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靜

中國面臨的關鍵挑戰,除了2009年能否保八,更關乎今后福祉的是,中國接下來還有沒有高增長,中國憑什么打破東亞模式的經濟增長周期。且聽著名經濟學家華生的“過冬”之道。
危機暴露“過度依賴”
《新民周刊》:“經濟危機”無疑是當下最熱門的關鍵詞之一。與您經歷過的中國前幾輪經濟周期調整相比,本次危機有何本質的不同?
華生: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經濟發展實際上也有過幾次低潮。第一次經濟滑坡是在1980到1981年,經濟增長率最低掉到了5.2%,一直到1982年才得以回升。第二次是在1989年和1990年,經濟增長掉到了4%上下,第三次是在1998年到1999年,低于8%,由此可見,經濟本身有周期是正常的。改革開放30年雖然保持了經濟高速增長,但也不是一條直線,有起伏并不可怕。
但這次中國經濟進入低谷,與前幾次經濟周期相比確實有質的不同。過去的經濟滑坡往往與政策的主動調整有關,帶有比較大的人為因素。比如第一次是改革開放以后引進了大量的項目,投資熱帶來了通貨膨脹的壓力。特別在80年代初,計劃經濟占主導,物資、貨幣、財政不能平衡,于是政府開始有意識地壓投資、壓支出。第二次是因為1988年價格闖關,造成宏觀經濟的壓力,中央政策開始進行調整。第三次是由于1993、1994年通貨膨脹高企,中央采取了全面的通貨緊縮政策,造成經濟增速下降。
我們去年宏觀調控的力度,現在回過頭來當然可以檢討:由于沒有考慮到世界金融危機引起的經濟衰退,力度是不是過大了一些。但公正地講,美國金融危機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連美國人自己和歐洲國家都沒有想到。說我們應該預見到,恐怕并不客觀。這次經濟滑坡主要受外部經濟影響比較大,世界經濟周期和中國經濟的周期產生了共振。這次危機給我們的啟示,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體現出本世紀以來,特別是中國加入世貿組織之后,中國經濟融入全球化的程度以及與世界經濟的緊密度。
從危機來說,美國這次來勢兇猛。但是也要看到中國經濟面臨的挑戰,也不是突然的。美國的沖突主要是集中在金融企業,而中國金融企業受影響比較少,我們主要集中在工業企業、外向型企業,體現在實體經濟上。這種情況出現和產生,里面本身就有很多值得分析的東西。他們的金融危機,怎么會表現到我們的實體經濟上來?中國的國內消費需求一直穩定增長,投資需求在宏觀調控的抑制下適度放低了一些,但增速并沒有下降,為什么我們會出問題呢?這次危機比較明顯地暴露出中國經濟對于外需的過度依賴。日本的進出口貿易占GDP的比重不過是28%左右,而中國作為世界第三大經濟體,對外依存度比日本還要高一倍多,在前幾年就達到了66%。
《新民周刊》:在中國,這次經濟危機與前幾次經濟周期調整相比,外在的表現形式有哪些不同?
華生:既然是經濟周期,都有一些類似的表象,但這次和以往確實有很大的不同。以房地產為例。我們知道過去很多爛尾樓都是1993年開發區熱、房地產熱的遺留問題。當時政策性因素與市場的狂熱炒作交織在一起,全國資金都跑到海南、北海去炒樓,體現出強烈的投機性。泡沫非常明顯,基本上脫離了經濟的基本面,而且集中在少數地方。
而這一次全國性的房地產熱潮,在初期和中期,有著堅實的經濟基礎。是在我們國家城市化加快、人民幣升值、外部資金看好中國資產價值不斷涌入以及經濟高速增長、收入水平的提高的基礎上,房地產價格開始上漲。由于大家對未來各方面的預期都很好,在高峰期產生了投機、泡沫,然后在經濟預期發生變化的情況下,高房價支撐不住發生調整,這是一個房地產發展的正常過程,調整也比以往要健康得多。
再從企業倒閉和職工失業角度看。上世紀90年代中期,經濟發生滑坡,最大的困難集中在國營企業。而這一次經濟收縮,雖然不排除人民幣升值、成本上升等因素,主要來自于外部需求的萎縮,首當其沖的是外向型的中小企業和民營經濟。來自廣東、浙江等出口型企業的調查顯示,主要問題不是做一單有沒有利潤,而是根本沒訂單了。
《新民周刊》:不僅美國民眾,包括很多中國民眾也表示天天聽聞經濟危機,但沒覺得對生活有多大影響。從目前看, 經濟危機對心理層面的沖擊是否大過實際情況?
華生:這一現象與這次危機的特點有關系。在美國,最受沖擊的是金融企業。老牌投行都破產了,情況非常嚴重。美國財政部、美聯儲大量注資救市,正是擔心金融危機擴散后傳導到實體經濟,造成全國老百姓都有那么深切的感受。所以在這個階段,普通市民感覺不那么深,不意味著沒有危機,或者危機不嚴重。如果這一步堵不住,連美國三大汽車公司也破產倒閉,被波及的人就會很多。

在中國,當外部需求下降以后,是工業企業首當其沖,企業家感覺最明顯,農民工的壓力最集中。除了外向型企業,大宗商品的價格繼續下跌,資源類企業日子都很難過,影響到包括國企,都開始在四季度出現虧損。而房地產正好到了一個高點。在往下走的過程中,房地產企業也都很難受。而沒有在勞動密集型行業里面就業的城市居民,他們確實對經濟危機的感受不會很深,尚處于避風港中。尤其是在節日期間,商場照樣人滿為患、飯店門口依然排長隊,這是2008年中國經濟仍然還在高速增長階段的慣性使然。如果真正進入了低增長階段,原來在高速成長下需求的旺盛、生活水平的提高這些正常的預期發生改變的時候,大家就會體會到經濟危機的沖擊了。
中國憑什么打破周期?
《新民周刊》: “冬天有多長”,這可能是當前經濟界最具爭議性的話題。歐元之父、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蒙代爾認為,美國經濟將在明年上半年出現轉機,歐盟經濟則將在明年的下半年回暖,而中國會出現兩年的慢速增長期,到2010年后才會出現回暖。而中國人大經濟學院發布的一份研究報告預測中國可能會出現“W”型的周期調整模式。即:2009年經濟下行,會引發中國經濟的刺激政策,可能會導致2010年經濟的輕度上行。但是由于中國經濟下行的內在通道和趨勢因為這種短期的刺激政策而改變,它會導致2010年以后經濟繼續探底。他們判斷經濟周期樂觀的話是要5年左右。您的觀點是什么?
華生:由于我們這次危機主要來源于外部需求的萎縮,這次危機的特點決定,外部情況顯然對我們的經濟周期有重大的影響。而外部周期,首先取決于美國經濟。
我們希望最好的情況是奧巴馬沒有辜負美國民眾的希望,措施相對都比較得當,美國經濟能夠在今年年底企穩,這將對中國經濟的恢復帶來極為有利的環境。
這次美國政府救市行動采取得早而快,這也是希望所在。但悲觀的地方是,政府是不是就比市場高明很多?大家還有懷疑。如果政府救市的力度不夠,或者處理不當、對危機的認識不深刻,金融危機開始了第二波,政府最后能不能平衡各方面的利益,不惜代價地救援?如果不能,世界經濟的衰退不是短期能夠解決的問題。就會像1933年的大蕭條那樣,經濟危機還有第二波,而且第二波的沖擊比第一波更嚴重。那我們怎么可能獨善其身?假如不惜一切代價堵住第二波危機,但是搞得彈盡糧絕,氣息奄奄,把急性病治成了慢性病,后果可能是美元貶值與惡性通貨膨脹,這將更為棘手。
由于美國經濟現在面臨著這三大不確定性,我們現在就做判斷還早了一點。我個人認為,這個時候明確說中國的經濟周期會怎么樣,都稍微輕率了一點。
其次,中國經濟周期如何,也確實取決于我們自己的應對是否得力。

我曾經說過,如果美國的次貸危機是2007年10月爆發,中國抽到的就是上簽。那時候我們剛要開始緊縮政策,危機來了,我們不用緊縮,通脹的壓力也消失了。在2008年10月爆發,中國抽到的是中簽。如果是2009或者2010年的10月爆發,那我們就會很被動。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面臨的外部局面還不是最壞的。由于中國經濟體量很大,而且資本項目還沒有完全開放,人民幣沒有自由兌換,自己余地就很大。因此內部情況怎樣,是決定我們經濟走勢的根本性的因素。
《新民周刊》:現在中央已經提出一些宏觀調控措施,4萬億投資計劃鼓舞人心。您認為2009年“保八”的任務能不能完成?
華生:從絕對意義上講,要想保肯定能保得住,關鍵看你花多大的代價,但經濟問題必須要權衡成本和收益。中國政府采取的這些措施,肯定會對經濟產生相當的作用。但如果不惜代價,以后怎么辦?是短期的經濟指標最重要?還是以后的持續增長最重要?
我認為把中國經濟的問題想得更復雜一些會比較好。
大家對30年高增長習慣了,覺得這個危機無論一年還是兩年,撐過去以后,一切還會恢復正常,但是這種想法恐怕會有問題。
中國經濟已經高速成長了30年,這個在世界經濟中很為罕見。日本、韓國、臺灣地區在經濟起飛階段,在工業化、城市化初期,都有這樣一個時期,但這個階段20多年也就到頭了。亞洲金融危機之后,像印尼這樣的國家,基本上這10年的發展是停滯的。雅加達比10年前更為衰敗。因此中國確實是面臨一個艱巨的挑戰。中國接下來還有沒有高增長?中國憑什么能夠打破東亞模式的經濟增長周期?憑什么經濟在高速增長30年后,還能夠繼續保持10年、20年?
經濟的高速增長不是自然而然的。中國要打破東亞國家、拉美國家經濟增長的周期,需要付出非同尋常的努力。這樣的思想準備好像大家基本上還沒有。
所以我認為,中國現在面臨的最關鍵的挑戰,不是2009年保不保八。過去30年證明了有點波動不可怕,關乎今后福祉的是,我們還能不能保持下一輪經濟增長的持續性?
《新民周刊》:政府要像以往那樣憑政策拉動經濟是否比較難?
華生:是這樣的。從成因就可以看出,過去的經濟周期往往是“政府的手”造成的,但這次的危機讓我們看到,中國經濟國際化、市場化的程度今非昔比。國際化、市場化本身,給國家、經濟帶來那么大的活力,某種意義上也是意味著政府控制能力的下降。從國有商業銀行此次惜貸行為就可以看出。要是在過去,中央說了可以放開信貸,貸款馬上都出去了,但大部分將來都會變成壞賬。而這次不一樣了。因為行長責任制開始起作用,銀行上市有業績壓力了,不能再盲目放貸,實際上這是一個非常積極的現象,也是我們這次改革的成果,表示約束機制隨著我們市場化的改革已經開始建立。各個經濟主體都在自己作判斷,這是一種進步,我們要的是有效率的增長。而有質量的經濟增長,不完全是政府的意志能夠產生作用的。否則只要政府投入資源就可以了。
內需不足,“城市化”對癥下藥
《新民周刊》:您曾提出“增量漸進式改革”的觀點。中國正處于從傳統的出口大國向消費大國轉變的關鍵時期。推進真正意義上的城市化,是否就啟動了新的30年經濟增長的引擎?
華生:我認為其他的措施都是零打碎敲、短期的。要在千千萬萬的矛盾中抓住最關鍵的問題。之所以說中國這樣的國家還有非常大的希望,就是因為我們的城市化還在初期。我們城市戶籍人口的城市化率不到28%,嚴重低于全世界平均50%的城市化率,這是多年來國內消費難以拉動的基本原因。
這次危機正好暴露了我們內需不足這個問題,所以才會嚴重依賴外需。而城市化對解決內需不足、貧富差距問題,正好是對癥下藥。
《新民周刊》:據悉重慶、浙江等地探索的“宅基地換住房”以及“社區股份合作制改革”等農民進城機制已引起中央高層關注,您怎么看?城市化的概念比較寬泛,具體該如何入手?怎么解決可能帶來的失地游民、土地兼并等問題?
華生:城市化的發展確實不能夠一蹴而就,不能盲目城市化。我認為應該從農民工入手,實行農民工的市民制,而不是要超越歷史發展階段把在農村種地的農民簡單地城市化。提農民工的城市化比泛泛地提城市化更準確。
現在農民工是我們工人階級的主體,在城市已經找到了工作,有的已經打了5年、10年工,現在只需要承認他們的市民身份,啟動這一進程。
市民身份的后面是社會保障。根據統計,全國有1.5億農民工,加上他們的家屬子女,總人數超過3億。我們現在建的房子沒有把他們納入消費主體。如果農民工市民化了,必須有大量的廉租房、經濟適用房,而且經濟適用房的面積要降低。即使一年先解決2000萬戶住房問題,僅在房屋建設上每年所拉動的需求將是驚人的,更不用說還需要更大量的社會公共設施、教育衛生等服務的巨大需求。而且解決了這個問題,農村土地流轉的問題、規模經營的問題都解決了。農民進城以后,土地才能大量供應,房地產價格才能下降。因為一戶農民在農村占用的宅基地,要比一戶市民占的地大幾倍。當農民工都能在城市安居的時候,房價能高嗎?現在我們是倒過來,農民工在城里沒房子住,寄點錢到農村去蓋房子。又不回去住,造成巨大的浪費。而農村的土地釋放不出來,城市的土地就不敢放出來,人為地造成土地的稀缺和房價高企。
《新民周刊》:中國人民大學的報告特別提出我國房地產業的大幅調整將在2009年全面爆發,房價會由數量調整走向價格調整。這一調整會不會加速經濟的下行?
華生:從調控的效果看,房產價格的泡沫并沒有像股市泡沫那樣消散。現在為了刺激內需,需要振興房地產市場。但是振興房地產行業不是振興房地產高高在上的價格。這兩個要分開來。就像振興股市不是要硬守在6000點。
房地產商是希望撐住這一段不賣。高價格才有厚利潤,誰都不愿意縮水,更不愿意像股民那樣割肉。但泡沫是守不住的。房地產要發展,房價必須降。守住高價格就沒有成交量,沒有成交量房地產市場就會蕭條。政府調控的思路要調整過來。經濟下滑,跟房地產市場的交易活躍不活躍,興旺不興旺有關系。只有房價降下來、交易啟動了,房地產建設不斷開工,房地產市場才能振興,才能拉動上下游的發展。另外必須從根本上入手,啟動農民工市民化進程,大量供應土地。
《新民周刊》:在4萬億投資中,拉動民間投資是重要的一環。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從溫州游資到溫州本土制造業,對國內欠發達地區的投資和國內消費市場的關注度開始提升。但另一個值得重視的現狀是,由于不確定性是這個階段的主題,手握現金的民間資本目前投資愿望并不強烈,基本在休整、觀望。如何解決這一難題?
華生:這一點一方面反映了民間資本因為風險自負,在投資方面更加謹慎。如果國家啟動如農民工市民制這樣等級的大規劃,這個需求本身就是以幾十萬億來計量的,而且沒有不確定性,是實現中國現代化的必由之路,由此各個行業信心自然就會上升,自然都會從中尋找商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