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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新和,1952年12月出生。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福建師大語文課程改革與母語教育研究中心副主任、學術委員會主任,語文教學與寫作教研室主任。兼任中國寫作學會副會長,福建省寫作學會會長,中國現代寫作學研究會顧問,中國寫作學會高師寫作研究中心顧問,福建省普通高中新課程實驗專家工作組成員,福建省教育廳高考研究課題組成員,高考研究中心語文工作室負責人等。在《教育研究》《課程·教材·教法》等刊物發表論文二百余篇。出版《語文:表現與存在》(上卷、下卷)《語文:回望與沉思》《語文:審視與前瞻》《語文高考:反思與重構》《中國寫作教育思想論綱》《中國現代寫作教育史》《寫作:指向自我實現的人生》《新課程語文教學論》《高等師范寫作三能教程》等著作和教材10余部。
桑哲(以下簡稱桑):潘老師,您認為我們目前的語文教學存在的最大問題是什么?
潘新和(以下簡稱潘):這要看從哪個層面上來說。如果從本體論觀念的層面講,當前面臨的是一個轉型期,向哪個方向轉型,這是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我曾檢討了葉圣陶先生的“生活本位”的觀念。以往語文界一般的批判目光都是盯著他的“工具論”的,葉圣陶先生說得很清楚,“工具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它的目的就是“應付生活”,要培養“能夠應用語文這種工具應付生活的普通公民”。這是葉圣陶先生的原話。應該說從清末民初開始的這一百年的現代語文教育,走的就是這條路子。從“為功名”到“為人生”的轉型,“應付生活”“應需”的本體論,一直延續到今天,仍然是一種比較固定的、主流的思想。為人生,即為生活的語文教育觀念,它的積極性是無可非議的?,F在全體公民都能夠享有提高語文能力的機會,這毫無疑問就是它的最大的功績。九年義務教育基本上完成了大面積的語文普及工作,這點就最可觀。但是在我看來,問題也出在這里。因為為人生的、為生活的這樣一種觀念其實隱含著一個問題,比如說搞得轟轟烈烈的應試教育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因為應試也是應生活之需,也是包含在生活之內的,而且可能還是生活中十分重要的一個部分。對學生來說,考試決定他的未來,他們未來的所有人生幾乎都包含在里面,所以,從“為生活”的目的,會不知不覺地蛻變為“為應試”的原因就在于此?!盀樯睢币呀浱N含了“為應試”。在學生的學習階段里,“為應試”的觀念是最能夠體現為“為生活”的。語文教育之所以會走到應試教育這一步,也是我們現代語文教育本體論所規定的這種方向使然,這是我所批判的著眼點之一。
所謂“為生活”的“生活”,實際上指的是物質生活、功利生活,這是擺在第一位的,是一種“生存性”需要。我們所理解的生活,應是全面的生活,包含著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相比,精神生活必須是放在首位的。這是一種“存在性需要”。我們現在把物質生活看得太重,忽視了精神生活,這就帶來了一系列問題。比如說對學生的言語天性、言語愛好、言語潛能、言語個性等方面的關注,基本上已經被排除在外了。現在的語文教育是沿著功利的、實用的目標走的,認為學生現在學的知識,一定要在成人社會所規劃好的他們未來的生活、工作中起效用,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置之不顧。欲速則不達,離開了人的精神建構,實際上這種功利目標也沒能夠達到。所以在我看來,“應付生活”“應需”,我們的現代語文教育的最大的貢獻在這里,最大的問題可能也出在這里。
語文教育要走出純粹為了物質利益、生存需要的功利性目的論,回歸到對人的精神生命的建構上來。把精神生活、精神品質的提升放在主要的位置。為此,我寫了一本書《語文:表現與存在》,這本書就是致力于語文教育本體論轉型的:指向人的言語生命的成長、指向表現與存在。核心的觀點就是“我寫故我存”。我們學習語文,語文是造就人的,我提出了言語生命動力學的語文教育觀這樣一個命題,這個命題也許在今天還不能很快為大多數人所接受,因為畢竟今天多數人還是向往物質人生的。要轉向于人的精神建構,使之對老師和學生都發揮效用,那可能還有待時日。既便如此,這在當前也還是有其動力學意義的,即它可以激發人的言語學習、自我實現的熱情。我們需要逐漸地領會語文對于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言語生命動力學的語文教育觀是對傳統本體論的一種超越。不是說我們不要物質的、功利的東西,而是要超越、涵蓋它,這是對本體論方面的重新權衡和定位。從語文界前輩來看,他們有的還沒能意識到對語文課程性質、目的研究的重要性,反對對語文課程性質進行這種抽象的理論探討,認為這“無用”;比較喜歡的是教法研究,就是希望在語文教學層面上多做一些思考,認為這“有用”。我稱之為教法主義。我以為本體論的思考要放在第一位,這才是我們要解決的最重要的問題。因為這將決定語文教育的方向和價值。這是我跟我們的前輩的一個非常大的分歧。
從教學層面來說,我以為重要的是范式的轉型,我主張表現本位、寫作本位。這也是跟葉圣陶先生他們不太一樣的,他們更為看重的是閱讀的吸收功能,即“閱讀本位”。閱讀看重的是應用文之類的實用性文本。
“閱讀本位”強調閱讀的重要性,認為“閱讀是寫作的基礎”、根本。這自然不是沒有道理。我們傳統的儒家語文教育觀就是注重從閱讀中來修道德、求學問、明道理的,認為學問、道德是文章的基礎。古人說學問文章、道德文章,強調的都是從學問中來修煉身心,來提高自己的素養,這表明“閱讀本位”范式有其積極的一面。
但是它對言語的表現、創造這方面的強調是不足的。雖然表面上說閱讀、寫作二者并重,實際上從我們的教材來看,是以文選為主的。教學也基本上是以讀為主,以教讀為主,以講讀為主,而比較忽略寫作,更不用說口語交際了。我認為這是有一定的偏差的。這是造成語文教育少、慢、差、費的原因之一。葉圣陶先生認為“閱讀是寫作的基礎”,在我看來要反過來說,“寫作是閱讀的目的”, 這可能更切合語文教育的實際情況。我們把“言語表現”看作是語文教育的終極目標,把閱讀既看作是吸收的過程,但又不是純粹的吸收,是有吐有納、有批判、有揚棄,有加工、改造、創造的。吸收最終是為了表現,這一點要非常明確。我認為每一次閱讀課都應該成為一次寫作課的開始,寫作應該成為閱讀的完成,也就是閱讀教學的完成,這二者應該聯系起來,而且有所側重,側重于寫作,即要關注它們的矛盾的主要方面。我們的一些前輩不是很注意分析二者的矛盾,只是一般地來講聽、說、讀、寫并重,閱讀和寫作并重,但實際上他們對閱讀的關注遠遠超過寫作。我認為分析讀、寫之間的關系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哪一個對我們的語文教育更為重要,是終極的目標,這是我們的一個重要任務。我覺得我們應在教學層面、能力層面、素養層面上做些調整,從“閱讀本位”轉向“表現本位”“寫作本位”。
表現本位包含“說”和“寫”,但遺憾的是,我們整個的現代語文教育都忽視了“說”和“寫”。“說”和“寫”比較而言,“寫”是最重要的。因為“寫”所包含的文化含量和歷史文明的承傳性,遠遠超過“說”?!罢f”的學習,未必都得通過學校教育來完成,因為在自然狀態下,學生也能夠學“說”。當然,自然狀態下的“說”跟我們學校里培養的“說”還是不一樣的,這一點是要有所區別的。我們學校教育里培養的“說”,比如公關的語言、學術交流的語言、評說的語言、演講的語言、辯論的語言,這些都屬于“說”的范疇,這是我們應該要教的語言,而不是日常生活的語言。“寫”的教學,應該要比“說”的教學重要,但現在不是重要不重要的問題,而是根本沒有“說”,所以將來“說”這一部分應該要加強?!罢f”和“寫”應該成為語文教育的基本目標,即指向表現、指向存在,通過言語表現與創造,來求得自我實現,實現人生價值。
桑:潘老師,剛才我們談到了閱讀和寫作,您認為目前的閱讀教學存在的問題有哪些?
潘:閱讀教學存在的最大問題就是它跟寫作斷裂了。這也與葉圣陶、張志公先生的觀念有關系。他們認為閱讀有獨立存在的價值,并不都是為寫作打基礎的。這可以稱為“閱讀獨立目的論”。從經驗的層面看的確如此,有時候我們看書是為了消遣、娛樂,明白一些東西,不一定都是為了寫。但這是日常生活中的閱讀,不是真正的學校教育中的閱讀。學校的閱讀教學目的絕不僅僅是為了使學生可以看書消遣,打發時光。學校教育中的閱讀教學必須講求效率,閱讀要最大限度地轉化為寫作的能力和素養。可以斷言,不能轉化為寫作能力與素養的閱讀,都是浪費生命。自然,這種轉化有的可以立見成效,有的未必能立竿見影。即便不能立竿見影,也得意識到它將潛移默化地作用于寫作。
閱讀教育中還有其他的問題,比如關于閱讀的理論知識的建構,這也是很薄弱的。究竟要怎么去領會閱讀,閱讀是指向理解還是指向個人的反思、反應、批判、誤讀,這些理論上的問題如果沒有得到解決,就不知道該讀什么,怎么讀,讀完之后該做什么用?,F在不少人似乎覺得語文知識有點太多了,批判知識本位、知識中心,批判刻意追求語文知識的完整性、系統性,但我覺得還遠沒有到該批判的時候。適時對語文知識教學作一些檢討、反思是可以的,實際上我們的語文理論建構、知識建構都還很不完備,閱讀、寫作、口語交際的知識都還很不完備,在理論上沒有搞清楚其目的、規律、方法是什么。
就閱讀的知識來說,“怎么讀”就是個問題。按葉圣陶先生的觀點“閱讀是吸收”,也就是理解、弄懂、占有。所以我們課堂教學就要求講深講透。這就不一定對。這說的只是低層次的、入門的閱讀。那么更高層次的是什么呢?英國、美國的課程標準里,都非常強調“個人反應”,它們經常在課堂里和考試中要求學生說出個人的反應,這是基本要求。同時它們也關注“批判性思維”,就是對所讀的東西要有所檢討,要能夠看出它的優點和缺點。這些都值得我們在閱讀知識建構上參考。我們語文新課程強調的“體驗性閱讀”也很重要,閱讀要身臨其境,文章的內容,要經過自我的感受、想象、二度創造。這是以往我們較為忽略的。朱光潛先生說過“讀詩就是再作詩”。以此類推,讀小說、散文等也是如此,連有些實用文本也可以再創造。我認為這應該是對文本本質的一種體認。文本是一個復雜、開放的客體,閱讀要包含著反思、批判、創造的成分。即便是對經典文本也應該采取這樣的態度。我們在“怎么讀”上,對個人反應、批判性思維、體驗性閱讀等能力的培養重視不夠,基本上還是停留在讀懂、理解上,把學生引入到文本、作者的意圖、觀念或者文章的主題中,跟我們今天的多元解讀、個性化的解讀的要求是格格不入的。這些都跟閱讀知識研究不足有關。在語文學科知識研究上還有很多問題,知識建構任重道遠。
桑:潘老師,您認為我們寫作教學上存在的問題有哪些?應該怎樣去解決呢?
潘:寫作教學明顯是一種應試教育。寫作在考試里占了很大的比重,而在教學中又很難使學生的寫作水平有明顯提高,所以教師在寫作教學中基本上只是在應試技巧上給學生一些指點,這也反映出我們一般的老師本身寫作和寫作教學能力的欠缺。老師本身對寫作比較疏離,自己不會寫,平常也不怎么寫,那他實際上是沒有能力來完成寫作教學這個任務的。老師不知道寫作教學該從哪里入手,甚至沒辦法判斷一篇文章是好是壞,也沒有相關的理論知識,對于寫作教學一籌莫展。因而多數老師不約而同地采取了一個“聰明”的辦法:回避。干脆放棄寫作,把備考的重點放到閱讀上。因為閱讀容易拿分。老師一般都是照著考題,一題一題地講、練,考什么就教什么、練什么,而寫作總是排在最后。有學生告訴我高三整年就沒有寫過作文(做題除外)。所以寫作方面的主要問題應該歸結在應試上。
作文能力是語文能力的最高呈現。高考中作文的分值最高,作文教學的問題也最多。學生寫作能力往往不是通過教學或訓練就能奏效的,而是需要一種長期的堅持,需要綜合素養的積淀,需要教師作精神上、方法上的引領。因此,全體語文老師首先應該努力提高自身的寫作素養。語文教師不會寫作、不熱愛寫作,是目前語文教學的最大問題。語文老師不會寫作,必然導致學生對寫作、語文的疏離。我每年都會調查一下大學新生喜歡寫作的有多少,大概只有十分之一。這不能說跟教師的“榜樣”作用沒有關系。十二年語文教育的結果是讓絕大部分學生遠離了寫作,使語文教育目標的實現變得遙遙無期了。不管學生語文分數考得多高,如果他不喜歡寫作,這樣的語文教育就是失敗的。
桑:潘老師,語文新課程標準從2003年開始修訂,去年又重新成立了成員組,您認為新課標現在還存在哪些問題?
潘:新課標存在的問題比較多,沒法一一論及,其中有一個提法是值得檢討的,就是“不應刻意追求語文知識的系統和完整”。這大約是針對以前以知識為本位,語言學的知識太多的狀況提出來的。出于對這樣一種教學觀念的反思和調整,所以提出這一觀點。我覺得這是因噎廢食,把孩子和洗澡水一同倒掉了。
既然是一種知識,就應該是系統、完整的。我覺得學校教育最大的長處就是它具有系統、完整的知識背景。學校的語文教育,比語文自學好就好在有知識背景上。學科有知識的積累,教師比學生有知識,才有教學的優勢。學科的知識越完備,教師的知識越系統、完整,從事教育的優勢越大。教師越有可能成為“權威”。如果教師沒有知識,或是教師的知識不系統、不完整,那他的教學也肯定有很多的缺陷和空白。鄙棄知識,從歷史上溯源,也跟葉圣陶先生的語文教育觀有一定的關系。葉圣陶先生是比較輕視文章作法之類的“知”,比較看重實踐的“行”的。夏丏尊先生就不太一樣。夏丏尊先生有一本小書叫做《文章作法》,是跟劉薰宇先生合編的,在這本小書的緒言里,他就講到了語文知識跟實踐的關系,他的看法就比較辯證。他講到知識如果不和實踐結合,它就是無用的;它跟實踐結合,那它就是很有用的。他說,讓專門家來教你游泳一定要比漁夫的兒子來教你游泳有效得多,因為漁夫的兒子水性很好但是他僅有經驗,而專門家不僅有經驗而且還有理論。所以,我覺得這是我們“新課標”提法不夠慎重的地方,對知識的認識不正確,這會形成誤導。
我們語文教育的當務之急還是對理論建設的堅守,如本體論的思考,知識的建構,這都是非常重要的。以前把語言學作為語文學的主體,在科學性方面是有問題的。把語言學作為語文學的基礎,是很不夠的。因為語言學研究對象是語言而不是言語,它的著眼點是靜態的、描述性的,而語文學的主要對象是言語,是動態的、表現性的。語言學知識只有融合到寫作學、閱讀學、口語交際學中,作為它們的一部分才是有效的。
在知識建構這點上,我聯想到王尚文先生的《語感論》,他曾作了一個區分,認為夏丏尊、葉圣陶、呂叔湘所說的語感的“語”是“語言之語”,而他的語感的“語”是“言語之語”。他所做的“語言之語”“言語之語”的非此即彼的區分,這不是很妥當的。在我看來,夏、葉、呂的未必就是“語言之語”,他們也強調“言語”,因為他們也注重閱讀、寫作中的語感的培養,這關注的就是“言語之語”。對這兩者做截然的劃分是不合適的,對于語感培養來說,應該兩者都要?!罢Z言之語”和“言語之語”二者并不矛盾,作為一種語文能力、語文素養,兩類語感都是必需的。我稱“語言之語”為“基礎語感”,“言語之語”為“體式語感”和“語境語感”。如果沒有“語言之語”的基礎語感,就不能形成“言語之語”的體式語感、語境語感。但“言語之語”是我們語文教學的最主要的培養目標,這是毫無疑問的。如果只注重“語言”而忽視“言語”,那當然是不對的。在這一點上,不能將二者對立起來,搞絕對化。在知識觀上,我們以往的許多認識還不是很準確。
前不久《語文建設》的鄭浩先生推出了“六十年來語文教育的一得一失”的專欄,請我們參加筆談。如果說六十年“一失”的話,“政治化”“知識本位”等眾所周知的就不說了,我覺得語文教育在“科學性”上是有所迷失的,就是陷入了“偽科學化”。包括知識建構上的偽科學。如剛才講到的,把語言學知識當作語文學知識的全部,或者說是作為一個主體,這種認識就是有失偏頗的。當然偽科學化認知包含的面可能更寬一些,還包括“寫作系技能”論、“訓練萬能”論等,以為凡是能力都是可以訓練的,這也是我所批判的。把寫作看作是一種技能、一種技術,我覺得這個理解是非常片面的,在這樣的理解下,老師以為語文課就是訓練課、活動課,我們多年來就是在這樣的似是而非的觀念的指導下來進行語文訓練的。呂叔湘先生說過,一些語文能力強,寫作好的學生,不是他們在課內學,而是自己通過多讀課外書達到了能寫作的目標。我認為這很有道理,至少說明了一點,寫作不完全是“練”出來的,而是“養”出來的,不是訓練,而是涵養。這在科學性上也有很大的偏差?!皞慰茖W化”的最大的偏差,我認為是在高考上,高考客觀化、標準化的企圖,是導致語文教育災難的所在,這可能是最大的問題。在我看來語文科所考的東西,答案應該是沒有統一標準的,語文高考應該以主觀性命題為主。追求“科學性”是對的,但一定要弄清楚什么是真正的“科學性”。切不可以“科學性”之名,行“偽科學”之實。
桑:我們又談到了高考,潘老師,您認為高考目前存在的最大問題是什么?現在的高考分省命題的模式和以前全國統一命題的模式相比有哪些優勢和不足?
潘:考試是應該有競爭的,高考試卷命題也是應該有競爭的。過去全國一張卷的模式不是使試卷出得越來越好,而是將語文高考引入了歧途。比如標準化題目比例最高的時候占了60分,現在雖然減少了一些,但分值還是比較大。我們福建省還有24分,其他省可能還更多,我覺得這在觀念上有待于進一步改變。這類標準化選擇題應該從高考試卷中徹底清除出去。因為它考的基本都是“偽能力”。我們以往是由國家考試中心統一命題,如果它有些失誤的話,就是全局性的失誤,因為全國的學生都針對高考來進行“語文能力”的培養,會造成非常嚴重的影響。上個世紀末“誤盡蒼生”的語文災難,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高考的失誤導致的。現在實行分省命題,各省有些自主權,大家可以按自身實際情況有所改變,對高考有研究的專家也可以做些嘗試和試驗。試卷的多元化,是勢在必行的。多家出題總是比一家說了算要好一些??梢杂卸喾N的模式,步子不一定要邁得特別大,每年都有一些不同的聲音,小小的改革,通過比較,我們就能看出新意、優劣來,這應該是分省自行命題的優點。但缺點也是很明顯的,因為各省的研究力量相對來說比較薄弱并且不均衡,這個主要是體制、機制問題,如果我們足夠重視的話,各省投入更多的人力和時間對它進行專門的研究,這方面的考試改革進行得可能會更順暢一些。
高考命題除了觀念上和體制、機制上的問題外,很重要的一點是考試理論研究的滯后。全國語文高考研究方面的專著寥寥無幾。我們能看到的比較有代表性的就兩本書,一本是倪文錦的《語文考試論》,還有一本是章熊的《中國當代寫作與閱讀測試》,這兩本書的編寫時間差不多,都在九十年代中期。十多年過去了,這方面的研究就沒有多少新成果,跟我們泱泱大國是很不相稱的。在高考命題上研究不夠,豈不愧對每年一千多萬考生?如果不在理論研究上加大力度、有所突破的話,即便是“自行命題”,也很難有“質”的提高。關鍵是要有真正科學的命題理念?!易罱霭娴摹墩Z文高考:反思與重構》這本書,就是試圖在語文命題理論上盡綿薄之力,以彌補這方面的缺陷。
桑:潘老師,您認為一套高考語文試卷,應該是怎樣一個結構才算是比較理想比較合理呢?
潘:我認為試題要返璞歸真,要大大簡化。這可以從我國考試史上汲取營養。我國國家考試考作文的傳統已有兩千多年,之所以能延續這么長時間就一定有其合理性。只有考成篇的文章,才能體現一個人的真正的思想、言語水平??梢圆扇 耙淮笕 蹦J?目前可以再加上對古詩文中的名句名言的默寫和文言文的解釋、翻譯),這就夠了?!耙淮笕 敝械摹耙淮蟆?是指一篇大作文。由于考試時間限制,大作文沒法做得太大,70分我覺得大了一些,50分就夠了,可以寫短一些?!叭 ?一個是古詩文賞析,一個是現代文評論,這些考查的都是經典、名著,還有一個是我標新立異的叫做“時文評說”。這應當是一道“當下性”“交互性”很強的題目,讓學生對時下的某一熱點問題、他人的觀點,闡明自己的看法。福建省2009年高考試卷已經采用了“時文評說”這個題型,一道7分題,分值小了點,以后可以提到15-20分左右。由于分值小,今年的題目出得還不是很理想,閱讀量、交互性都不夠。高中畢業生應能對現實生活作出自己的反應,對別人的觀點進行商榷探討。這有點像公務員考試中的申論,或者報紙里的新聞評論。就是給出一些相關資料,其中包含不同的觀點,讓學生概括要點,參與進去分析它們的長處和缺陷,闡明自己的看法,并做一些簡單的論證,二百字就可以了。“三小”都只要二百字左右就夠了,但要成篇。語文能力就是“語篇”能力,高考考的就是語篇,不考那些亂七八糟的瑣細的題目。不考語言,要考言語,這就是我的語文命題觀。從一篇大作文,變為“一大三小”,優勢在哪里呢?就是它可以平攤風險,一篇大作文70分,如果評卷失誤,或者學生自己寫作失誤的話,都可能導致整個語文考試失敗;如果有其他的“三小”來平衡它的話,就能夠使考試的信度得到保證,相對會客觀一些。同時,考查的能力目標也會更全面一些。從理論上說,如果學生得以最佳發揮的話,考一篇作文就夠了。
桑:潘老師,您認為高考命題應該具備怎樣的隊伍才是比較理想的呢?
潘:應該以高校教師為主,這是毫無疑問的,因為高考是高校招生考試。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福建省還沒能夠做到這一點。當然,其中的原因是很復雜的,沒法細說。命題隊伍,從人員來看,應該由高校中文專業不同學科的老師構成。既要有語言學的老師,又要有古代文學、現代文學的老師,還要有教學法的老師。不同專業的老師都來參與,這樣會比較合理、科學一些。當然重要的是,要有語文考試學專家的參與。如果這些大學老師平時不研究高考,也不可能發揮好的作用。比如我省某高校有一個老師,來參加我們的命題培訓的時候,就批了我們福建省的考卷,認為不應該把考語言基礎的部分(一些客觀題、標準化題)都拿掉了,甚至說筆畫、筆順這些也是應該考的,因為奧運會上是按國名的筆畫順序入場的,不考的話學生就不會。——不會又何妨?我們現在都用電腦了,閱讀、寫作跟筆畫、筆順沒什么關系,何況小學就已經學過、考過這些東西了。即使這些東西都會,又能說明什么?這些人就是沒有真正地研究過高考,只是站在本專業的立場隨便談感想。如果說筆畫、筆順都要考的話,那考得完嗎?三天三夜恐怕也考不完。即便考完了,也沒有什么意義。關于高考研究問題,似乎以往中學語文老師也都在研究,但實際上他們并不是研究高考,而是研究如何應試。所以我覺得,高考研究這方面我們做得實在太差,對高考沒研究如何能命好題呢?
桑:前幾年,對于高考作文用詩歌作答這種形式存在著爭議,對于這個問題,許多語文教育研究專家,都反對過,現在很多地方已經不限詩歌除外了。潘老師,您個人認為詩歌應不應該除外?
潘:我覺得是不應“除外”的,如果“除外”的話,實際上就是把將來的詩人排除在大學之外了。在我看來,一個人一生能夠熟練駕馭一種文體也就可以了。就像詩人就是寫詩的,小說家就是寫小說的,我們這些學者就是寫論文的。如果把考生的最大的長處“除外”了,對他來說是不公平的,是對他最大的打擊。把詩歌除外,對有詩人素質的學生是不公平的。語文高考考生寫什么文體都應該容納,如果有人要寫詩歌,肯定是認為自己在這方面是擅長的,是能夠發揮得最好的。
桑:話題作文是十幾年前提出來的,在某一階段的確起過一定的作用,那您認為話題作文對中國的語文高考或是寫作教學帶來了哪些生機?同時又有哪些負面影響?
潘:我個人認為,用哪一種作文命題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命題的理念。用話題還是用材料,這與命題關系不是很大,因為它們各有優長,很難說話題作文就一定比材料作文好,或是說材料作文就一定要比命題作文好,主要看出的是什么題。關于作文命題的理念我有一篇文章發表在去年的《課程·教材 ·教法》(2008年11期)上面,我設定了六個標準,即六個命題理念,我認為能夠符合這六個命題理念的話,不管用哪一種形式都會出好題目。當然要都符合也是很難的。如果說有什么偏愛的話,我比較喜歡材料作文,因為它能夠考查學生的概括能力、抽象能力、切入點能力,主要是它最接近于自然狀態下的寫作。一般情況下,我們寫文章是沒有人命題或給出話題的,但有可能是給材料的,沒有人提供材料也要自己去搜集材料,我們是看了材料之后有了感受才開始寫作的。所以我比較看重材料作文。但是,對材料有許多要求。2009年高考的材料作文就沒有一題出得好的。話題作文好就好在它比較寬泛,沒有太多限制,對學生要求比較寬松,是開放式的,而不是封閉式的,這是它的長處也是它的缺點,話題作文可以寫的東西比較多,但是什么都可以往里套,這是它難以克服的缺陷。2009年高考出得最好的是天津的《我說九零后》,是命題作文。
桑:潘老師,對于教材這一方面您關注的也比較多,新課改之后,隨之而來的就是新課改的教材問題。原來我們用的是人教社的教材,后來又有了上海的教材,再后來全國出現了六套高中教材,這種情況初中出現得更早。您個人認為,這種像申報課題一樣申報教材的模式,和以前集中全國的力量去編教材相比,有哪些進步的地方,又有哪些不利的影響或會產生哪些不良后果呢?
潘:我認為這跟高考自行命題是一樣的。相對來說,有多套教材的競爭是一個可喜的現象,比一套教材壟斷要好,因為讓各個地域、各個方面的人來編教材,就會有不同的角度和思考方式,比起一套教材的單一思路要好一些。但是目前這種優勢并沒有表現出來,雖然有這么多套的教材,但大的格局還是沒有什么變化,基本都是以主題單元的模式來編寫的。我覺得教材編寫應該多樣化,但是就目前的審查制度來說,多樣化的教材是通不過的,稍微有一些內容與現有教材的模式不太一致,或是想標新立異都是行不通的。我覺得應該有多種教材形式比較好,比如說葉圣陶先生的《國文百八課》那種模式,我就覺得挺好,應該說這是編得最好的一套教材,它開篇就是“文話”,即把文章學的知識放在開頭,然后是文本,文本之后是語法、修辭、作法、習問等,也有一些語言學的知識。他是以“文話”——文章學知識來統攝單元的。當然也可以以寫作來建構單元,以寫作的目標來建構單元,在解放前就有,那時候有很多套寫作教材,里面也涉及到文本的閱讀,我把這種模式稱為“為寫擇讀”模式,即為了達成寫作教學目標而選擇該讀哪些文本,這也是可以嘗試的。我們現在還是以文選閱讀為主,來設計一些思考與練習題,和綜合實踐題,這種模式現在已經僵化了,但教材只有仿造這種模式才能夠通過審查。
不論是統編教材還是分編教材,要編出高質量的教材都要有以下條件:一是對歷來的漢語教材以及國外的母語教材編寫有專門、深入的研究;二是有自己的符合漢語教學規律的先進的編寫理念;三是有一支專業背景結構合理的全心全意的編寫隊伍。否則是編不出好教材的。
桑:您認為,在中小學寫作中該如何正確地引導學生使用網絡語言呢?
潘:文章要讓人讀懂是第一位的。一般來說,那些“火星文”不應該在我們的現實寫作中存在,那些很特殊的、大眾看不懂的網絡語言也不應該在學生日常的作文中出現。至于將來會不會出現,那是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移的,因為語言都是從言語中來的,說不準以后有些特殊的網絡語言會變成通常使用的語言,那時我們就只好用它了。
桑:潘老師,您認為目前的外語教育對母語教育有沒有沖擊呢?
潘:現在可能好一些,因為英語四六級考試不再作為拿學位的標準了。以前被英語卡掉的學生非常多,包括研究生。研究生很多年都要求考六級,現在不用考六級了,但還是要考英語。我的主張是,高考不要考英語,喜歡學外語的人自己可以去學,或辦一些外語班。想報考外語專業的,可以參加考級。沒必要讓所有的人都來學英語,學了又一無所用。研究生、博士生考試中英語也考得特別難,我覺得這不是我們選拔人才應該有的標準,恰恰是對人才的傷害,很多有才華的學生,都被英語卡住了。這樣的教育實在是得不償失。這是我國教育的一個非常大的失誤。我覺得高考可以不考英語,中文、歷史、藝術類的考生,可以不考數學。一切人才都是偏才。沒有人可以成為全才、通才。所謂“全面發展”的教育方針,是需要作審慎評估的。
桑:前兩年國家還強調要開大學語文課,潘老師您對大學語文這門課怎么看?
潘:我覺得很有必要開設。大學語文不完全是語文課,在很多學校已經變成了國學課、文化課,擴展一下它的外延是有好處的,讓大學生接受一種文化訓練,在大學里學一些國學精華,是很有必要的。以前大學語文剛設立的時候,葉圣陶先生說它是補課性質,因為中學沒有過關,所以到大學還得再學。今天看來,它的性質變了,已經不完全是補課的性質了,成了人文教育課程。
桑:潘老師,您認為高師中文系目前的課程設置是否合理,如果不合理,表現在什么地方?
潘:我有專門一篇文章是講高師中文系的課程設置改革的,題目是《高師漢語言文學專業課程改革芻議》,登載在《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04年第4期上。我認為現在高師中文系課程設置基本上與綜合性大學沒有什么差別,它的教育類的課程是硬加進去的,而不是作為師范專業的特點,滲透到各個學科的教學中去。所有課程都要圍繞著培養語文老師這個總目標,這樣,改革的范圍就比較大了。應該根據中學語文教學的需要,來設置高師的課程、教學內容和教學方法。
桑:潘老師您認為高校的教法教研室,老師的講授只限于教法課程嗎?是否還要拓展和延伸?
潘:高師語文教學法課程,比以前好很多了。現在比較關注學生的就業問題,比較關注學生實踐能力的培養。比如如何應聘、說課、教學等。我認為,不限于教學法課程,整個高師中文專業課程都應把學生真正當作一個未來的語文老師來規劃、培養,才能見效,才能形成一種合力。要讓學生懂得怎樣去做一個稱職的語文老師,怎么去教書育人,怎么把各個學科的學習內容轉化成教學的技能、智慧、修養。另外,高師學生實習的時間應長一些,應該像醫學專業的學生一樣,用整整一年的時間來實習,把教法課真正上到教學實踐中去。
(桑哲曲阜師范大學現代語文雜志社273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