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宏偉
又到一年一度的研究生入學面試時間。每次與其他教師一起對考生進行面試,我最關注的是他們的讀書狀況和求學動機。熱愛,才能學好,這是偽裝不來的。求學與讀書,要有追求知識的興趣,要愿意去探索世界的秩序和美感,要時時陶醉于種種神圣的發現,才能學會去敬畏、聆聽和進行個人的創造。
有了這種興趣和樂趣,就特別能沉潛和安靜,也能耐得住寂寞。經濟學家哈耶克把求學比喻為自愿簽一份契約,簽約者要愿意為了學問而受苦,沒有這種心態,再聰明也不能保證有所成就。
只不過,單單意志上的吃苦還不夠,還要有勇于發現的快樂感和學會聆聽的敬畏心。這就不單是專業知識所能提供的。愛因斯坦在《培養獨立思考的教育》一文中說:“用專業知識教育人是不夠的。通過專業教育,他可以成為一種有用的機器,但是不能成為一個和諧發展的人。要使學生對價值有所理解并且產生熱誠的感情,那是最基本的。他必須對美和道德上的善有鮮明的辨別力。否則,他——連同他的專業知識——就更像是一條受過很好訓練的狗,而不像一個和諧發展的人?!?/p>
可以這樣總結: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一方面要有純粹的為學問而學問的精神,另一方面要有愛因斯坦所說的對價值的理解和熱情,前者可稱為“學統”精神,后者可稱為“道統”精神。
不管看起來多熱鬧,不管多少人自詡目前中國學界已進入文藝復興時代,其實這兩種基本精神,目前學界都缺少。學界盛行的是兩種相反的“精神”——如果也可以稱之為精神的話。
一種是對學問采取功利化的實用主義態度,另一種是對價值采取“隔岸觀火”的相對主義態度。在這兩種態度的夾擊下,學界充斥著各種各樣的知識販子或知識混子,而不是真正的知識人。不管是“販”還是“混”,最終還是為了自己的私利,哪管什么價值熱情、學問真理和道德情操。
魯迅早在1935年寫給蕭軍、蕭紅的信中就批評道:“我看中國有許多智識分子,嘴里用各種學說和道理,來粉飾自己的行為,其實卻只顧自己一個的便利和舒服,凡有被他遇見的,都用作生活的材料,一路吃過去,像白蟻一樣,而遺留下來的,卻只是一條排泄的糞。社會上這樣的東西一多,社會是要糟的。”這話是70多年前說的,拿到今天也完全適用。
所以,讀韓國金鎮洪的《喚醒黎明》時我頗受震動。書中,金鎮洪講自己年輕時在某著名大學當教師,給大一學生講“哲學概論”。一位學生問他可否提問,他允許了。學生問:“老師,真理是什么?”他猶豫了一會兒,用康德的理論回答:“任何事件或事物,個體的思維與客觀事件或事物相一致時叫做真理。比如我使用的鋼筆,只要我意識中的鋼筆和實際我手中拿著的鋼筆相一致,這就是真理?!?/p>
但學生不滿意這個答案,反問道:“教授,這種真理不是我所提問的那種真理。這種真理和我有什么關系呢?請您講一講我能為之而生、為之而死的真理吧?!苯疰偤橐幌伦泳兔闪?,說自己也不知道。學生說:“上一堂課老師講過哲學就是尋找真理的科學,可您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理,那還有什么必要繼續講下去呢?”
金鎮洪很受刺激,覺得自己確實是在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何等荒唐!于是放棄了赴美國留學的機會,辭去了大學教師之職,到火車站后面賣起了冰淇淋。
這事恐怕連說出來都需要勇氣。對一位大學教師來說,大家耳熟能詳的“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現已幾近蕩然無存。“傳道者”變成“傳聲筒”,“授業”變成授“技”或“術”,“解惑”更無從談起,因為學生在課堂上只是一臺劣質復印機,忙著把教師的內容復印到筆記本上,根本無“惑”可“解”。老師呢,更是來去匆匆,課外也根本沒時間“解惑”。大家似乎都得了“價值冷漠綜合征”。
去年,我帶著自己的研究生每月精讀一本原典,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他們最終還是忍不住找了不少別人的評論來代替自己投入進去進行精讀的必要。一年過去了,他們始終還是沒有“進去”。在這樣一個喧鬧擾攘的時代,大家是不是連讀書也不會了?
(劉濤摘自《南風窗》2009年第7期,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