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衛方離開北大時,很多人感嘆北大的“賀衛方時代”結束了。時至今日,他卻因為種種原因遲滯了南去的旅程。這里面究竟有著怎樣的玄機?或許,我們可以從這個明星教授人生歷程的回望中找尋到某種答案。無論是喧鬧還是寂寞,在中國,北大教授賀衛方已經成為了一道異樣的風景與象征。
這是一系列令人眩目的事件:
1998年1月2日,賀衛方在《南方周末》上發表了《復轉軍人進法院》一文。這篇被稱為“上世紀中國最轟動的法學隨筆”,其影響力至今未消;
2003年5月23日“孫志剛事件”后,賀衛方聯合五位學者上書全國人大,要求啟動特別調查程序,新聞界和法律界為之震動;
2005年6月24日,賀衛方在網上發表公開信,以現行考試模式嚴重違反人才選拔的合理準則為由,宣布自2006年起不再招收法律史專業研究生,使得研究生招生考試制度被推到輿論的風口浪尖……
很多人好奇:與這一系列事件相關聯的賀衛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有種現象叫“賀衛方”
“在法學界,我算是演講最多的人之一吧!”多年來,賀衛方足跡遍布中國。在學界,他被視為司法改革堅定的鼓吹者;在實務界和輿論界,他被看作憲政、民主、法治思想的布道者;當然在另一些人眼中,他又是一個“有些異端色彩”的多事者。
然而,這都并不妨礙賀衛方成為被人們銘記的改革先鋒形象。“好像是西西弗的神話,把石頭推上去時很有成就感,然后又滾下去,要重新再往上推。”即將知天命的賀衛方用這個古老典故總結了自己最近幾年的感受。
在談到自己為什么如此熱心于學術外活動,他講到這樣一個故事。有次他和美國學者Donald Clarke談天,說到改革開放30年中國的變化。這個敏銳的美國學者引用歐文的小說《李迫大夢》,說假如一個經濟學家在1978年突然進入深度昏迷,一覺睡到2008年,大夢甫醒,睜開眼睛看中國,他大概會以為自己到了外國。這是經濟上的成就。他問賀衛方:假如一個法學家一覺醒來,他會有怎樣的感受?這個美國學者的這句不尋常的疑問深深打動了賀衛方,他自問:10年之后賀衛方能為中國的司法改革做些什么?
10年間,他不斷言說的一些思想漸漸演變為現實。他抨擊“復轉軍人進法院”,幾年后的統一司法考試給了他積極的回應;他曾建議司法人員脫掉專政色彩的制服,后來法官果然穿上了法袍。“從1998年發表復轉軍人進法院開始,一直到2004年前后,我都是比較樂觀的,覺得可以用自己的知識來改造這個社會。”賀衛方相信自己也可以像一個經濟學家一樣,在現實中做到很多。而在過去的10年里,中國司法改革史顯然也無法遺漏掉賀衛方的名字。
賀衛方認同在改革開放三十年以來中國司法改革的巨大成就,在過去的改革歷程中,中國的法律從階級斗爭為綱一步步走向了現實中的人性,已經逐步具有了現代法律體系的框架內容,這讓他欣慰不已。
同樣,他也遭受著很多人的質疑,其中不乏中傷。最普遍的意見則是指責他周旋于鮮花和掌聲當中,離書齋越來越遠。然而,他的支持者卻說,中國不缺書齋學者,最缺的是像老賀一樣關懷現實的行動者。

也有一些法學家指責賀衛方“不正經”,他們認為本來寫學術文章的手去寫這些小文章是很丟份的事情,說賀衛方的每一次舉動都讓人大跌眼鏡。不過,有網友對這些評論并不買賬。“他們大跌眼鏡,我們為他們可惜:本來就近視,眼鏡又跌碎了,以后除了自己的肚臍眼,還能看見什么?”
其實,他們說錯了。賀衛方認為自己至多是一只腳踩在法學上而已——而且更多踩在憲政上。另一只腳踩在了現實里扎扎實實的行動中了。不過,恰恰正是這只腳成就了賀衛方的嶄新形象。
一個本來應該呆在象牙塔的人,走上了社會現實的領地,而這個領地是容不得理想的。顯然,像這樣一個法學家,在中國是不多見的。因此,有人驚呼“賀衛方現象”。
發出聲音,推動改革向前行
2003年初春,賀衛方正在北大未名湖畔的書房里打理著即將發表的學術論文,還有幾部國外法學著作也在著手翻譯。他的頭發已然灰白,執教于這所中國最著名學府已悄然8載了。其間,他由一個年輕的講師成為教授,再成為中國最著名的法學權威之一。然而,更觸動他心弦的卻是在這10年間無數的小事:數不清的演講;為了讓更多的人關注司法改革而撰寫的豆腐塊文章;四處奔波參與的大大小小論壇……于無聲處,賀衛方的目光開始轉向書齋外面的現實世界。
這一年,同樣有一件“小事”和他偶然的糾纏在了一起。然而,聯想起他的轉變,似乎亦屬必然。
這年3月17日,剛剛來到廣州的打工青年孫志剛因未攜帶有效證件上街被羈押,隨后在收容遣送中轉站被毆打致死。這一事件經由媒體報道,迅速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人們紛紛質疑,中國人在中國的土地上還需要暫住證嗎?
孫志剛事件同樣深深觸動了賀衛方。作為法學家,他覺得自己不應沉默,那么說點什么做點什么呢?最終,他決定以一個“另類”法學家的形象出現在公眾面前,隨著事件的深入,賀衛方甚至無意間成為了這個事件最重要的主角之一。
在5月23日,他和其他四位學者以中國普通公民的名義提請全國人大常委會就孫志剛案及收容遣送制度實施狀況?,啟動特別調查程序。“實現公正,哪怕天塌下來!”鏗鏘有力的話語印證著他的決心,然而作為不同于民間草根的法學專家,他采取了更具策略的做法。
“我們原打算利用兩年的時間,合力逼退這一法律”。然而,事情的進展遠遠超出了他的估計,僅僅四天之后,舊法廢止,新政出臺。
賀衛方笑著說他們“在無意間創造了歷史”。是的,這是共和國歷史上第一次由民間首推的立法行為,既得益于民間知識分子和新一代政府領導人都急于在推進憲政的改革中做出創造性突破的普遍輿論氛圍,也得益于賀衛方他們艱難的首善其功。
兩年之后,另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把賀衛方再次推向了風口浪尖。2005年6月24日,賀衛方在學術批評網上刊登了一封公開信——《關于本人暫停招收碩士生的聲明——致北大法學院暨校研究生院負責同志的公開信》,宣布自2006年起不再招收法律史專業研究生。這一年,賀衛方45歲。與兩年前那次著名的活動相比,賀衛方選擇了“弱者的選擇也許只能是逃避”的特殊方式。
這無聲的抵制,其實飽含著賀衛方對于當下中國法律教育體制的憂心。“當前的法律教育太過于興盛了。1978年我在西南政法上學時,全國同年也只有700多人;現在法律在校就讀學生竟然達到了30萬人!如此龐大的數量,直觀來說就業可能會有問題,但更深層次是教育品質的下降。像北京大學這樣能給學生提供很好的法學教育的學校并不多,一些學校沒有條件,三五個人支個攤就張羅著辦學招生,結果可想而知!”相對與司法公平,賀衛方同樣密切關注著如何改革對于學生不公的法律教育體制。
對于這次事件,也有許多人質疑:賀衛方是在作秀嗎?他擲地有聲地回應說:“我會一直堅持下去。相關制度一天不改我就一天不會招收碩士研究生!”至今,賀衛方仍然堅守著當初的決定。
無論是當初基于孫志剛事件的毅然“公車上書”,還是對于不公教育體制的無奈抵制,賀衛方都以一種公正公平的考量去推動著體制改革的前行。前者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后者則至今未變。有人說賀衛方無異于“蚍蜉撼樹”,可是,誰又能忽視一個“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蚍蜉”的意義呢?
當年考大學,數學只得了四分
在每一個公共事件發生時,我們大家似乎都在找尋賀衛方的聲音,也總能夠聽到賀衛方理性冷靜的判斷。為什么總是賀衛方?溯源賀衛方的思想,我們有必要追溯他之前的思想歷程。
賀衛方1966年上小學,就在那一年,一場名為“文化大革命”的運動在中國大地轟轟烈烈地開啟。“我應該算是‘文革少年’吧。”如今,回憶自己的少年歲月,已是著名法學家的賀衛方給自己下了這樣的定義。
由于生活在山東沿海的偏僻村莊,遠離世事喧囂,賀衛方對“文革”中的政治運動并沒有多少特別的記憶。那時,他正沉浸在對于書籍的迷戀之中,他努力閱讀著任何能接觸到的書籍,偶爾發現印著字的碎紙片,他都會驚喜若狂。“我很久以后才意識到自己看過《紅日》,因為前面幾十頁都沒了。”他略帶羞澀地說。這個喜愛廣泛閱讀的習慣一直伴隨著賀衛方,到了大學,他第一次接觸到了胡適的文章。從此,在賀衛方的思想中,胡適一直占據著至為重要的地位。
“像胡適這樣既研究學問,又身體力行改變這個國家,這是很高的境界。”賀衛方曾多次在媒體上表達對胡適的向往。他最喜歡讀的就是胡適的書,也從胡適書里讀出了知識分子的獨立、理性、敢言。
1977年,他參加了第一次高考,報考的北京大學中文系,然而數學只得了四分,沒有考上。“這才知道人家那些‘老三屆’的都憋著一股勁呢!”賀衛方笑笑說。然而,賀衛方也由此開始對中國的教育制度的深入反思。幾年之后,也正是在“偏科生”問題的角力上,賀衛方發出了他那封著名的公開信,開始了與教育制度的公開角力。
“西南政法大學1978年剛復辦,恢復招生,我填志愿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有這個學校。”通知書來了以后,他被錄取到了根本沒有填的重點院校西南政法大學。“就像小姐拋繡球,一下就砸到我的腦袋上了。”就這樣,一個“繡球”砸出了一個30年后的著名法學家。而就這30年間,賀衛方與北大之間的兩次聚散離合,也折射著他一以貫之的理想主義色彩。
重回北大,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在北大法學院2008年畢業典禮上,賀衛方用慣常的詩意表達了自己離開北大的決意。他要和畢業生一起,離開這個工作了13年、帶給了他美好聲名的學府。這一年,賀衛方48歲。做出這樣的選擇無疑是需要很大的決心。
孰知,半年間風云變幻,在演繹了高調出走之后,賀衛方卻最終又重回北大。學術爭端?權力介入?人事恩怨?一個個疑問在坊間流傳。
賀衛方這樣闡述過自己離開的原由:“他們(浙江大學法學院)還想要做一點大學管理制度方面改革的嘗試,我想,如果能在中國實現教授治校的話,那真是特別美好的一件事,何不去一起推動呢。”正是“教授治校、學術自由”的理念讓賀衛方怦然心動。
而賀衛方原打算去的浙江大學法學院也曾被媒體這樣描述:“一群帶著理想主義情結的法律學者,正在嘗試創辦一所與現行大學相異的學府。”這樣一種追尋大學獨立和學術自由的訴求,對學者賀衛方的吸引力可想而知。在2008屆北大法學院畢業典禮上的致辭中,他充滿激情和希望:“讓胡適校長的精神活在我們心中。”
然而,帶著胡適精神去的賀衛方最終卻難償所愿。
其實,早在1998年,賀衛方也曾決定離開北大。那一年,北大校史中因此留下一段眾生挽留的傳奇佳話。“先生若有八分的離意,我們將盡十分的努力;先生若有十分的離意,我們將盡萬分的努力,目的惟有一個:先生,請留下!”為真誠所動,那一年,38歲的賀衛方沒有走。
或許真是天意弄人。10年之后,48歲的賀衛方真正決意離開北大了,卻又難以成行。2008年11月22日,賀衛方在其博客上含蓄地表達了自己并沒有任教浙大的消息。“近來,一些寄給我的郵政郵件寄到了浙江大學光華法學院,又轉到北京,不僅誤事,而且增添了收發人員的勞動。”外界皆驚。
2008年,賀衛方的人生有如過山車,其間故事,冷暖自知。當問及他對于未來的打算時,這位以思維敏銳著稱的教授卻露出些許倦態,答言“不明了”。
“你是否是一個體制外的批判者?”面對這樣的問題,賀衛方笑了。他更愿意認可自己作為體制內的改革推動者與建設者的角色,雖然是一個帶刺的體制內學者。
“有的人有保守的義務,他們必須要在一定程度維護現實的制度;有的人,必須要做牛虻一樣,去叮他們,去發現它的問題。”
無疑,賀衛方就是他所描述的那個專挑刺的牛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