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靜鈞
世衛將甲流警戒級別升到最高級的后果就是,各國政府采取的緊急狀態得到合理化,新藥物和新疫苗可以跳過平時嚴格的檢驗制度,直接使用于人身。然而,疫苗不安全度的提高,反過來會成為推動最高警戒水平或國家緊急狀態之部門和組織的政治包袱。
進入21世紀,非傳統威脅上升為全球政治的重要議題。新世紀的頭10年,差不多是人類與恐怖主義、全球變暖、流行性疾病等展開密集斗爭的10年。單就流行性疾病來看,這10年里人類就遭受了薩斯、禽流感及甲流的輪番攻擊,以及被這三者掩蓋的結核病的大流行。盡管人類不時宣稱取得階段性勝利,但流行性疾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變本加厲地擺出殘害人類健康的姿態,這樣的糾結定然把世衛(WHO)、政府、藥企等推上問責的風口浪尖。
奇怪的甲流蔓延圖
自今年4月3日墨西哥城郊拉格羅利亞村一名患兒確診患新型流感以來,不少人盲目地把它叫做“豬流感”。而其名之立,大抵是來源于其毒株中含有人流感、禽流感、豬流感“三合一”基因片斷。由于“三合一”構成精妙,富含賴氨酸類物質,人們一度把這類病毒指向實驗室,認為設在美國的某一生化實驗室不慎將其研制的毒株流入社會。巧合的是,曾為世衛服務的澳大利亞籍著名生物學家,一度也支持了這樣的說法。
這位名叫阿德里安·吉布斯的澳大利亞病毒專家,參與過防治流感特效藥“達菲”的研究,也是首位對甲型H1N1流感病毒的基因組成做過分析的科學家。他描繪的甲流源頭是:某個實驗室的試驗品,或人為錯誤的產物,或系已經研制出的菌株,因管理不當泄漏于民間。
吉布斯的路線圖沒有經得起時間的考證。隨著多點爆發,單一以實驗室為源頭的“蔓延說”,已經難以服眾。在世衛技術官員的強力干預下,78歲的吉布斯改口說,自己的說法并沒有確切的證據。
但至少老吉布斯提供了一種可能性,或一種令人憂慮的圖景:我們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掌控著瘋狂的實驗室里過去、現在、將來發生之事?包括美軍在內的各國軍方實驗室,以及藥企巨額贊助的生化實驗室,有多少家曾參與生物武器的秘密研制過程?有情報證明,美國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在數年前從世衛處獲得禽流感樣本后,就已經制造出了與禽流感病毒有關的生物武器,美軍也悄悄在全軍進行了防禽流感的疫苗大接種。他們的行為,究竟是因何而起呢?
甲流基本上脫掉了與特種實驗室的干系,而環保主義者也有一份自己的甲流蔓延圖。為了正當化自己的構想,他們的蔓延圖中,依然頑固地拒絕把這種新型流感病毒改稱為“甲流”,而是繼續使用初始的稱謂“豬流感”,即使“豬流感”一詞包含著究竟是豬患的豬流感還是人患的豬流感等極大的模糊性。
環保主義者盯上了美國史密斯菲爾德糧食公司,它是世界上最大的豬肉生產企業。眾多的豬集中在狹小的空間集中喂養,連挪一步的空間都沒有。為了快速長膘,通宵強光照射,飼料中還添加催肥劑,豬糞便直排于外,臭氣熏天。有關“豬福利”的問題以及農場環境的破壞問題,歷來是環保分子關注的熱點。
碰巧的是,墨西哥5歲男孩埃爾南德斯確診患新型流感之后,關于污染空氣、紫外線照射、氣溫和濕度等外在因素作用下,病毒會加速變異的說法,在離這個男孩的小村不遠處史密斯菲爾德糧食公司與墨方合資建立的大型養豬場中找到了“傳播源證據”。相對可信的另一種說法是,集中圈養的牲畜之間病毒的交叉擴散,最終釀成了人際傳播的流行性疾病。
早在埃爾南德斯3月初染上“豬流感”之前,甚至是在去年的10月份,這個離卡羅爾養豬場不遠的村子里,多位村名莫名患病,呈呼吸困難、頭痛、發燒等流感癥狀。這表明,流行性疾病調查手段能做到的只是,把首例采集到樣本的患者,定為第一例患者,但事實可能遠非如此。
環保分子繪出了“豬流感”蔓延圖,從卡羅爾農場,到拉格羅利亞村,再到墨西哥城,向全墨西哥境內擴散,再向北傳播,進入北美諸國。這一線路意在表明,墨西哥有關政府,為了某些強勢集團的利益,一直沒有有力地調查,從而失去了切斷傳播線路的絕佳機會。而從國際上看,這個路線圖給了別國向墨西哥關閉物流和人流大門的機會。
卡羅爾版的路線圖隨著日本甲流本土化后,已經無人問津了。但卡羅爾版路線圖的可貴之處在于,它揭示了流行病與環境因素的不可分離性,為確立生態道德觀,增加了某些令人恐懼的心理暗示。這些暗示,與人性的貪婪和政府官員的無良直接相關,與各既得利益群體利益分配有關,本質就是政治性問題。
再來看世衛(WHO)的甲流蔓延路線圖。
據《石油戰爭》作者、地緣政治大師恩道爾觀察,早在甲流傳播之前,世衛的技術官員亨利·尼曼醫生就繪制好了甲流蔓延圖,世衛就是按尼曼醫生定好的步驟,一步步升級警戒級別,4月份確定病毒之后不久,就在6月11日把警戒級別升到6級,也就是最高級。最高級的后果就是,各國政府采取的緊急狀態得到合理化,不論出于什么動機,新藥物和新疫苗都可以跳過平時所設置的嚴格檢驗制度,直接把危險性很高的藥物和疫苗使用于人們身上。世衛強調,只有等到全球80%的人口被傳染后,甲流才會真正消退。
然而,直到11月底,盡管醫療部門一再擴大了對死因的統計口徑,但目前能確定的死亡人數尚未超過1萬人。11月初公布的數據是6770人。這個數據,比起每年數十萬人死于普通流感,實在是太少了。這也難怪恩道爾指責世衛試圖把這場流行病夸張成如當年歐洲黑死病一樣,是一種謊言和欺詐。
不過,甲流的確存在著,即便它已經呈現出季節性流感由西向東傳播的特點。科學實驗室里的分析數據還表明,到11月底時,這種病毒,至少在挪威、中國、美國、日本等地方發現了變異,而在某些地方,甚至發現了抗藥性的變異病毒。但沒有證據表明,這些變異的病毒的危險性高過原甲流病毒。反過來說,世衛最初一再提高警戒級別的理由,除了跨國或洲際傳播的地域性指標,就是這種可怕的病毒“可能產生突變,變得更危險”。顯然到目前為止,這種可怕的結果尚未發生。世衛的角色定位在于“作為”,不是“不作為”,它積極地提前干預,也可以說是避免了“可怕結果”發生的原因所在。
強制隔離與貿易禁運
從國家層面看,圍繞防控甲流采取的種種措施,諸如遭到墨西哥及美國非議的強制隔離和醫學觀察制度,針對特定進出口商品的貿易禁運,以及像美國和烏克蘭所宣布的國家緊急狀態,這些國家行為之法統,一在于其國內相關疾控法,二在于世衛所推行的規則,三在于自身的經驗積累。但這些行為自身所具有的“擴張性”,導致某些糾紛可能會上升為種族歧視、貿易歧視、資源爭奪及公正性等敏感政治問題。
從強制隔離這些醫學觀察措施來看,
在疫情發展到某一臨界點時,國家的資源動員能力就會垂直下降,這不但會耗干可用資源,也可能把疾控引入歧途——隔離最終演變為對某類人群的系統性歧視,由此增加社會仇恨總量,并帶來嚴重社會后果。
貿易禁運的措施之所以吃力不討好,在于疾病一旦長期傳播并轉化為季節性流行病后,有損于雙方之措施的害處就會越加明顯,從而為解除這些限制提供動力,除非貿易禁運背后的考量就是貿易保護主義。在“豬流感”爆發之初,各國都對疫區產品的輸入進行了嚴格限制,而墨西哥所抗爭的是,有些國家進行“選擇性歧視”,同是疫區的美國輸出的人流和物流,所受到的影響遠低于墨西哥一方所受的影響。這類爭議,一旦處理失據,就很快上升為國與國之間的緊張關系。墨西哥揚言不惜以斷交為代價來抵抗歧視,這是可以預料到的結果。假如執政黨不強硬,選民就會強硬起來,他們會用選票把示弱的政府逐出門戶。
上半年疫情爆發之時,美國是“疫情輸出型國家”,但它與墨西哥一樣,對別國“外堵輸入”的做法常有微詞,甚至怒目以對。由于深陷金融危機,美國擔心本國政府對疫情“過度反應”會影響國內經濟復蘇,也擔心世界各地對美國公民或產品采取限制準入措施,所以基本沒有采取主動防控措施,而把希望寄托在后來證明是令人失望的疫苗生產上。這樣消極應對的后果是,美國成為甲流重災區,死亡人數全球第一。美疾控中心11月中旬估算數據顯示,甲流疫情自今年4月爆發以來,已造成約3900名美國人死亡,其中包括約540名兒童。數據還顯示,自4月份以來,約有2200萬美國人感染了甲流病毒,其中包括約800萬兒童。
緊急狀態及疫苗全民接種
美國人對疫情之嚴重并非后知后覺,早在5月5日發現第—個死亡病例之前,其決策部門就作出形式上的“強烈反應”。美國國土安全部長納波利塔諾在4月下旬就宣布,美國進入公共衛生緊急狀態,墨西哥聞聲才恍然大悟,也跟著宣布公共衛生緊急狀態。盡管在當時,從感染人數及致死率上看,墨西哥的情況比美國嚴重得多,但在國家層面的“政治包裝”上,墨西哥顯然“技不如人”。
10月24日,奧巴馬總統簽署命令,宣布美國進入甲型H1N1流感全國緊急狀態。奧巴馬在聲明中說:“全國許多地方的染病比率迅速攀升,甲流大流行可能讓部分地區的醫療資源難以承擔。”從低水平的全國公共衛生緊急狀態,到全國性涉及各領域的“緊急狀態”,問題可謂非常嚴重。而從4月末無死亡病例到10月上千人的死亡,這其中暴露了原先的全國公共衛生緊急狀態并不有效。有專家說,美國“內防播散”的過程中遵循“無罪推定”準則,因此很難有效控制疫情。但也有專家說,激進措施并不能阻止甲流蔓延,中國、阿根廷、新加坡、馬來西亞和埃及都采取了嚴厲的防控措施,可是都沒能逃脫疾病的染指,原因就在于人們通常在沒有任何癥狀的時候就傳播流感病毒。
啟動全國緊急狀態有些什么影響呢?首先,“緊急狀態令”能激活處于“休眠狀況”的應急法律和政策措施,以便更快更有效率地集中全國資源。也就是說,簽署緊急狀態令,是法定的第一道必經程序,是面對正在發生和即將發生的全國性重大災難的第一法定動員步驟。其次,“緊急狀態令”是在全球100多國爆發疫情并已經分不清是“輸入型”還是“原發型”的背景下作出的。有些國家的甲流疫情,爆發晚但傳播快,如中國,進入10月份后,單從10月23日到26日,就報告確診甲流病例近3000起。也就是說,到這個時候,實質問題就出現了,全球能應對疫情的預防性藥物,如甲流疫苗,和治療性藥物,如達菲,就成了稀缺產品。爭奪這些疫苗和藥物,勢必成為新一輪國際博弈的焦點。
這類國家級“緊急狀態”并沒有被人看好,其直接的原因是現實與想象高度脫節。就如烏克蘭突然鬧起“流感政治”,其在國家緊急狀態下,甚至將總統選舉推遲4個月,但并沒有阻止甲流的井噴式發作。這是某一國政治生態問題,絕非疫情那么單純。
接著一個問題是,既然世衛在極力推薦疫苗接種,并且宣稱甲流對所有人、所有年齡段、所有人種都構成致命洼危險,那么,人們得出的結論是,除非全民接種,否則難以逃脫被甲流蹂躪的命運。
在疫苗稀缺的特定背景下,全民接種的議題是個極度敏感的問題,它背后就是公平性與自愿性的問題。德國《明鏡》周刊曾質疑:“甲流面前,是否人人平等?”從國際政治話語上看,那就是“甲流面前,是否國國平等”?第一類回答的失敗,就會挫傷政府的公信力,甚至失去法統;而第二類問題回答的失敗,則可能演變為人道主義災難以及富國與窮國、強國與弱國的對峙,流行病成為撕裂人類同一認同感的推手。
當奧巴馬向美國公眾展示自己兩個女兒已經注射了疫苗時,一部分美國民眾沒有見到美國總統的動員功能,而是看到了特權。當動員接種已經沒有必要,人們為疫苗缺貨而犯愁時,誰再彈出“以帶頭接種示范全民”,誰就可能被扣上搞特權的帽子。
在德國,由于訂購的疫苗來源不一,被分為了“普通型”和“安全型”,而德國公務員將接種“安全型”,這樣拙劣的安排最后逼得默克爾出面承諾自己將接種“普通型”疫苗才平息事態。
至少在一些國家里,有關疫苗的分配的透明度是令人懷疑的。國家以“緊急狀態”截留本可能流向海外的資源,自有法律依據,而某類階層人士卻從本不公平的社會分配中再次獲得保全生命的優先權,有可能引發撬動國家根基的“阿基米德反應”。
當然,疫苗自身的不安全性也會暫時緩和這些潛在的矛盾。到目前為止,包括中國在內的多個國家,已經有報告接種疫苗后產生嚴重反應的案例,甚至有些導致死亡。疫苗的不安全度的提高,反過來會成為推動最高警戒水平或國家緊急狀態之部門和組織的政治包袱。
藥企的責任邊界
盡管越來越多證據表明,甲流病毒正在變異,但世衛依然堅持說,原先針對甲流的治療措施的推薦,依然有效。這意味著,學名為“奧塞米韋”(oseltamivir phosphate)、商標名為“達菲”(Tamiflu)的這種藥,在抗擊數年前H5N1禽流感之后,對甲型H1N1流感病毒及其變異體,均“一成不變”地有效。
羅氏制藥的“達菲”或葛蘭素史克的“樂感清”,都只屬于治療性藥物,要提前預防,最佳的途徑就是接種疫苗。目前西方能研發針對甲流之疫苗的,只有區區幾個藥企,如諾華。
預防甲流的疫苗,從研制、批次生產到投放市場,總有一個周期。它們都不是常規藥,因而,對生產它們的藥企一味地要求常規的“社會責任”,有可能對其公司利益造成實質性損害,最終受害的,將是患者。
所以,這里存在一個藥企的社會責任與國家的政治責任之間平衡的問題。國家如果在疫情尚未爆發時就執行戰略藥物儲備制,那么,藥企對某類特定藥物的生產,有可能隨著這一波疫情的緩解而減少,直至停產。而在疫情大爆發、國家責任到位時,藥企置社會責任于不顧,只埋頭掙大錢,也會損害藥企的長遠利益——在原有制度無法滿足社會需要時,藥企有可能遭到被接管的命運。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由于治甲流特效藥“達菲”是由美國前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一個關聯公司研發出來后,把生產和銷售權轉讓給瑞士羅氏制藥的,因此,即便那家擁有濃厚美國軍方背景的公司作了“無害化處理”,人們仍然相信,假如甲流病毒真的突變到某種可怕的程度,美國人有可能成為最后的幸存者。有人說,這才是2009年甲流大恐慌的真正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