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占良
1968年,我7歲,年少的我已有了懵懵懂懂的記憶,加上長大以后,母親又對我說過,那件事便像釘子一樣釘在我的心里。
我們兄弟姐妹6人,由于人口多,掙工分的勞動力少,經濟要比其他農戶人家拮據很多。
這一年的春節將至,一般農家忙著蒸年糕、做豆腐,村子里少數的幾戶有錢人還能夠煮肉、煮香腸,整個村子飄散著輕煙,彌漫著清香,溫溫馨馨,祥和怡人,人們沉浸在節日臨近的舒適和喜悅里。
這天中午,天灰蒙蒙的,有鉛色的云在飄,母親在外間屋里心事重重,眉頭微皺著看看這兒,看看那兒,一會兒掀動一下瓦盆蓋,一會兒瞅一眼那幾個癟癟的糧袋子,最后目光鎖定在案幾上的幾個白菜幫子和一些手指大小的胡蘿卜上,思忖了一下,下定決心似的說道:“一民,去抱柴禾吧,幫我做飯。”
我遲疑地看著母親,想說什么。“快去呀!”母親催促道。我只好無奈又不情愿地走開。
往鍋里填滿水,我悶悶不樂地點著火,往灶里一點一點地添著柴。母親細心地洗完菜,在案板上切著我見了就頭痛的胡蘿卜和白菜幫子,刀碰到案板的聲音讓我幼小的心靈一直打顫。
我終于憋不住,囁嚅著:“娘,要過年了,咱們怎么就吃這個?”我抽噎著,稚氣未脫的眸子里有淚水溢出來。
那天中午,我耐著性子吃了一點難以下咽的東西,便告訴母親:“娘,我出去玩了。”
“早點回來,別讓我找你。”母親叮嚀著。
貧窮也抵擋不住一個孩子愛玩的天性,見到了那些朝夕相處的小伙伴,便似出了籠的鳥兒,歡呼雀躍。四處追趕。在盡情嬉戲玩耍中,忽然,我發現在一個角落處有一根骨頭靜靜地躺在那兒。我怔了一下,玩的興致在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開始敷衍著歡笑中的幾個小伙伴,那根骨頭強烈地誘惑著我,我咽了一下唾沫,可我不能去拿它。身邊還有那么多的目光,一個孩子的自尊心使我只能瞥見它幾眼,我努力克制著那個年代一個頑童的微薄而可憐的對一種味道的強烈的占有欲。待他們幾個玩累了后,我支吾他們幾句,便留下來。這時,天已近晚,黑云好像更重了些。
我像個賊似的輕輕走過去,伏下身子猛地攥起它,像只饑餓的小狼突然間見到了美味,我雙手握著骨頭用力地吮吸著,撕咬著上面的一點殘渣和幾根筋脈。那是7歲的我第一次品嘗肉味。一點、一點、一下、一下……我忘情地、貪婪地享受著肉給人的幸福和愉悅。沉醉其中的孩子不會注意到天氣的變化,針一樣的風中,我的身體也沒有抖動,整個身心沉浸在這從天而降的美味中。
那時,有一只小黑狗蹲在一旁靜靜地望著我。
“孩子,我的孩子。”是母親急切的叫喊聲。那聲音里分明隱藏著痛楚。
我停住。抬起頭,看見母親正在一個高處,張開兩只胳膊向我飛奔過來。風迎著她吹,刮起她補丁摞補丁的衣襟。整個臉部凸出來,面頰上交織著一想起來就讓人落淚的情感。有東西絆了一下,她險些摔倒。我愣在那兒,怔怔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預感到母親要斥責我或者打我一頓。可她沒有,我能憶起她眼里的愛憐、辛酸和對生活的無奈。
母親一把奪過我手里的那根骨頭,用力扔到了一旁,她摸了一下我的頭,猛地把我摟住,擁在懷里。有淚水簌簌地從母親眼里流了下來,滴在我冰冷的頭發上,我能感覺到母親的淚流得很多,我聽到母親的抽噎聲。
就在母親把那根骨頭扔到一旁的時候,看了我好長時間的小黑狗走上前,聞了聞,失望地走了。
不知什么時候已下起雪,雪花不大,卻很急,像細細的沙粒摔打在人臉上。
在那個傍晚,在風雪中,在那個白菜窖旁,母親蹲下來又一次用她粗糙但溫暖的雙手捧著我的臉,為我擦擦眼淚。愛憐的目光透過蒙眬的雙眼看著我,只說了一句話:“孩子,長大了要爭氣。”
那是堅強的母親第一次流淚,也是她平生唯一的一次——為她的兒子吃了一根被別人遺棄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