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規
一
巴蜀文化是巴蜀地區的本土居民和源源涌進的外來移民在數千年間的歷史長河中共同創造、培育的優秀的地域文化。它既是一種盆地型文化、山水聚散型文化,更是一種包容性文化、開拓性文化和開放性文化。盆地型、山水聚散型是巴蜀文化的空間特征,是巴蜀文化得以發育、交流與傳播的地理憑借;包容性、開拓性和開放性則是巴蜀文化的歷史特色,是巴蜀文化得以揚名立萬、蘭馨遠溢并生生不息的哲學依據。巴蜀文化既有物質文化,更有精神文化;但精神文化才是巴蜀文化的內核。丟掉這個內核,便如同丟掉了魂魄,巴蜀文化便會頓然失色,神采黯然。而支撐和滋潤精神文化甚至于物質文化的,則是學術文化。巴蜀文化之所以在數千年間能夠以自成體系、特色鮮明、贍富奧博、雄長一方的面貌屹立于中華地域文化之林,乃在于它的學術生命的鮮活、生動、極富張力與創造力,從而源源不斷地向著巴蜀文化提供理論支持和思想滋養。沒有了學術文化或學術文化舉步維艱以至裹足不前,巴蜀文化也就失去了血液或是血脈如絲。由是,巴蜀文化便只是一副軀殼,遑論它的發展與弘揚。
二
巴蜀文化從誕生伊始就不保守封閉。今人言及四川省情或有“盆地意識”之說,但僅從巴蜀學術敞開胸懷,沐浴八面來風的豐姿看,今川人所守望的巴蜀文化就是一個崇尚吐故納新、集思廣益,眼界高闊,擅引他山之石以發展自己的優秀文化。唐人關于“蜀犬吠日”(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的話語,當是中原人士的傲慢心態使然,不足為訓。
巴蜀文化也并非恃勇好斗。古人所謂巴人“天性勁勇”,蜀人“精敏”、“鬼黠”云云,乃是針對巴、蜀兩地的人才特點而言,即所謂“巴有將,蜀有相”(均出自《華陽國志》)爾。舊時亦有川人好“窩里斗”之說,言“在川是條蟲,出川是條龍”。揚雄、落下閎、李白、蘇軾固然是出川后始聲名鵲起的,但如果不是巴山蜀水的潤澤、巴蜀文化的陶冶,他們如何會有出息?而諸如杜甫入川后方達到事業高峰(杜甫現存詩歌的半數乃是在蜀中完成的),韋莊仕蜀才成為“花間詞人中,成就最高”者(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道教學者杜光庭避亂青城山始能“扶宗立教,天下第一”(《道門通教必用集·歷代宗師略傳》),孫位、滕昌祐、趙公祐、盧楞伽等中原、東南畫家繪丹青于成都昭覺寺、大圣慈寺等處壁頭方入選“妙格上品”以上陣營(參見黃休復:《益州名畫錄》)的記載,亦不在少數。那玉成他們的奧秘,不也應到蜀地來找么?其實,《華陽國志·蜀志》曾述蜀地在先秦時即與秦地同受文王之化,同被華夏之聲;而自文翁興學后,特別是進入東漢以后,蜀地“文化彌純,道德彌臻?!堊谟绪[,鳳集有翼,搢紳邵右之疇比肩而進,……其忠臣孝子、烈士貞女,不勝詠述”,社會上下,斯文盎然,頗有洙泗稷下之風?!肮蕽h征八士,蜀有四焉?!闭前褪裎幕椭C、敦厚、坦誠、樸實品質的潛移默化,使得元以前的文士出蜀能成龍,入蜀也不會是蟲。
巴蜀文化也不是偏安一隅而不思進取。過去有人總愛拿川人打麻將、泡茶館、擺龍門陣說事,言天性閑散,小富即安,不求長進云云,并將它們往地理環境上靠,往文化傳統上靠。其實,這不過是部分川人日常生活的一個側影而已,不能由此反推元以前的川人甚或巴蜀學人;與巴蜀文化則更不相干。巴蜀地區自傳說中的杜宇氏、開明氏入蜀,特別是秦國移萬家實蜀、用李冰治水以來,之所以漸成為獨處西土的一片溫柔富貴之鄉,除了得天時、地利之溉外,主要靠的是巴蜀勞動人民一以貫之的艱苦奮斗與巴蜀學人鍥而不舍的學術努力。我們曾在三星堆和金沙遺址那些巧奪天工的商周文物上看到巴蜀兒女的理想和希望,也在遠行三秦傳播科學與哲學的落下閎、揚雄身上欣賞到巴蜀學者的探索和追求,亦在李白令高力士脫靴、楊貴妃捧硯、唐玄宗調羹(參見辛文房:《唐才子傳·李白傳》)中讀到巴蜀學人的自立、自強以及高視闊步、雄睨天下的氣魄,還在蘇軾一生三起三落、連遭天大冤枉(特別是“烏臺詩案”)之后依舊淡定自若,奮筆不輟,且至死還反對空談心性,堅持文章要有“濟世之用”中體悟到巴蜀文化的綿綿韌力和勇猛精進精神;更在唐宋兩代巴蜀地區向世界捧出的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哲學、文學、史學與科學技術的豐碩成果中見識了以巴蜀學人為骨干的巴蜀人民堅忍不拔、一往無前,雄姿英發、勇攀高峰的大場面、大眼界、大氣概!
三
南宋未葉蒙古鐵騎攻蜀。長達近半個世紀(1231~1279年)的戰爭不僅摧垮了四川經濟,而且也對四川學術文化造成毀滅性打擊。宋元間人黃仲元說:“丙申(即端平三年,1236年)之難,岷峨凄愴,衣冠屑播于江、浙、湖廣者夥,獨閩最鮮?!保ā端娜缂ぜ荛w通直劉君墓志銘》)元人袁桷亦有述:“端平三年,蜀破,衣冠大姓順流下東南,至江陵,十不存一二,皆舟觸巖崿,瞬息以死。淳祐三年(1243年),蜀益蹙,避兵來(東)南,其物故與端平無異?!保ā肚迦菥邮考ね獦菲街菔略S世茂墓志銘》)巴蜀文化長達兩三千年的良好發展勢頭隨之戛然而止。對此,同是文化人的文天祥痛心地說:“蜀自秦以來,更千余年無大兵革,至于本朝,侈繁鉅麗,遂甲于天下,不幸蕩析”;“其風流……而今不可復得矣!”(《文山先生全集·衡州上元記》)元人羅壽亦有云:“成都自丙申蕩于兵,文物泯盡”(《全蜀藝文志·成都贍學田記》)。元代著名學者虞集則嘆道:“宋亡,先輩凋謝,流風余韻,其或存寡矣!”(《道園學古錄·送趙茂元歸序》)虞集還在一篇題為《葛生新采蜀詩序》里發出痛心之言:
吾蜀文學之盛,自先漢至于唐宋,備載簡冊,家傳人誦,不可泯滅。宋南渡以來,蜀在斗絕一隅之地,然而文武忠孝之子,冠蓋相望;禮樂文物之懿,德行學問之成,立功之言,卓犖亨暢;下至才藝器物之類,其見諸文辭者亦沛然,非他州所能及矣。及喪亂以還,廢軼殆盡。
虞集所識,觸及了有元一代巴蜀學術衰落、巴蜀文脈中斷的嚴峻事實。燃燒近半個世紀的戰火使蜀中衣冠之士攜帶大量圖書典籍一批又一批地舉家出峽,在長江中下游流域的廣大地區漂泊。在宋代曾門庭顯赫、堪稱學術重鎮的眉山“三蘇”世家、成都“二范”(范鎮、范祖禹)世家、丹棱李燾世家、仁壽虞氏(虞允文、虞剛簡)世家、蒲江高斯得世家、井研牟子才世家……都是在這一時期徙居江南的。元統一全國后,他們中的許多人不愿入仕新朝,遂受聘于州(府)學、書院或開館授業,有的則獨自著書立說,于翰墨書香中尋求慰藉。宋代光祿大夫牟子才的后人牟應龍流落江南后,元朝以翰林相召,“不答,已而起家教授溧陽州(治今江蘇溧陽)”。他還和父親牟(山獻)“自為師友,討論經學,以義理相切磨,于諸經皆有成說,惟《五經音考》盛行于世。”(《元史·儒學列傳·牟應龍列傳》)牟(山獻)在前朝任大理少卿,宋亡后“退不任事”,“以耆年宿德,擅文章之柄,而雄視乎東南”(黃縉:《黃義獻集·隆山牟先生文集序》)。牟應龍為文更“長于敘事,時人求其文者,車轍交于門,以文章大家稱于東南”。時人將他父子倆“擬之為眉山蘇氏父子”。(《元史·牟應龍列傳》)
《元史·牟應龍列傳》述牟應龍籍貫時云:“其先蜀人,后徙居吳興”,其實是將他歸入浙江名儒之列的?!对贰と鍖W列傳》的其他三位蜀中衣冠世家的后人,即張(其先導江人)、黃澤(其先資州人,但祖籍可溯至長安)、宇文公諒(其先成都人),雖在元代享有盛名,卻是江左的光榮,與巴蜀已無多大關系?!对贰と鍖W列傳》所列諸名儒,多為東南人,并無一位土生土長的地道蜀人。(《元史》無《文苑列傳》。)這說明宋亡以后,學術東南移已成一個不可逆轉的文化發展趨勢。誠如四川現代學者劉咸炘所識:“元兵略蜀,蜀士南遷于浙,浙人得此遂成文獻之府庫,江南文風大盛,蜀反如鄙人矣!”(《推十書·史學述林》)
進入明代以后,這種情況仍未有多少改觀?!睹魇贰飞系囊唤M數據頗能說明問題?!睹魇贰と辶至袀鳌饭彩彰鞔?16人,分布在江西為40人,浙江20人,南直隸(今江蘇、安徽、上海)17人,福建10人,陜西9人,河南6人,……至四川則只有1人,系梁山(今重慶梁平縣)人來知德。《明史》說他“其學以致知為本,盡倫為要”;又說其精《易》,有諸多易學著作傳世,而以“《周易集注》一篇用功尤篤?!贝宋套嫔蠈崬檎憬捝饺?,后遷于湖北麻城,元末人口大遷徙中再入梁平縣康村。(參見費經虞《劍閣芳華集》)《明史·文苑列傳》又列有明代223位文學家,分布在南京及南直隸有97人,浙江48人,福建22人,江西14人,湖廣11人,廣東9人……而四川則不過4人。其中王彝、徐賁,真正出生地不明,《明史》只說“其先蜀人”,便暫且歸入四川之列吧!另兩人一是任瀚,南充人,《明史》說他涉獵廣博而能貫通,“晚又潛心于《易》,深有所得。文亦高簡。”二是熊過,富順人,未述其學問。(《劍閣芳華集》言其早“刻意為文,晚則究心經學”。)當然,像大名鼎鼎的楊慎,因為《明史》已為他單獨列傳,便未再歸入《儒林列傳》或《文苑列傳》了。
須要注意的是,《明史·儒林列傳》、《明史·文苑列傳》所列的知名學者、文人,仍以江南一帶最盛;原在漢唐宋之際學術文化當為全國翹楚的四川,只落得零落慘沮的形跡。睹此,我們對前引虞集以及劉咸炘的慨嘆,自會有一番苦澀的認同。
四
全蜀的殘破,還使巴蜀學人失去了精神家園,在他們心靈上造成長久揮之不去的夢魘,以致此后直至近代的六七百年間,蜀中再也未出現像揚雄、李白、蘇軾那樣可以引領百代的大學者、大文豪或百科全書式的人物。這期間的東南,則相繼出現了王守仁、李贄、湯顯祖、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戴震等堪稱一代學術標尺的大文人。元代的虞集祖籍雖在蜀中,卻出生于衡州(治今湖南衡陽),從小就隨父在東南飄零,后來又到大都(今北京)發展。他所僑寓、求學及終老的江西崇仁縣,元以來一直以他為光榮。他在六十二歲上告老還鄉,于崇仁著書立說達十五年后即在這里故去。(參見《元史·虞集列傳》)總其一生,虞集似乎沒有到過四川。他的學術成果是否該歸入巴蜀學術的范疇,實在該打個問號。至于明清之際四川著名學者楊慎、李調元,川渝學界雖也有譽之為“百科全書式人物”者,但他們學問的深度與廣度,從縱的方面講,難以與揚雄、李白、蘇軾相頡頏;從橫的方面看,也無法同王守仁、湯顯祖、戴震等匹敵。川渝以外的學人對宋以后的學術,言必稱東南;至于“天數在蜀”“易學在蜀”、“史學在蜀”、“天下文人皆入蜀”一類的宏大場面連同“揚一益二”的美好時光,則在入元以后均成為川人記憶中的明日黃花。
這樣講,并非有意排斥宋以后的巴蜀文化史。元、明、清三代的巴蜀文化,由于外省移民之眾大大蓋過本土居民(郭沫若先生在《我的童年》里說:“現在的四川人,在清朝以前的土著是很少的,多半都是些外省去的移民。”)而向著完全意義上的移民文化側轉了身……清初的“湖廣填四川”,算是完成了這次華麗轉身。那以后的巴蜀文化,自有另一番氣象,在它那風情萬種的移民文化之樹上,結出了許多非物質文化之果,如川劇、川菜、四川話(四川官話)等。而對它們的研究,包括對聲勢浩大的史上空前大移民活動——“湖廣填四川”的研究,這十多年來已成為一組熱門大話題或稱顯學,造成川渝學界的一時之盛。盡管如此,它們卻到底屬于另一層面的文化內容,顯然不能拿來與巴蜀學術先前那冠蓋如云、繁華似錦的勝景并肩媲美。
《論語·子罕》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又記孔子在畏于匡時的自負之言:“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每念及此,便覺祖先留給我們的那筆巴蜀學術文化遺產——包括它曾有過的艱辛及堅守、美麗和浪漫、光榮與夢想——是多么豐厚而彌足寶貴,須要在既有的基礎上,以一種更新的眼光、更高的高度、更好的思路、更為科學的方法去認真整理、總結、繼承、弘揚。這既是當代川渝學界的一份榮耀和自豪,更是當代巴蜀學人的一種責任與擔當!
作者單位: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