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風情與現代意識的完美交融

蘇艷霞 劉海清

月的中國

閻月君

江天一色無纖塵,

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從未曾去過也不曾有來

所謂的日子播種在窗外

唯一的褲子精心洗了又曬

年年盼年

年年吃去春的野菜

年年把月放在江里

年年用九歌的魂把她嫁娶

我們喝江中的水

喝它永不枯竭的隱秘

并得知祖先曾喝過她的水

被她吮干過

我們是她心甘情愿的魚兒

爭寵吃醋受苦于她的河

我們戀著的雙腿

永是成不了佛了

我們在春天只癡心于一種花

說不盡勿忘我

勿忘我的悄悄話

我們把這花兒一路栽種下去

便再也走不出走不出

這塊土地

對酒當歌 歌山光亦歌水色

拍遍欄桿 撫紅葉的臺階

長空浩瀚啊銀河是一條流向何處的河

夕陽西下 伊人斷腸在天涯

瘦馬瘦馬喲 猶自吻著落花

在東方朗碧的天空下

有清淚千年蜿蜒為芬芳

一行黃河 一行長江

寒蟬凄切 何人獨對長亭晚

落紅飛花 荷鋤悵惘的是哪一家的姑娘

基督 基督 你永不會讀懂

這神秘多情的東方之淚

更不必說 那鳳毀于火亦生于火

那披發浪子當哭的長歌

我和莊生并不隔膜

有我的時候就有蝴蝶

有我的時候就有蘇東坡的月色

月色總在有霧的江邊等著

從前李白曾踏歌來過

那以后的履聲便

夜夜從未斷過

月呵月 你吮盡了中國

月呵月 你化著作金燦燦的顏色

那金黃的顏色是龍的顏色

月呵月 你是中國

寒食夜 見河漢裊裊渾圓將落

那滿月之上裝滿了什么

有什么舞著且歌著

縱使歡樂盛滿五千年

也是沉甸甸的

更何況太多的苦痛與傷別

而我們仍把你當少女的唇吻著

當慈母的懷抱傾吐著

當圣潔的天使崇拜著

我們是你心甘情愿的魚兒

死去 活著 游弋于你的河

我們戀著的魂縱使飛天

也成不了佛了

永是

一串串清淚啊

一聲聲中國

閻月君(1958—)出生于遼寧省普蘭店,畢業于遼寧大學中文系。主要詩集有《月的中國》、《憂傷與造句》,編著有《朦朧詩選》等。

這首《月的中國》被選入《感動中學生的101首詩歌》。

閻月君是1980年代初就走向詩壇的朦朧詩派的代表人物,這些年似乎淡出詩壇,稍顯沉寂。當我們今天重溫詩人的代表作《月的中國》,這首曾經感動了億萬讀者、影響了一大批把玩文字的人的生涯的經典之作,心情依然格外地激動。

關于詩,閻月君有獨到的見解,下面這段話是詩人創作態度的表白,對我們品讀《月的中國》有著直接的啟發:“從遙遠的過去,走向無窮無盡的將來,一個偉大古老的民族悠久的昨天與今天,歌與哭,淚與笑,是如此執著地占據著我們的內心,血脈一般,使我的詩飽含了她的蒼涼與苦澀。我是大河的一滴。我來。我去。大河生生不息。而我的魂魄卻因了她的血緣,無時不在喧響一種永恒,從我渺小的瞬間里開出花朵,溫馨地,此岸與彼岸——滄桑的每一個年輪。”(《詩刊?青春詩話》1986年第11期)

這首詩是對中國五千年歷史的謳贊迷戀與痛徹反思,其中也飽含著深深的憂患色彩。中華民族的興與盛、榮與衰、驕傲與恥辱,對傳統的批判和淬礪奮發的現代意識,是那么和諧地融為一爐,使之成為東方的,同時又是現代的、歷史的,甚至還是個人的。透過復雜的精神底蘊之后,我們能夠感受到詩中那濃烈灼人的感情,詩人的情感指歸和精神母體是自己的偉大的祖國——中國。

詩人筆下的中國——

首先是自己苦苦癡戀的中國。詩人青少年時期,物質生活是那樣的貧困,“唯一的褲子精心洗了又曬”,“年年盼年”,“年年吃去春的野菜”,但這些依然無法消彌詩人對祖國的一往情深,“我們是她心甘情愿的魚兒/爭寵吃醋受苦于她的河”,即使承受無盡的苦難,也是心甘情愿啊!

其次是歷史的中國、文化的中國。在詩中,我們看到:張若虛的春江花月,空明澄澈;屈原的行吟澤畔,披發長歌;李白的月下獨酌,溪畔踏歌;辛棄疾的登高望遠,欄桿拍遍;馬致遠的古道西風,斷腸人在天涯;柳永的寒蟬凄切,曉風殘月;龔自珍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做春泥更護花;蘇東坡的清風明月,水光山色;莊周的逍遙浩瀚,空靈大氣……這些歷史文化名人,在詩人情感的澆鑄下,在內在詩意空間的組排下,是那樣的血肉豐盈,栩栩鮮活。這些歷史文化名人,何嘗不是詩人內在情感的附麗呢?

然后是略顯沉重的苦澀的中國。貫穿詩的始終,有一種略顯感傷的、凄美的情感和格調,這正是這首詩的最為動人之處。“有清淚千年蜿蜒為芬芳/一行黃河 一行長江”,“基督 基督 你永不會讀懂/這神秘多情的東方之淚”,“縱使歡樂盛滿五千年/也是沉甸甸的/更何況太多的苦痛與傷別”,“永是/一串串清淚啊/一聲聲中國”。我們仿佛看到,詩人在滿眼淚光之中,一聲聲、一遍遍地呼喚自己的母親——中國,那聲音,發自于自己的肺腑之痛,而也聲聲扣擊在讀者的心扉。是的,最優美的詩歌往往“就是那些傾訴最哀傷的思想的”詩歌(雪萊)。

令人值得回味的是,這首《月的中國》中有三處寫到宗教情懷,“我們戀著的雙腿/永是成不了佛了”,“基督 基督 你永不會讀懂/這神秘多情的東方之淚”,“我們戀著的魂縱使飛天/也成不了佛了”。這是本詩抒情的三個鏈條,這是情感的積淀與升華,我們明晰地體悟到,詩人有一種圣徒般的情感崇拜和神性之悟。人的精神生活有三個層面:物質的、精神的、靈魂的,而靈魂生活就是宗教。詩人把自己對祖國的真情上升到靈魂的高度,近似于一種宗教般的迷狂,這就使得本詩無論是情感境界還是精神境界,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閻月君作為女性詩人,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溫柔、賢淑、含蓄、柔婉之類,而是秉承于傳統文化和植根于現代社會背景之下的性別意識的覺醒與反叛,呈現出超越、深沉、大氣等現代特征。尤其是她那種將個人與時代、女性與男性融合為一的寬闊視域和超越性氣質,更是當代女性詩歌中極為難得的優秀品質,由此成就的作品,方經得起時空的磨洗和歷史的汰選。

有評論家稱閻月君為“藍色月光”詩人。“月色”、“月光”似乎是閻月君詩歌中恒久的審美意象。在幻滅憂傷的“月色”里,探尋意義的指歸。她的詩,多游走于傳統與獨創、繼承與自由之間,有古典詩歌的韻味和現代的鋒芒。意象奇美,構圖如畫,意象與情感,清麗與濃郁的有機切換和雜糅,使她的詩充滿了張弛有度的審美張力,成為現實與夢想的凄美悼詞。詩人還善于將心境化為風景,在所有的景物中閃亮著心的吟誦,在心的吟誦中展開自然的畫卷,寫來幻美亮麗而又不乏深沉。在她的詩歌世界里,有清麗的浪漫主義的余韻,有濃烈的現代主義的情懷,有斑斕的新古典的色彩,有深沉的現實主義的質地,“有太多的屬于這世紀的憂傷”(《低調》),支撐她寫作的,是一種坦誠、一種追尋、一種為追尋和坦誠所燃燒的痛苦,總之,是一種精神,一種圣徒般為詩為真而“自夢”的精神!

這首《月的中國》,可以說是閻月君的精神質地、個在生命體驗、情感向度、創作指向、審美趣旨和藝術特質的綜合體現。

著名詩評家謝冕先生對這首詩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她以微帶苦澀的清麗和不乏傳統風情的現代意識造成了深邃的詩情。她在詩中糅進了復雜意緒的現實思考,但與悠遠的歷史相交融。她成功地寫出了中國特有的充滿憂患的傳統心態,她拓展了新詩潮的審美空間,對于抒情史詩那一路詩風,做了另一走向的補充。”

著名詩評家沈奇教授也對這首詩給予了高度的贊賞:“現實意識的底背,現實主義的詩思,新古典的韻致,代一個民族傾訴千古不變的憂患與幽思,詩風清麗而高遠,有含蘊很深的流暢線條和韻律。《月的中國》,更是一曲橫貫古今的長歌,一首具有經典意味的抒情史詩。”

是的,久違了,這片迷離的月色啊,一生,一年,一月,一日!

是的,久違了,這便是閻月君的《月的中國》!

[作者單位:河北石家莊幼兒師范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