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體藝術奇聞錄

吳繼金

本文名曰“奇聞錄”，其實是人體模特史。由此可知，凡改革，無論在何領域，大抵都不會一帆風順的。

法國雕塑家羅丹認為：“自然中任何東西都比不上人體更有性格。人體由于它的力，或者由于它的美，可以喚起種種不同的意象。”人體美是繪畫藝術中的一個“永恒的主題”，成為西方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現實主義藝術大師和當代畫家窮追不舍、傾心描摹的對象。

有專家指出：“文藝復興以來的近現代，對待身體的態度可以看作是檢驗一個社會文明程度的有效標識。思想和技術的進步，最后必落實于我們精神和肉體的解放。”圍繞著人體藝術的是是非非，從一個側面折射出社會的進步與人們思想觀念的變化。

人體藝術品蓋上遮羞布

米開朗基羅為意大利文藝復興的三杰之一。1536年，新教皇保羅三世上任時，聘請他為西斯庭教堂繪制一幅巨型壁畫——《最后的審判》，目的是要懲惡揚善，善者升入天堂，惡者打下地獄。為了說明人們在上帝的面前什么也無法隱瞞，米氏大膽地采用裸體形式，來處理畫面的人物。誰知這件事卻引起了司禮官切薩納的不滿。他到教皇面前搬弄是非地說：“在一個神圣的地方，畫這么多展露全身的裸體形象，太不相宜了。這件作品絕對不適用于教堂，倒可以掛在澡堂或酒店里。”迫于壓力，教皇只好下令讓一個名叫伏爾泰亨的畫家，在壁畫上所有裸體人物的下身加上一塊遮羞布條。這就是美術史上所謂“穿褲子的畫家”，至今傳為笑談。

在日本，明治四十年，發生了有名的所謂“陰莖切斷事件”。當年的文部省第二次展覽會中，有朝倉文夫的雕刻《暗》(裸男像)與新海竹太郎的雕刻《二裸女》參展。當局認為犯禁，但亦不令撤回，卻用鋸子將“暗”的男裸像的陰莖鋸去，又用厚紙剪成樹葉形，用畫圖釘釘在《二裸女》的陰部上。因為樹葉形的厚紙上涂著白粉，在觀者反覺得觸目了。這兩座雕像受過宮刑之后，又被送入特別室。以后當局對于雕刻比繪畫更加注意。有的作品，特由警察署指定看法。例如“注意：此像只準從前方看，不準從尻部窺探”等等。

資產階級革命的陽光驅散了中世紀的黑霧，人體藝術逐漸恢復并開始走向繁榮。但即使是受過資產階級革命思想洗禮的人們對人體藝術并非一開始是習慣的，其接受也有一個過程。例如1869年，法國雕刻家卡爾勃為巴黎歌劇院正門設計了一組裝飾浮雕《舞蹈》，在手持小鼓的少年周圍，裸體的女子們繞著圈攜手游戲，表現青春的歡樂。開始人們也是議論紛紛，有人認為這太放肆了，晚上用手帕把裸體女子的胸部覆蓋起來，以示反對。盡管發生了這樣的事，這組裝飾雕刻還是經受了時間的考驗，被人們接受了，直到今天還被當著藝術珍品保存著。

裸體展示贏得官司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古希臘的裸體藝術是公開的，人們對此是自然的，毫不奇怪的。事實上，古希臘的人們并不是一開始就完全習慣并接受裸體藝術的，尤其是在公元前5世紀時期，裸體只限于男性，女體都是穿衣或披紗遮身的，當年的裸體模特兒也曾遭到法庭的提審。《奈達斯的維納斯》(一說《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是希臘最早的裸體女像之一，是普拉克西特萊斯以他的女友、當時雅典最美的女性芙麗涅為原型的。雕刻家為了表現嫻靜優雅的女性美，把女神塑造成全裸的形象。女神正要去施行沐浴儀式，一只手把剛脫下的衣服放在身邊的瓶子上。她雙唇略開，帶著微笑，但并沒有完全喪失一個奧林匹克神的莊嚴。英國當代美術史家邁克爾·列維在《西方藝術史》一書中說：“作為一種表現其精湛技藝的新奇題材，雕塑不久便脫去了外衣——在男性裸體雕像出現若干世紀之后，出現了女性的裸體雕像。這類雕像中最有名的是由普拉克西特萊斯雕塑的《奈達斯的維納斯》。”

以女性全裸來描繪神祗的形象，這在當時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膽的創舉，因此遭到了令雕塑家制作此作品的尼康特斯國王的拒絕。后來，芙麗涅因為充當了普拉克西特萊斯的模特兒而被法庭傳訊。據說。在法庭上，為芙麗涅辨護的律師毅然將她的衣裳掀落，讓芙麗涅美妙的胴體公諸于眾。眾法官被這豐腴健美的人體驚呆了，無不嘆服她形體的魅力：“啊!這樣完美的人，怎么會有罪呢?”終于一致宣判她無罪。爾后，席羅姆根據這個故事畫了一幅油畫——《法庭上的芙麗涅》。一個裸體少女佇立于畫面前景，她似乎因為毫無思想準備，突然被當眾剝開衣裳而感到十分羞澀，頭面微側，下意識地用右手遮掩面部。少女優美的曲線、豐腴白嫩的肌膚和一時無所適從的姿態，都表現得惟妙惟肖。這幅畫也成為一幅裸體藝術的名作而傳之后世。

裸體畫家遭封殺

庫樂貝于1853年在巴黎展出了著名油畫《浴女》：畫中正在河里沐浴的兩個裸女。既不是圣潔虛幻的維納斯，也不是婀娜多姿的貴婦，而是兩個結實健壯，肌肉隆起的女村姑。這在美術史上是一次重大的革新，而且也是對貴族藝術的公開挑戰。拿破侖三世在展覽會上看到這幅畫時勃然大怒，舉起手中的馬鞭在畫上狠狠抽了幾下，連稱“庸俗”。他身旁的歐仁皇后也緊跟著用冰冷的口氣問道：“庫爾貝的《浴女》畫的是不是法國北部佩爾什地區的母馬?”

上邊定了調子，下邊的宣傳機器立即開動起來。指責、謾罵和攻擊，雨點般地拋向作者。甚至連著名的劇作家梅里美也尖刻指出：“《浴女》的肉感畫得再真實不過了，但巴黎女人畢竟不是新西蘭的食人獸。”更令人難以理解的是，浪漫主義代表畫家德拉克洛瓦也參與指責，說庫爾貝是“可悲的現實主義者”，試圖用“粗鄙的客觀現實來賣弄自己”。這也許是出于門派之爭。總之一時陰風四起，弄得庫爾貝幾乎身敗名裂，其作品長時間無人問津。

1863年，印象派之父馬奈為了尋求色彩的對比和協調，聘請街頭藝人藏克多麗奴·馬蘭作為自己的專職模特兒，創作了《草地上的午餐》一畫。前景上有全身赤裸，肌膚潔白的女子。她正同兩個衣冠楚楚的紳士在草坪上席地而坐，似乎在津津樂道地談論著什么。這樣“出格”的畫送交全法展出時無疑會遭到淘汰，成為落選作品。由于當時的落選者過多，為了表示“開明”，拿破侖三世欽定于同年四月在巴黎舉行一次落選作品展，并親臨現場以示“關懷”。當他走近《草地上的午餐》時，連聲斥責：“不道德，有傷風化!”歐仁皇后也氣得急忙轉過身去，大罵：“粗俗，粗俗!”接著就是宣傳機器對畫家的壓力。但蓄意圖新的馬奈并不示弱，同年又以馬蘭為模特兒，畫了一個躺在床上的裸女，床后站著一個手捧鮮花的黑人女仆，并命名為《奧林匹亞》。“奧林匹亞”是十九世紀巴黎上等妓女的統稱。妓女生活也是當時批判現實主義慣用的題材。畫家描繪這幅畫的目的主要是進行技法上的探討，也是對巴黎腐朽上層社會的無情批判。不料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畫展招來了許多憤怒的觀眾，展覽大廳空前地不安起來。記者巴基

爾在一篇報道中寫道：“手杖和雨傘在這位躺著的女人面前晃動著。兩位臨時派來守護‘淫畫的士兵又是恐嚇又是勸說。最后當局不得不采取措施，在盡可能提高畫的位置的同時，還在上面加上一層鐵絲網罩，讓‘淫婦可望而不可及。”

“藝術叛徒”劉海粟

“公然自詡首創模特兒之功，教育何事，學校何地，先生非藝術叛徒，乃名教叛徒也!馬路上雉雞逐客，尚在昏夜，先生以金錢勢力，役迫于生計之婦女，白晝現形，寸絲不掛，任人摹寫，是欲令世界上女子入于無羞恥之地方也。人而禽獸之不若矣……”這是1926年上海總商會會長兼正俗社董事長朱葆三對劉海粟的謾罵，斥責劉海粟“禽獸不如”。

劉海粟為何遭到如此非議，只因為他在首倡“人體藝術”。1914年他在自己創辦的上海美專破天荒地開設了人體寫生課，最初只聘到男孩為模特兒，直到1920年7月裸體少女才第一次出現在畫室。1917年，上海美專成績展覽會，陳列人體習作，某女校校長看后謾罵：“劉海粟是藝術叛徒，教育界之蟊賊!”引起了軒然大波，一時“轟動全國”。當時有人說：“上海出了三大文妖，一是提倡性知識的張競生，二是唱毛毛雨的黎錦暉，三是提倡一絲不掛的劉海粟。”更嚴重的是他聽說江蘇省教育會要禁止模特兒寫生。1925年8月22日給江蘇省教育會寫了公開信，為模特兒申辯。上海市議員姜懷素讀了劉海粟的信后，在《申報》上寫了呈請當局嚴懲劉海粟的文章，劉海粟立即寫文章反駁。1926年，上海縣知事危道豐邀請其日本士官學校時的同窗、“五省聯帥”孫傳芳出面干預。在劉海粟據理力爭得罪孫傳芳后，孫惱羞成怒當即發出通緝密令，并要封閉美專。之后，危道豐又把劉海粟告上法庭。最后經康有為、沈恩孚等多方輿論支持，才使這場持續十年之久的人體藝術風波得以止息。

當時全國很多地方都在禁止人體藝術。1924年7月23日，北平藝專的青年美術家劉開渠寫信給孫伏園談展覽裸體畫問題，信中附去了當時山西省警察廳登在山西日報的一則傳知，題為《飭禁展覽裸體畫，以其跡近誨淫》，云：“案奉省長函開，據報近有畫師陳曉江攜帶油畫來晉展覽，內多裸體女子，間有猥褻情形，誠于風化有傷等情。此種油畫，跡近誨淫。敗壞風俗，引誘青年，莫此為甚……查裸體女子油畫，向廳厲禁。為此傳仰該區署，迅速偵察該管區內棧房旅館，究竟有無陳曉江其人……特此傳知云云。”

毛澤東批示使用模特兒

六十年代，隨著極“左”思想的影響，在美術教學和創作中出現了忽視和否定藝術規律的愚昧作法。1964年5月，中央主管意識形態的康生等人在一份《關于使用模特兒問題》的報告上批示：“這個問題現在必須解決。用女模特兒是不是洋教條?可不可以廢除?難道吳道子的人物畫是靠這個辦法練出來的嗎?”“這種辦法實際上是資產階級美術界玩弄女性的借口，我意應堅決禁止。”根據這一批示精神，文化部隨即于同年8月向全國文化領導機關和美術院校發出了《文化部關于廢除美術部門使用模特兒的通知》，在美術教學和研究中禁止使用模特兒。

當時中央美術學院美術教師聞立鵬、王式廊、李化吉于1965年5月12日向毛澤東寫信，反映廢除模特兒制以后美術教育活動中遇到的困難和問題，建議恢復一定比例的人體習作。

毛澤東讀了聞立鵬等人的來信后，于同年7月18日作了如下批示：“定一、康生、恩來、少奇、小平、彭真同志：此事應當改變。畫男女老少裸體Model是繪畫和雕塑必須的基本功，不要不行，封建思想，加以禁止，是不妥的。即使有些壞事出現，也不要緊。為了藝術學科，不惜小有犧牲。請酌定。”

1967年8月4日，毛澤東針對在模特兒問題上的不同看法，再次作出批示：“畫畫是科學，就畫人體這問題說，應走徐悲鴻素描的道路，而不走齊白石的道路。”

美術是一門科學，是有其內在的客觀規律的。無論是在美術教學和創作中，都要遵循其藝術規律。毛澤東關于人體藝術問題兩次作出批示，充分說明他是十分尊重和強調藝術規律的。但是這一“最高指示”在實際工作中并未貫徹落實。“文化大革命”爆發后，連維納斯的雕像也遭橫掃之列，又何論裸體藝術。“文革”十年間，中國的裸體藝術幾乎是一片空白。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中國的人體藝術真正得到了繁榮。盡管在這個問題上遭到了反復，出現了尖銳的爭論，但畢竟堅冰已經打破。1988年12月，一個人體藝術的浪潮強勁地在北京中國美術館回旋起來。在共和國近40年的歷史上，還從未舉辦過這樣一個專題性的大型人體藝術展覽。中國美術館前頓時排起了蛇陣般的長隊。18天的展期里，平均每天接待觀眾12000至15000人。人體藝術很快席卷全國，掀起了高潮。現在，在美術教學和研究中使用模特兒是再普遍和尋常不過的事情了，再沒有人大驚小怪，也沒有人為此爭論不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