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仲生
讀書如交友,讀散文尤其這樣,蓋散文最見性情也。
我喜歡杜愛民的散文。讀他的散文,常常會想起上個世紀30年代的梁遇春。知識、情趣有機地奔赴在梁遇春別致的文字里,那是對生活的獨到的認知與哲理性思考的言說。杜愛民的散文當然不是梁遇春的再版,而是刷新,是“開出一片新天地”。
以個人的名義,說出簡單的生活中的神奇魅力,于平淡中見深沉,沒有慧眼的獨具,沒有博大、寬闊的胸襟,不可能抵達這樣的境界。杜愛民的散文呈現給我們的正是這種境界。
私人話語之可貴,之為陷阱,全然取決于這個私人是什么樣的言說主體,這個主體又是以什么樣的方式去言說。
我們看到的,多半是顧影自憐;自我欣賞,新貴的自得與自詡。
杜愛民散文與此全然無涉。
讀杜愛民的散文,你會發現,他總是不按你的閱讀期待去寫,他取的是另一條路徑。這是一般散文、一般言說方式之外的另一種言說。在別人不寫,其實不是不寫,而是壓根兒不曾發現、不曾感悟到的地方,杜愛民看到了、寫到了生活中的別樣風景、別樣風情,給人以意外的驚奇和思考。
《4路公共汽車》寫母親。寫母親的散文連篇累牘,似杜愛民這樣寫的,可說罕見。不直接去寫對母親的愛,而以4路公共汽車為載體,滿載無盡的無以訴說對母親的思念,這已經是別出機杼了。
尤以感人的是,杜愛民寫到“沒有人知道我的心情,沒有人清楚我將要去照顧病危的母親”,平淡樸實的言說里,流淌著孤獨的無助,將因母親病危的憂傷,寫得感人至深。而“誰又能發現這些庸常細小的世相背后隱匿的無數個秘密”,更將個人的憂傷與世人無數個秘密聯系了起來。個人的痛苦在這個聯系里,便獲得了一種普遍的意義。
杜愛民并不以此止步,他仍然在開拓他的心田,搖曳他的情絲。他繼續說“人一生會遇到很多事情,也會在這些事情中改變許多。這當中沒有根本解脫的途徑,只有承受,忍耐,和對任何平凡的事物保持內心的敬意。”沉重與無奈,并沒有讓杜愛民因之消沉。反倒是激發起“對于平凡事物”的“內心的敬意”,他因此而“默默注視著它(4路公共汽車)遠去”。
我以為對于苦難的承受,對于瑣碎平凡的事物,采取一種“敬意”,非常難得,又非常必要。這是以一種平常人的平常心去看取生活純凈而真誠的態度。這絕不是故作姿態。故作姿態者不會對瑣碎平凡的事物投去關注的目光,這是一種近似于宗教的對于生活的虔誠與敬畏。這恰恰是一個詩人、一個散文家最可貴的品質。它與激情主義保持著距離,或者說警惕激情給生活涂抹了原本不屬于生活的色彩。
柏拉圖從來不愿討論巴門尼德。理由是巴門尼德在柏拉圖看來是一個“可敬可畏的人物”。巴門尼德“有一種非常高貴的深度”。不說“非常”,但《4路公共汽車》擁有“高貴的深度”,我以為不為過。
杜愛民散文里不少篇什都用的是這種閑處落筆的寫法,表現為鮮明的個人化的獨立性。這種獨立性,這種個人書寫的背后,究其實質有一個另類的文化邏輯,文化符號系統為支撐的。它是對胡塞爾批評的“主體性遺忘”的呼應,讓“主體”在消費主義、享樂主義的泥淖里脫身,讓“主體”在世俗的、通行的話語陷阱里突圍。《人民》《1975年的琴聲》等篇章,在生活的根基處,喚回人的本真,這樣一個聲音,始終在縈繞著。這種個人感知世界的獨特處,不只是方式上的,而是方向性的。它指向了通用話語遮蔽了的、或者說世俗語言未曾表達的那個“存在”。文章對“存在”的真實性的揭示,往往具有了某種黑色幽默的藝術效果。荒誕之所以更接近本真,原因也許正在于此。
杜愛民不動聲色。他娓娓道來。他并不以為自己真理在握,他并不認為自己慧眼獨具,他對生活采取了一種謙虛的態度,謙恭到了謙卑。正如《藻露堂》里的風,如果不用心去體味,你很難感到他的存在。
杜愛民的散文并不因此而失去力度。如老子眼里的“水”,陰柔而莫可御。試看《三十年代》,一兩千字,將一個時代擺在了面前,你會驚異于杜愛民的概括力和捕捉細節的準確與犀利。比之于張愛玲,比之于蘇青,上個世紀30年代的中國形象、中國記憶、中國想象,杜愛民的這一篇,可以說,更為簡約深刻。
這讓我想起福柯。福柯關于理性的“他者”有精辟的論述。他認為尼采、凡·高、陀斯綏耶夫斯基于“理性的他者”之列。作者的功能建構出我們稱之為“他者”的一種理性的特定存在,產生于并存在于作者和敘述者的裂縫當中。問題是不再是作者如何將意義賦予文本,作者如何從內部調動話語的規則來完成構思,而是在話語中作者主體在何種條件下,以何種形式出現,表現出什么功能并遵循一種什么規則?文本在這里成為無限開放和永恒變化的動態過程。
杜愛民的散文顯然呈現為一種復調,它是作者功能的各個“自我”及這些“自我”對話的必然結果。不然,我們將無從解釋,杜愛民在散文里,時而是一個學者,一個智者,時而又是一個憂郁的懷鄉者,一個未來的幻想家,不同角色的獨白,往往構成一種互文性。也許,“我們必須把自己制造成藝術品”,這才是杜愛民的初衷與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