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總能在緘默不語中道出千萬本史書言所不及的故事,時間賦予它訴說歷史、承載記憶的力量。但這種力量又是那么脆弱。看著嶄新的高樓立起來、堅固的大橋架起來,驀然回首,突然發現我們身后是一片蒼涼,而我們和我們的城市一同失去了記憶。
老弄堂的嘆息
隨著城市改造工程的大規模展開,上海狹小嘈雜的弄堂被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以及星羅棋布的居民小區取代。亭子間、彈格路、老虎天窗已從我們的視野里淡出了。我常常疑惑:這還是我們熟悉的那座城市么?
改建中的創新與守護,是當前大多數中國城市在發展過程中不可回避的一個問題。發展需要大刀闊斧,需要除舊迎新。從現實利益看,似乎發展比保護更“硬”,許多人認為城市的首要功能是“居住”與“容納”,其次才是“文化”與“表征”。不同觀點的口舌之戰絲毫未能影響城市新舊格局的大置換。不知不覺間,中國的許多城市已被整飾一新。暮色四合下,老上海的弄堂正在退出歷史。當熟悉的“甜酒釀,小圓子”的叫賣聲與弄堂的消失而消失時,我才發現內心仍然依戀著這種美妙的組合。
也許,沒有保持,就會失去一個城市原有的容貌和基調;沒有保護,就會割斷一個城市的歷史血脈。
日本的建筑思維
我在日本工作和生活,了解一些日本的城市保護情況。簡而言之,日本是通過拆除舊建筑以達到保護舊建筑的目的。定期或不定期將有價值的傳統建筑物拆除,然后按照原樣重新翻建,這種做法在日本極為普遍。舊城改造絕不意味改頭換面,通常僅意味“材質”上的變化,因此舊城風貌被完美地保留下來。
日本古代的建筑物是以木結構為主,易腐朽的木材很難長時間保留,加上地震等自然災害的因素,所以日本從古代就形成一個不成文的慣例:每隔60到70年(地震周期),就把舊房拆掉蓋新房,拆除下來的木板或重新利用,或成為炊事之薪。
從傳統觀念來說,日本人對古物的理解和我們不甚相同。舉個例子,我國古代下葬時出于對死者的敬畏,使用的棺木總是越重越好,常用“薄棺一副”來形容身后凄慘。但日本人總將棺材弄得輕薄無比,因為他們認為人死之后腐化得越快,得到超度就越快,“早爛早超生”。對建筑物亦如此,他們往往不等舊建筑物老朽,就先行拆毀重建,讓其獲得新生。典型的例子是伊勢神宮。這座歷史悠久的代表性神宮,自古就形成了“20年一遷宮”的定例。不管原物是否損壞,是否有重建的必要,嚴格按照20年一重建的原則行事。翻建的辦法并不是先拆后建,而是先建后拆——先在舊宮旁邊建新的,新的落成之后才拆毀舊的。所以,伊勢神宮在相隔一二十米左右的地方,以20年為周期輪建,幾百年來均如是。得到新生的古跡,一般都還在履行著傳統的功能,過去干什么用,現在仍然干什么用。
在日本的建筑思維里,傳統文化在客觀上需要一個相對保守的環境,需要一脈相承地傳遞,而城市建筑風格的朝三暮四不利于這種傳遞。日本人以保守著稱,但也正得益于此,日本的城市建筑才形成了相對穩定的風格,戰爭、自然災害或個人好惡都改變不了它。百姓認可這種風格,通過它體驗著民族認同帶來的快樂。
迥異的價值觀
再看中國。中國人喜歡追求文物的原味,不惜投入巨資對重要文物原樣修補維護,以盡量延長原物壽命。這種文物觀表面上看是忠于文物,實際上不一定有利于保護傳統,因為木質傳統建筑的壽命充其量只能存留一二百年。所以,我們即使坐擁具有千年歷史的城市,也保留不了幾百年的記憶;而日本卻緊緊攥著幾百年的歷史,保存著活生生的城市。
兩種迥異的價值觀的差別集中在:看重“形式”還是看重“材質”?一個古建筑物或古建筑群,是否因材質的改變而失去原有價值?如果確定存在價值丟失,具體來說丟失的成分又有多大?這的確值得認真思考。日本人認為材質的改變不僅不會使古建筑物丟失原有價值,還會增加價值,因為經過材質的替換古建筑更牢固了。古建筑的價值在于風格與外觀,而不在于材質。我們則認為材質的更新會使建筑丟失很多價值,但是原物破舊得不能修復了,文物也就沒有了。
肉身之人,難能永恒,然而人的精神確實可以長存人間,建筑物也一樣。換一個思路,放棄對建筑“肉身”長生不老的幻想,改為追求建筑靈魂的永恒不朽,那是完全可能的。將建筑物的建筑風格與建筑形式留存下來,代代相傳,建筑就不會死,不會消亡。從社會人類學的角度來說,對民族認同影響最大的莫過于城市了。民族精神需要通過建筑遺存加以張揚,因為作為抽象表意符號的建筑物是龐然大物,影響力最大,也最持久。歐洲人早早認識到這一點,重要的建筑物都用堅固的石頭作地基,以使之能夠千年不腐。日本幾百年前修筑的“城下町”,同樣以堅固的石頭做材料,至今絲毫無損,巍然屹立。傳統建筑物屹立在城市,人們每看它一眼,民族意識就會得到一次強化,它是民族的廣告。
歷史建筑的氣質
近年來,我們可以看到“保護歷史的延續性,保留人類文明發展的脈絡”,已漸漸成為人們的共識。城市現代化不僅僅意味著完善的基礎設施、良好的生態環境,更要求擁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內涵。在“守”與“破”之間,人們努力尋找著平衡點。于是就有了文保單位被允許開發后作為商用,如觀光、餐飲。上海新天地經常會作為正面例子被人津津樂道。但如果你試著站在黃陂南路馬路這邊,把視線抬高,看星巴克門口標志性的綠色店名和雕花燈柱,你根本不可能分辨出這是上海還是紐約。油漆噴涂出的青灰色外墻,墻縫里簇新平整的水泥,打通的長廊用落地窗的形式保留著門的痕跡,原本石庫門的意味蕩然無存。
在我看來,歷史建筑改變用途,被改造成咖啡吧、旅館本無可厚非,但是原有的歷史信息和風貌,即那股氣質和韻味是否能保留下來是最重要的。如果把整個建筑內部結構掏空改建,原來的“靈氣”和“精氣”耗盡,那建筑也同樣死掉了。反倒是泰康路上的田子坊,知名度沒有新天地高,但是弄堂工廠的遺跡交織著石庫門的建筑形態,從里到外,確實能夠將老城廂里的百年故事娓娓道來,“文化”得實實在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