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下昌宏(Masahi ro Hamashita)是日本神戶大學跨文化研究系主任,美學教授他也是一位小品文作家,日韓美學研究會會長
2008年席卷全球的經濟危機,為1992年美國總統大選時的競選口號增加了新的注解:“這是經濟,真傻!”當價格與價值主要由貨幣或是商品出售數量決定時,它對藝術作品造成的影響是,一項作品并非反映其真實的藝術價值,除非它可以引發投資或出售。但我們不可忽視現實。2009年5月17日出版的《觀察家》雜志報道,亨利·摩爾·兩噸重的雕塑,2005年12月失蹤的《斜倚的人像》(Reclining Fig-ure),最終由警方尋得。亨利·摩爾有價值三百萬英鎊的雕塑作品被熔化后,僅售出了可憐的1,500英鎊,目的不過是滿足一國“日益增長的對電子元件的需求”。與此相似,我最喜歡的日本藝術家松谷武判,在日本的住宅最近被洗劫,大部分財物失竊,而所有的藝術品卻一絲未動。
這就是說,藝術從未比今天更繁榮。這不僅僅源于國立博物館政策的擴充。先進多媒體科技的發展,例如,數字攝影、數字電影與全球范圍內寬帶互聯網一道,共同引發了視覺文化傳播的急遽增長。如今,電腦科技在諸多領域,如制圖或成像方面,從技術上已遠勝人工。藝術作品自身也存在著相當大的需求,它們不再僅僅為政治言論服務,也在商業世界里扮演投資與商品的角色。奧特加·伊·加塞特在《大眾的反叛》(Revoesthe Masses,1930)一書中曾暗示,產品群體導致分散性、去集中化,以及傳統藝術觀所捍衛的杰出標準的降低。美失去了它的權威。作為最高經典價值“真、善、美”之一的美,很可能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中最容易獲得的。然而,正當藝術的內涵與聲望不斷增長的時候,我們對美的關注卻日益減少,審美也在成為藝術科學之一種的過程中日見削弱。
實際上,藝術并不趨向于美,而是趨向于審美。赫爾曼·布洛赫s評論道,“媚俗”趨向于美而非善。但這爭論只限于某人是否忽略了“美學”。當我們討論藝術時,我們通常談的不過是美,但藝術與美卻完全不是同類。事實上,并不是美——而是審美——扼殺了我們的想象、幻想與表現,一句話,我們的幻象。隨著社會與科技的發展,審美的范圍得到了相當的延展,超越了與美相關的類別(美的,偉大的,優雅的)。它逐漸涵括了丑陋,荒唐,悲劇,喜劇,小說,荒誕等。審美在前景中引人注目,示范人生道路,影響生活方式,使人顯得有品德、有教養,而非確實如此。感情也是審美,當它們足夠鮮明,足以引出超出普通感覺層面的愉悅、反感或不悅等情緒。但是,審美存在于意識域(conscious sphere)之中,而后者是遠遠游離于現實之外的。盡管它只是想象、幻想或表現的填充物,卻組成了人類活動每個領域中強烈的激勵因數。
舉例來說,我們都知道,近期的全球經濟危機起源于揮霍消費文化,它驅使我們在消費時超出自身收入,通過宣揚對奢侈的迷信,誘使我們進行超出需求的消費。存金錢的真實與象征價值之間,無疑存在著困惑。從數字意義上來說,衍生出的金融市場約達700萬億美元,大約是全球每年產值的20倍。其中美國占有419萬億美元,相當于其國民生產總值的40倍。因此我們可以推斷,貨幣體系之所以如此令人不可思議、感覺混亂,源于大量欺騙性的信息。類似的文化或文明現象,所依賴的正是想象與現實之間的相互作用,這也可以說明作品的審美范式。大眾傳媒欺騙并宣揚偽魅力的產物,傳播權力與表象的謬見,把我們與價值或真實的意義徹底隔離。
康德曾有過這樣一個論斷:鑒賞判斷的快感與利害無關(《判斷力批判》)。這有助于理解審美與美學的概念。他的“無利害”的概念具有雙重性。一方面,它規定某人對客體的獲得或占有與利益無關,其潛含的意思是,審美經驗與普通經驗不同,它并非由自利所推動,亦必須擺脫占有欲的束縛。惟有如此,才可以公平、客觀地欣賞客體,進行美的鑒賞??档隆盁o利害”概念的另一方面與客體的實際存在有關,且這存在確實預示了虛擬現實的時代。
這也促進了以下觀點的產生:客體的表象與印象和真實的事物無關。某人可以看見形象,即使沒有相應的真實事物。表象的存在使得審美成為可能。自相矛盾的是,在高度發展的電子與IT科技幫助下,人們所獲得的虛擬現實或印象卻有助于說明上一觀點。當代藝術也同樣存在著類似的怪誕之處,它們通常對美的真諦并無貢獻,所表現出的奇特和過度也與現實無關。原因是,今天的藝術只是時代的同期聲,趨向于與真實的感受分離,而美只能在幻想與真實之間的和諧互動中繁榮。
“幻象”(感覺像,映像)的概念,通常被理解為“想象”。亞里士多德在他的《論靈魂》里曾對此從本質上進行過詳釋,確實涵蓋了大量內容。
簡單地說,可以把幻象視同于“藝術”,與“自然”的本真相對。但在藝術與自然之間究竟存在著什么樣的本質關系?這個問題出現在腦海中,讓我想到萊布尼茨。的格言“自然從不飛躍”。萊布尼茨留下了無數的暗示,慣常的宇宙論觀,以及否認虛空的存在,否認人對生命與現實的能動性,此外,這句格言從本質上表示,自然不愿任何突變。這一觀點有部分為經濟學家阿爾弗雷德·馬歇爾(Alfred Marshall)反復重申,“自然不會飛躍”(《經濟學原理》,1890)。同樣,查爾斯·達爾文也反對跳躍論和突變論,為進化論而辯(《物種的起源》,1890)。約瑟夫·熊彼特(Joseph Alois Sehumpeter)是激進變化的支持者,他認為,發展的驅動力來源于破壞性創新(《理論經濟學的本質與內容》,1908)。
在1995年阪神大地震(又稱神戶大地震)期間,我個人的感受令我得出結論,自然不會跳躍。1月地震之后的春季,滿目瘡痍的景象迅速被爛漫盛開的櫻花所取代。
相比之下,人造之物卻趨向于制造跳躍:想象力的飛躍,金融市場的飛躍,甚至在賽馬中為某匹馬下注亦是。自然究竟能不能模仿藝術?奧斯卡·王爾德關于“生活模仿藝術甚于藝術模仿生活”的論斷錯了嗎?如果藝術將其焦點從審美轉向視覺上的美呢?如亞里士多德所言,“幻覺”概念會引發的問題有可能是不再有判斷,而僅僅是不加區別、無選擇的顯露——此時幻覺與現代派思維一致,它支持偽偏差(pseudo-tolerance)和無先定之論(anything-goes),拒絕接受價值判斷。
這種心境已經存在了許久,它重塑甚至摧毀了傳統的真、善、美的準則。它使真、善、美顯得過時了,不再令人信服,并以另一些個性,如實用性、有效率、便利、廉價、速度、安逸、美妙之類加以替代。我們總是重后者而輕前者,結果弄混了價值的屬性,價值的衍生物和實現價值的工具,而價值其實是需要我們的幻覺的。在此框架之下,藝術就像一只被緊緊縛在線上的風箏,有趣卻漫無目的。對藝術而言,要把關注的焦點從幻覺轉向美,本會變成實踐美之價值的途徑。這時會想到兩點,一是休謨關于美與驕傲相關的概念,二是柏拉圖關于“意外”的描述。
根據休謨的理論,一個人身體的美,它的力量、速度和功用,可以引發自信。自然之美與道德之美都是驕傲之源。相比之下,肉體的缺陷會令人產生謙卑感。當美帶給人快樂、高興、滿足和驕傲時,丑陋則會引發痛苦、不適與謙卑。休謨由此總結道,若是美可以引發“驕傲”的情緒,那才是“美”。無論是商業中心或購物場所那豪華與巧妙裝飾的場景,或是成功人十、當權政治家的豪宅里奢華的家具與陳設,都會令人驚嘆,也讓我們感到快樂。然而,享受著這些特權的人們看起來卻并不快樂,而是謙卑甚至缺乏自信。按休謨的說法,那是因為他們的財富缺少美。同樣的,藝術作品當然可以充滿刺激和吸引力,但如果其中沒有真實的美,那藝術的重點何在?
如今對當代藝術的要求是:有趣,有效,廉價,便利,方便……于是,藝術用來表現那些沒有尊嚴卻貌似快樂的人,或是那些富有、成功卻缺乏驕傲的人。它與美唯一相關的就是滿足。無論是在藝術或是其他表現形式、評論和話語中,占優勢的只不過是錯位的驕傲:一個人只能依靠傲慢來表明身份。總而言之,問題在于缺乏對美之價值的足夠重視。
正如柏拉圖在《會飲集》第210a—212a中所言,他認為,得到美的幻覺,由肉體的上升階段開始,通過道德和智力。以突然表現出的令人震驚的美告終。對柏拉圖而言,獲得美的終極體驗的入口是經驗的“意外”(eksaiphnes)。在前一部分,我討論過從“自然”到“藝術”之間的飛躍,從真實到幻覺的跳躍。但閱讀柏拉圖的經驗卻讓我覺得,自然確實會飛躍——突然而至的飛躍是必須的,自然與藝術的關系事實上具有雙重性:包含著統一與分裂,繼承與毀滅。從自然到藝術的極度跳躍有時也是必要的。有時,過度是通往適中的唯一途徑。
總結一下,對美的追求可能是非常苦難的,但我們不應對美抱以絕望的態度,像柏拉圖在他的《美論》304e中所言,“所有美的東西都是困難的”。仍然存在著通往美的樸素之路。事實上,美可能就潛伏在我們之中。借用阿比·沃柏格的一句話:“上帝存在于細微之處。”
蘇珊·桑塔格在《關于他人的痛苦》(Regarding thePains DOthers,2003)一書中,批評了塞巴斯蒂昂·薩爾加多的作品,認為它們以美的方式顯示人類痛苦,剝奪了觀眾對受害者的同情。她的理由是,美永遠是有欺騙性的,美不過是對丑的美化,它人為地緩解了焦慮與煩惱。而池澤夏樹則持相反觀點。他認為,薩爾加多的攝影作品攫取了人們關于痛苦與同情的記憶,因而是最美之作。”
有一種陳詞濫調稱,東西方的融合是因為它們有統一的根。美的概念在其之上并遠遠超越。舉例來說,當我第一次在圣馬可博物館見到弗拉·安吉利科的《天使報喜》之前,我并沒有對意大利復興時的藝術家產生敬畏之心,直到證據擺在眼前,原來一個人可以達到如此的精神高度。在我的觀念中,安吉利科創造了全人類的驕傲。
作為結論,當代的人工制品似乎失去了美的特性,因為藝術向庸俗、野蠻和暴力妥協了。然而,如果藝術可以為發現并體驗美創造機會,它仍將引領我們回到自身的感覺,找到我們的真實感,找到我們身為人類的驕傲。
恩斯特·貢布里希曾經說過,除了藝術家,沒有什么可與藝術相比。我們當然可以接受或不接受這一觀點,但對藝術而言,若要恢復其本身的意義,我們應當同樣重視藝術家的地位。藝術教育需要培養杰出的眼力,同樣需要承認的是,藝術家是超越這平凡世界的信使。
(遇舟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