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季冰
筆者的一篇評論經網站編輯推薦,引起了一些反響。而文章的跟帖留言中,絕大多數是與文章內容毫無關聯的莫名其妙的謾罵。連我這個無名之輩都會遭受這種“網絡暴力”,可以想象余秋雨、易中天之類文化明星的命運——靶子的層次決定“暴力”的層次。
初識“網絡暴力”的人,尤其是那些習慣于以理服人的知識分子,會為此震駭。而習以為常之后再稍加冷靜分析,就能窺破其中三昧。筆者認為,中國互聯網上觸目驚心的“網絡暴力”的根源有兩個:一是網絡這種表達載體的性質本身;二是言論和體制方面的因素。
任何一個社會,哪怕是發達國家,人們在現實世界里發表言論,多少是要承擔責任的。例如,美國影星莎朗?斯通對中國汶川大地震的言論引起包括西方媒體在內的輿論全面圍剿。與報紙、電視等傳統媒體不同,網絡無編輯審查的發布程序及匿名表達方式決定了網絡表達在事前不可能建立“過濾機制”,事后也不可能形成“追究機制”。這就為一些不負責任的極端言論乃至“網絡暴力”打開了方便之門。
筆者并非鼓吹建立互聯網言論的“事前過濾機制”和“事后追究機制”,恰恰相反,我堅決反對這樣做。技術變遷導致的對這兩種機制的解除正是社會進步的體現。
然而,十分奇怪的是,中國的“網絡暴力”問題比一些言論寬松的國家嚴重得多。這就涉及第二個原因——正是因為對現實生活中言論的過度管制導致了虛擬世界中“網絡暴力”的過度泛濫。想象一下,一個人如果在白天被從頭管到腳,這也不準那也不許,夜里卻突然不受任何管束,他會在如此巨大的反差下如何表現?從心理學上分析,重重壓抑之下的心理能量必須找到一個宣泄渠道。因此,不能認為中國網民比西方網民更極端、更缺乏理性。用一句大俗話來說,他們僅僅是“過過嘴癮”而已。
其實,言論自由不是絕對的、無限制的,然而,一些國家在民主憲政的框架之下全社會自發形成了言論規范,而且政府自身的言行也同樣受到強大制約?!肮芾怼钡闹赶蚴亲屓藶樽约旱难哉摮袚蠊?,而不是不讓人發表言論,絕大部分情況下言論不會導致任何法律后果,更不會承擔刑事責任。打個不甚恰當的比方,這種管理有點類似于對“有限責任公司”的管理:老板(或總經理)欠賬太多的話可以申請破產保護,但他今后再做生意就會遇到比商業記錄良好的人大得多的障礙。
造成中國“網絡暴力”泛濫的另一個原因,是對“一夜成名”的貪欲。在任何地方,偏激的言論總會比溫和的言論容易獲得關注。但在已享有了幾個世紀言論自由的國家里,不同言論間的“市場競爭”已規范化,人們早已諳熟言論的競爭規則和競爭策略,整個社會具備了對極端言論的免疫力。它一方面使極端言論的破壞性微乎其微,另一方面也使借助極端言論一夜成名的機會幾乎不存在,而后者又反過來降低了發表極端言論的沖動。但中國到處存在“失范”現象,正處于浮躁的轉型期,一些利益主體有著通過投機取巧“暴得大名”的貪婪,很多時候,“施暴者”與“受虐者”甚至可能有意無意間構成利益上的合謀。但這種現象是暫時的,會隨著“言論市場”競爭的逐步規范化、有序化而消退。喧囂的“網絡暴力”或許會引發暫時性的“網絡眼盲”、“網絡耳聾”乃至“網絡精神失?!保枚弥劬?、耳朵和神經的耐受力會大大增強;“網絡暴力”的強度也會大大衰減。
眼下關于兩大類事件的報道、分析和評論特別容易受到網民的關注,也特別容易招來“網絡暴力”。其一是事關“社會公正”的領域,尤其是“弱勢群體”遭到公權和特權侵害的事件;其二是與對外關系有關的領域。
對于前者,筆者認為這是“民意”對中國當前社會矛盾的正常表達,理應受到執政黨和政府的高度重視。虛擬世界里問題的根源出在現實世界,不化解巨大的社會不公,不消除“社會暴力”,“網絡暴力”只會有增無減。面對社會不公,“不讓說”只是掩耳盜鈴。秦暉教授經常使用一個比喻,現在一些官員用壓制民意正常表達的方法來換取推行自身政策的“高效率”。有的政府官員認為,在城市動遷改造、農村土地批租、國有企業轉制等涉及利益補償的問題上,無窮無盡的討價還價會提高經濟發展的成本。殊不知人對自身利益的追求就像江河之水,只能疏而不能堵。今天通過高壓“節省”下來的社會成本,極有可能變成明天需加倍償還的“高利貸”。因此,“網絡暴力”在這里恰恰起到了“社會安全閥”的作用。即便是最無理取鬧、窮兇極惡的網絡語言,也只能并且只應該通過民主法治的啟蒙來逐漸“稀釋”。最有效的啟蒙手段不是宣傳教育,而是在現實生活中建設一個良好的法治社會。特權橫行的社會注定培育不出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人們看起來謹小慎微,只不過是因為懼怕專橫的行政暴力。一旦這種暴力撤除,哪怕僅僅是稍有放松,備受壓制的私欲就會肆無忌憚地流淌,呈現出陰暗、暴戾、無節制的一面。
至于對外關系領域的“網絡暴力”,筆者認為,這與中華民族過去兩個世紀的屈辱歷史記憶息息相關,它曲折地反映了蘊藏在我們民族集體無意識深處的心理失衡和精神焦慮。這段歷史記憶給當代中國人的身份認同、價值取向等各個方面造成了嚴重的心理障礙,它的一個最顯而易見的副作用,就是經常使我們在不知不覺中把尋常的國際合作與競爭提升到事關國家民族尊嚴的夸張高度。改變這種非理性情緒需要一個過程,我們只能希望時間越短越好。
互聯網給中國帶來的東西很多,其中情況錯綜復雜。所謂“網絡暴力”,筆者認為,是未來民主化進程必定要經歷的暫時性的社會混亂在虛擬空間的提前預演。它沖擊著人們的神經,卻也承擔了現實生活的“安全閥”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