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學良
在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上,不管是官方正史、民間野史還是民間傳說和戲劇里,都有一個代代相傳的觀念:清官好,貪官壞。
這個觀念,即使是在今天的中國也不會有什么大的不同,老百姓期盼清官、痛恨貪官,政府高層同樣如此。
很少有人能想象到或記得起,就在40多年前,中國理論界曾提出和大力論證過一個驚天動地、顛覆歷史的觀點——清官比貪官更壞、更可惡、更須揭露和批判。
這個觀點應該是從1965年開始推出的,真正得到猛烈宣傳是在1966年中期。其基本論證如下:貪官壞,是因為他們魚肉、欺壓老百姓,給勞動人民帶來很多苦難,這固然可惡。但是,清官卻比他們壞得多,因為在黑暗的舊社會,如果官員不貪污,讓老百姓吃的苦少了,勞動人民就不那么仇恨官府、仇恨舊制度。清官緩和了階級矛盾,麻痹了勞動人民的覺悟,大大延長了舊社會制度,所以比貪官更壞。
我手邊保存的從小攤上買的出版于1966年的小冊子中,收羅了當時重要官方媒體的幾篇文章。其中一篇,是批判鄧拓等人的《燕山夜話》的。此文在批判時專門舉了幾個例子,包括鄧拓推崇的中國歷史上一些著名的清官,如海瑞、米萬鐘。這種今天看起來怪異的邏輯后面,隱藏的是極端主義的“智慧”。
過去布爾什維克與第二國際論戰時,批判所有的黃色工會。所謂黃色工會,是指那種代表工人與雇主集體談判,要求提高工資、縮短工時、提供更多福利、改善工人經濟待遇的組織。布爾什維克認為黃色工會很壞,道理就是這樣的工會使工人生活變得較好,工人就不會起來革命,革命黨就沒有了大批的追隨者。因此,黃色工會就成了最危險的敵人之一。從這個意義上講,鼓吹清官比貪官更壞,是把這種觀點大大推進了一步。
它后面的邏輯就是:為了推翻統治階級,希望現政府的官員做的壞事越多越好、越絕越好。任何通過比較緩和的方式來使現存體制少做壞事、多做好事都是錯誤的。但凡社會的狀況逐漸進步,就會減少極端主義者使用暴力的機會。
布爾什維克與第二國際的論戰,距今差不多百年;“文革”發動到現在已有43年。但這種極端主義仍后繼有人。2008年10月16日英國《金融時報》發表了約瑟夫?奈(哈佛大學教授,曾任美國助理國防部長)《要提防10月份本?拉登可能的突然動作》的評論。文章提醒,美國大選要特別提防基地組織的突然動作,因為有先例。2004年10月29日,美國總統選舉投票前4天,本?拉登通過半島電視臺發了一盤錄像帶,警告美國人,隨時會來報復。電視播出后,小布什迅速超過了對手。美國中情局副局長事后說,本?拉登為小布什連任總統幫了一個大忙。
本?拉登非常不希望小布什下臺。因為小布什政府的政策最有利于基地組織贏得穆斯林極端分子的擁護,在穆斯林世界得到同情和資助。奈的文章說,現在看來又到了這樣的時刻。奧巴馬若當選,將是第一個非洲裔的美國總統,會大大改善美國在穆斯林世界乃至全球的形象,使穆斯林世界對美國的敵意降低。所以,奈警告說,在美國選舉前的這幾天,絕不能大意,本?拉登會非常著急的,他們如果再來一次突襲動作,又會使美國人在安全問題上增大憂慮,使強硬的麥凱恩得分。
上面提到的三個案例,從政治社會學的角度能看到深層的共性,這就是:一個社會里極端對立的情緒,是造成對抗并由對抗升級到嚴重動蕩直至造成暴力的要素。極端派最希望的是其對手也成為極端派,這樣自己才會更理直氣壯。
考察這一邏輯線條,吸取歷史教訓,我們至少可以客觀地說,這些年來在中國社會里,不管是做媒體的、做法律的,還是普通老百姓,更包括有權力的人,不管他們是在體制外還是體制內,只要他們努力對貪污腐敗、濫用權力和虐待百姓的行為予以揭露和批判,那便是在做一件于民于國有益的好事。只要他們的行動是和平的,不管是通過媒體曝光還是走司法程序,實際上都是在減少中國社會里爆炸性沖突的可能,促進社會和諧。
同樣道理,那些對做這些事情的人進行壓制和迫害的人,恰恰是迎合了極端主義者的愿望。他們是在培育和推動中國社會里的極端情緒,促進社會里的暴力萌芽,從而可能引發更大的危機。
過去二百年來,國際社會有著這樣的教訓。在歐洲可以比較英國和俄國:沙皇時期的俄國不斷對社會里的改良努力予以絞殺,最后促成了20世紀初的暴力革命;而英國雖然也遇到過很多階級矛盾和沖突,但其體制和統治階層在大部分時候能夠采取比較妥協的方式,使得改良為社會上大部分人接受。所以,英國在大部分時候都能穩定發展。
在亞洲可以比較中國和日本:近現代的中國,不斷革命,不斷造反;而日本近現代史上最重大的變革明治維新就是改良。日本的統治階級和社會精英能夠在最關鍵的時候達成共識,即通過持續改良的方式把日本帶向現代化。
在大歷史的背景下看,究竟哪種方式付出的代價更少帶來的社會進步更大從而更可取,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中國在過去30年里,取得很多物質上、社會上的進步,而保障各方面持續進步的那些法律和體制卻顯得滯后。目前要在這些領域里大力推動改良的人,實際上正在努力使中國在未來的發展中不要重復過去的極端主義悲劇。
“清官比貪官更壞”背后的“智慧”,是唯恐官員不壞、唯恐政治不爛、唯恐民眾不怒、唯恐天下不亂——這種“智慧”實在要不得。
(作者系香港科技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