傳說邛人豪爽尚武,民風剽悍,“俗多游蕩,而喜謳歌”,是一個視武力為生命的部落。歷史上的邛人一直保留著一種奇特的軍事制度,《華陽國志#8226;蜀志》記載“邛之初有七部,后為七部營軍”,七支分部落就是七支部隊,戰爭來了,邛人往往舉族皆兵,這種靠親情、血緣維系的軍隊組織在戰場上常常令敵人聞風喪膽。
與眾多西南夷一樣,邛人亦曾醉心于開拓疆土,他們一直試圖往大渡河沿岸滲透。《華陽國志》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邛崍山本來叫笮山,邛人來到此山,山高路遠,翻行不易,其他西南夷見邛人循此山而來,便改為邛崍山。在這里,邛人遇到了剽悍的笮人,他們的擴張始終再未能有更大進展。向南,在滇人、夜郎人那里,邛人也占不到絲毫便宜,最后只得安守邛都。邛都是邛人的起點,邛人的生活、戰爭,無不在這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涼山州博物館位于西昌市中心,是處破敗的二層小樓,博物館沒有展廳,文物都堆積在庫房中。迄今大石墓出土文物,大多藏于此處。自上世紀70年代開始,考古學家陸續清理了40余座大石墓,出土文物集中在春秋至漢代,這正是歷史上邛人的活動時間。種種跡象表明,大石墓的主人,應與邛人不無關聯。

工作人員從庫房拿來了幾個小方盒,館長唐亮笑著說:“不是我有所保留,別看大石墓看起來光鮮,出土文物卻袖珍無比,都在這里面了。”早些年發掘,圍觀的群眾也在說,里面肯定是金銀遍地吧?然而,出人預料的是,出土的青銅器都是一些袖珍首飾,史前邛人的青銅似乎頗為短缺;進一步的考古發掘表明,邛人尚未馴養馬、牛、豬等大型家畜,文化并不見得先進。史書的記載似乎出了問題,司馬遷筆下的邛人早已是男耕女織、安居樂業,而考古發現的邛人卻是個“一貧如洗”的部落,連青銅兵器都沒有,到底哪一個,才是歷史上真實的邛人?
戰爭當前,邛人寄情巨石
午后的六所村已少見行人,陽光從一株株枝繁葉茂的榕樹縫隙間透出來,在地面上灑下碎碎的影子。今天涼山州居民的祖先,大多是清代湖廣填四川遷來的漢族,這些遷徙者對大石墓頗為虔誠,在旁邊栽上一株株寓意安詳的榕樹,百年之后,他們的子孫最終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立足,榕樹也愈發枝繁葉茂了。
可以想象的是,千年之前,這里并非一派安寧的圖景。中國西南歷來是游牧民族與農耕部落的結合地帶,歷史上,古羌人曾經從西北高原而下,成為中國西南民族共同的祖先,從人類學角度看來,邛人等西南夷可能具有某種親緣關系。不過,這種遠古的聯系,早已為西南夷所淡忘。漢代的西南無疑是個血腥的戰爭熔爐,洱海的昆明人、滇池的滇人、鹽源的笮人、威寧的夜郎人為爭奪地盤、河流,紛戰不休。
安寧河谷缺乏青銅、食鹽等戰略物資,銅礦的短缺使得邛人日益困窘,相鄰的笮人則占據著豐富的食鹽與銅礦,滇池一帶的滇人亦坐擁云南銅礦。“七部營軍”再剽悍,也難以抵抗鋒利的青銅兵器,戰不能勝,無奈的邛人只有安守安寧河谷。然而,固步不前并不意味著安寧,剽悍的昆明人、滇人一直覬覦邛人廣袤的領土,邛人唯有節節敗退。《史記》中那個“最大”的邛都看來只是舊日黃花而已,血腥與搏殺令邛人感到了生存法則的殘酷。
邛人與諸多民族、部落為敵,常年顛簸流離。然而,在活下去尚且不易的困境下,邛人仍在不遺余力地建造大石墓。也許,大石墓正是邛人脆弱心靈的象征,頻繁的戰亂令邛人飽受流離之苦,似乎只有這些巨大的石塊,才為他們永遠的歸宿。
歷史上,“禹生石紐”,羌人大禹從從舜的手中接過政權,馴服了泛濫多年的洪水;蜀王蠶叢死后歸葬石棺,“國人從之”。將這些史前傳說與安寧河谷的大石墓聯系起來,可見大石崇拜的確是遠古人類的共同心態。
今天,當我們從大石墓身邊穿過時,早已風化斑駁的石頭見證了它2000多年的榮辱;然而,它又是平靜的,早已隨著歷代王朝的變遷融入了村民的生活。歷史上的邛人并未留下自己的文字,他們的身影亦隨著歷史的車輪消失殆盡,唯一令后人接近這個民族的,便是大石墓。
“尾巴”,金字塔的啟示
考古學家注意到,幾乎每個大石墓后面,都有一連串由高而低的石塊,如同“尾巴”一般。這些奇怪的“尾巴”起初令唐亮百思不得其解,后來,有個同事看到埃及金字塔壁畫,這才解開了這些“尾巴”的謎團。為了搬動重達10余噸的巨石,古埃及人專門修建了一個斜坡,用降低運輸坡度的辦法減輕重力,金字塔越高,斜坡也就越長。唐亮說,這些“尾巴”,就類似于古埃及人的斜坡,邛人先建造大石墓墓身,爾后修筑“尾巴”,最后再利用“尾巴”將重達10余噸的巨石運上墓頂。看來人類的思維,實有共通之處。
南方絲綢之路開通后,隨著一批批漢朝軍隊的開駐,西南夷間原有的均衡與制約面臨著極大挑戰。雖然漢朝初年蜀地才子司馬相如一度“橋孫水,以通邛都”,畢竟是早期試探過程中的虛于委蛇,邛人“豪帥放縱,難得制御”的性格在漢武帝眼中,無異于眼中釘肉中刺,等到時機成熟,邛人的滅亡,也就是順理成章了。
元鼎五年(公元前122年),漢武帝欲征發西南夷攻打南越,邛人拒不奉詔,聯合笮人、且蘭人造反,叛亂并未持續太久,且蘭、邛人、笮人首領的頭顱,很快送到了長安;爾后,一批批漢朝軍隊渡過越嶲水,在邛都故地建立了越雟郡。令后人驚訝的是,此時,內外交困下的邛人仍在修建大石墓,漢代的大石墓卻更為恢弘,不知道是頻發的戰爭奪去了更多邛人的生命,還是邛人用這種方式頑強地固守著自己的領土。
東漢年間,心有不甘的邛人再次舉兵,起義很快為統治者所撲滅,此后邛人一蹶不振。事實上,邛人連昆明人、滇人都難應付,當大漢王朝已用鐵器裝備軍隊時,邛人甚至連多余的青銅都沒有,又如何抵御漢朝軍隊的大舉入境呢?此后,滇人投降,夜郎人神秘失蹤,在漢王朝勢力觸及西南之后,便注定了西南夷朝不保夕的命運,桀驁不遜的邛人只是一個榜樣而已。
東漢年間,邛人在留下數百座大石墓后,從安寧河谷神秘消失。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何舍棄了這片安居了400余年的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