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之下的不同臉孔

楊世運

一

“大眾情人”胡蘭成，在他的《今生今世》一書的《民國女子》一章里，是這樣開頭來介紹他與張愛玲的相識的：“前時我在南京無事，書報雜志亦不大看，卻有個馮和儀寄了《天地》月刊來，我覺和儀的名字好，就在院子里草地上搬過一把藤椅，躺著曬太陽看書。先看發刊辭，原來馮和儀又叫蘇青，女娘筆下這樣大方利落，倒是難為她。翻到一篇《封鎖》，筆者張愛玲，我才看得一二節，不覺身體坐直起來，細細地把它讀完一遍又一遍。”

胡蘭成并非不認識馮和儀，也并非不知馮和儀就是蘇青。他為什么要佯裝糊涂呢？這只不過是他寫文章時常使用的噱頭而已，不足為奇。

短篇小說《封鎖》究竟妙在何處，如此被“大文人”胡蘭成擊掌叫好？

先應該了解一下《天地》這本刊物。該刊于1943年10月創刊，持有汪精衛偽政權“中宣部”特別核發的出版文號。這是一本熔政論及文學欄目為一爐的綜合性月刊，發刊辭中強調：“本刊的作者群，應包括達官顯宦，貴婦名媛，文人學士，下而至于引車賣漿者流。”后一句“引車賣漿”之說當然只是客套話，因此時隔一月之后，編者就索性在第2期的《編者的話》中巧妙地除掉了它：“如今屈指一算，前三種人為本刊執筆的人似乎都有了，但‘下而至于的那般人卻等于開了空頭支票。”

《天地》由汪偽政權出錢辦刊，后臺老板是偽政權的重量級人物周佛海。周佛海、陳公博、樊仲云等偽政權的高官，都曾先后在該刊發表過“重要文章”，推銷他們的“親日反共、和平建國”的漢奸理論。創刊號，打頭的文章是周佛海老婆楊淑慧的《我與佛海》。文章結尾寫道：“過去的事，本來不愿公開，因為馮和儀女士，再三勸說，每日催促，而且指定題目，不便堅拒，只好簡單寫出。”該雜志與汪偽政權是一種什么親密關系，楊淑慧已在無意間告訴了我們。

二

張愛玲的《封鎖》，發表于《天地》月刊第2期（1943年11月10日出版）。在這一期里，發有陳公博的文章，還有胡蘭成的文章《言語不通之故》。這就說明，胡蘭成讀《封鎖》時，手里捧的是《天地》第2期而非創刊號，同時也說明他與該刊主編是熟人。讀胡蘭成的文章必須注意一點，即他的謊言太多，大謊言套小謊言，“謊”不勝“謊”。

張愛玲的小說題為《封鎖》。這所謂的“封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封鎖，它決不是什么像“過家家”一樣的有趣的游戲，而是日本侵略軍帶給淪陷區民眾的沉重的災難。封鎖，就是交通管制，就是戒嚴，就是限制中國老百姓的人身自由，叫你開電車的開不成電車，叫你想回家的回不了家！日本軍隊從大街上開過，要實行封鎖；日本憲兵或漢奸特務四處抓人，也要封鎖；日本侵略者或汪偽政府要員要接待什么大人物或舉辦什么活動，同樣要對交通實行嚴密封鎖。

這里，不妨舉兩個“封鎖”的實例。

1937年12月3日上午，公共租界所屬的以“大世界游藝場”為中心的一大片街道，突然遭遇封鎖。執行封鎖令的不僅有拼命吹著口哨的英國巡警，還有一群群窮兇極惡的日本兵。他們斷絕了交通，將行人驅趕在屋檐下，不許亂說亂動，連上廁所也不容許。只見一隊全副武裝的日本士兵耀武揚威地從虞洽卿路（今西藏路）開過來，有好幾千人，前面有儀仗隊開道，吹著洋號，敲著洋鼓。軍官騎著大馬揮著軍刀，士兵抬著輕、重機關槍，后面還有炮車，從大街上碾過……

不是英、美、法、日四國有協議，日軍只進駐“華人區”嗎？為什么今日日軍突然在租界游行示威？原來是日軍強烈要求進入租界舉行“慶祝占領上海閱兵式”，租界當局竟答應了他們的要求，并幫助他們對中國市民進行封鎖。

目睹侵略者張牙舞爪的“閱兵式”，被封鎖在路兩邊屋檐下的中國人是什么心情？他們手無寸鐵，怒火中燒，只能打掉了門牙往肚里吞。突然，“中國萬歲！”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喊聲從長空里響起，一個年輕的生命從“大世界”的頂樓飛下，像一發重磅炸彈，憤怒地炸向日軍游行隊伍，炸得鬼子兵倉皇四散！年青人落地后渾身血肉模樣，但他面色從容，最后仰望一眼大上海的天空，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當天下午，這位青年殉國的消息便傳遍了全上海。他的名字叫楊劍萍，是大世界游藝場的電工。見日本兵竟在鬧市區示威游行，他毅然決定“我以我血薦軒轅”，借故修理霓虹燈登上“大世界”最高層，然后發出一聲“中國萬歲”的呼喊……

1941年8月1日下午，日軍和汪偽政府突然宣布對滬西各主要街道實行封鎖。封鎖的原因，是汪精衛的“國民政府”要在兆豐公園（今中山公園）張燈結彩舉辦“提燈游行”活動，以此慶祝“日、德、意軸心國結盟一周年暨德、意、匈、羅、保五國承認南京國民政府”。封鎖期間“無關”的車輛和人員禁止向兆豐公園方向通行，而公園門外更是戒備森嚴，停滿了日本軍車。

下午5時許，三位年紀都在20歲左右的年青人結伴出現在兆豐公園門外。他們都身著西裝，手里拎著“金雞”牌鐵盒餅干，聲稱是受邀來參加“慶祝”活動的，餅干是晚餐的干糧。因此，他們由極司菲爾路、愚園路一路走來，都被順利放行。

三個“闊少”穿過馬路，眼看離公園門口越來越近了……突然間，隱藏在餅干盒內的定時炸彈轟然引爆，猶如響起三聲驚雷，炸得“慶祝”現場一片混亂，立即就有十幾個日、偽憲兵倒地，或死或傷。而引爆炸彈的三位青年，一位獻出了寶貴生命，一位身負重傷，只有一位有幸撤離了現場。

原來這三位青年都是上海“中國中學”的高中生，為了抗日救國，策劃了這一次利用敵人的“封鎖日”而進行的爆炸行動。當場犧牲的名叫李鑫，年僅20歲，天津人，原是南開大學的學生，“七七”事變后流亡到上海，就讀于中國中學。身負重傷的名叫張志炘，老家在浙江寧波，1922年出生于上海。有幸撤離現場的名叫達世清，是一位回族青年，老家在江蘇省六合縣，1920年出生于上海。

爆炸聲炸斷了日、偽的“慶祝夢”，上海市民們奔走相告。消息當天就通過電波傳到了重慶、延安、香港等地。第二天，上海的英文報紙和重慶的《中央日報》、《新華日報》都報道了這一起發生在“封鎖”地段的爆炸案。《新華日報》報道的標題是：“滬愛國志士鋤奸。偽員圖‘慶祝軸心承認，被人投彈斃死甚多”。

三

三位愛國青年的唯一幸存者是達世清。現在，達世清老人依然健在，居住于上海靜安區“四和花園”居民小區。2005年，為慶祝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新民晚報》于5月25日推出特刊，回顧了達世清、張志炘、李鑫三位青年當年的英勇壯舉。在此前后，《上海灘》、《民族團結》等報刊也發表過對達世清老人的采訪報道。

我家住地離達世清老人的家甚近。我曾詢問過達老：“上海淪陷時期，你讀沒讀過張愛玲的作品？”老人回答：“不讀。聽說過這個名字，她和我們不是同路人。”我告訴達老，張愛玲有一篇小說，寫的也是抗戰時期上海市民遭遇戒嚴時的情景。我把張愛玲的《封鎖》的故事對達老講了一遍，老人聽后直搖頭，問道：“他們（指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是不是正常人？”

老人為什么會對《封鎖》作此評語？讓我們讀一讀張愛玲的這篇小說吧。“開電車的人開電車。在大太陽底下，電車軌道像兩條光瑩瑩的，水里鉆出來的曲蟮，抽長了，又縮短了……”這便是《封鎖》的開篇語。接著，張愛玲告訴讀者們：“如果不碰到封鎖，電車的進行是永遠不會斷的。”但是現在，“封鎖了。搖鈴了。……電車停了，馬路上的人卻開始奔跑，……電車里的人相當鎮靜。他們有座位可坐。”

在張愛玲的筆下，被封鎖了的電車之內，是一個世外桃源似的充滿了曖昧氣息的美妙世界。不信你請看，一對男女，竟然利用這難得的機遇在難得的空間里玩上了談情說愛的游戲！男主人公名叫呂宗楨，華茂銀行的會計師。女主人公名叫吳翠遠，“申光大學”里的英文助教。兩個人原來素不相識，呂宗楨已是一個有妻室的中年人，而吳翠遠還很年輕，剛剛大學畢業。剛開始呂宗楨將目光鎖定在吳翠遠身上決定同她玩玩愛情游戲時，只是想用此舉阻止他的一個被他突然發現的名叫董培芝的窮表侄從三等車廂里跑過來與他搭訕。后來，他與吳翠遠就一步步假戲真演了。

該死，董培芝畢竟看見了他，向頭等車廂走過來了，謙卑地，老遠地就躬著腰……宗楨迅疾地決定將計就計，順水推舟，伸出一只手臂來擱在翠遠背后的窗臺上，不聲不響宣布了他的調情的計劃。他知道這么一來，并不能嚇退了董培芝，因為培芝眼中的他素來是一個無惡不作的老年人。由培芝看來，過了三十歲的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一肚子的壞。培芝今天親眼看見他這樣下流，少不得一五一十要去報告給他太太聽——氣氣他太太也好！誰叫她給他弄上這么一個表侄！氣，活該氣！

見呂宗楨正與一個年青女子調情，本想湊近來巴結表叔的董培芝知趣地離開。而這時，呂宗楨的調情活動一步步漸入佳境，他開始向吳翠遠訴苦，說他的太太是如何如何地糟糕，一點都不同情丈夫，脾氣又壞，又沒文化。又說他從家中得不到幸福感，“我簡直不懂我為什么天天到了時候就回家去。回到哪兒去？實際上我是無家可歸的。”

正這么說著情話，驀然間，上帝又給他倆營造了一個更美妙的機會和更適應的環境，使他們的“愛情”得到了裂變似的“升華”。是什么事幫助、成全了他們？是過兵（當然是日本兵），是軍車從大街上開過。請看吧——

街上一陣亂，轟隆轟隆來了兩輛卡車，載滿了兵。翠遠與宗楨同時探頭出去張望；出其不意地，兩人的面龐異常接近。在極短的距離內，任何人的臉都和尋常不同，像銀幕上特寫鏡頭一般的緊張。宗楨和翠遠突然覺得他們倆還是第一次見面。在宗楨的眼中，她的臉像一朵淡淡幾筆的白描牡丹花，額角上兩三根吹亂的短發便是風中的花蕊。

他看著她，她紅了臉，她一臉紅，讓他看見了，他顯然是很愉快。她的臉就越發紅了。……他們戀愛著了。他告訴她許多話，關于他們銀行里，誰跟他最好，誰跟他面和心不和，家里怎樣鬧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讀書時代的志愿……無休無歇的話，可是她并不嫌煩。戀愛著的男子向來是喜歡說，戀愛著的女人向來是喜歡聽。戀愛著的女人破例地不大愛說話，因為下意識地她知道：男人徹底地懂得了一個女人之后，是不會愛她的。

愛情發展得很快。因此呂宗楨告訴吳翠遠：“我打算重新結婚。”由此，封鎖其間電車里的愛情進入談婚論嫁的階段。兩個人互報了年齡，男35、女25。女的還沒結過婚，是個自由人，她在心里已決定嫁給有婦之夫呂宗楨了，這是因為——

翠遠抿緊了嘴唇。她家里的人——那些一塵不染的好人——她恨他們！他們哄夠了她。他們要她找個有錢的女婿，宗楨沒有錢而有太太——氣他們也好！氣，活該氣！

四

上海淪陷了，但上海的民眾沒有沉淪。據達世清老人回憶，他的母校“中國中學”，當年創建的宗旨就是“共赴國難，拯救中華”。“七七事變”后，中國中學收留了大批流亡學生，增設了軍訓課和救護課，號召每個學生時刻準備殺敵上前線。日本侵略者妄圖對上海民眾進行奴化教育，強迫各學校向日本占領軍“登記”。但上海卻有86所中學（包括中國中學）聯名發表聲明，堅決拒絕“登記”，進行了頑強的護校斗爭。學生們組織抗日歌曲大合唱活動，走上街頭撒傳單宣傳抗日，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但是，在張愛玲的筆下，上海人卻一個個醉生夢死，全是沒心沒肝沒羞恥感的“大日本皇軍”的“超級順民”。封鎖了，交通管制了，日本大兵殺氣騰騰坐著卡車招搖過市，這有什么關系呢？在被封鎖得嚴嚴實實的小天地里，不是也有“愛情”和“快樂”嗎？

與小說《封鎖》相呼應，張愛玲在她的寫于1943年8月的散文《到底是上海人》中，同樣是煞費苦心地“循循誘導”上海人怎樣安于現狀，當一個“世故練達”、“不那么幼稚”的亡國奴。她寫道：“一年前回上海，對于久違了的上海人的第一個印象是白與胖……一個個肥白如瓠，像代乳粉的廣告。”為什么會養得又白又胖？張愛玲的答案是：“上海人會奉承，會趨炎附勢，會混水里摸魚，然而因為他們有處世藝術，他們演得不過火。”好似擔心讀者不懂她的用意似的，張愛玲又強調說：世上沒有“童話世界”，“上海人不那么幼稚”。

張愛玲在這些文章里究竟想說什么？難道僅僅是在表現她的文字技巧嗎？

上海淪陷，許多作家、藝術家都離開淪陷區到了內地。未及離開的也不愿出面被日本人利用。例如柳亞子先生，因健康原因留在“孤島”上海，特意制作了“六經待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這一副對聯，以表明決不與侵略者為伍的心志。又例如商務印書館董事長、書法家張元濟老先生，病居淪陷后的上海，生活十分艱難。日本人請他“出山”任偽職，他嚴辭拒絕。梅蘭芳在上海淪陷后蓄須明志，罷歌歇舞。

但是，上海的淪陷卻成全了胡蘭成這一類的偽文人，使他們頃刻之間身價百倍，大紅大紫。日本人耍弄兩面手法，對淪陷區敢于發出抗日呼聲的文人他們使用的是血淋淋的屠刀。同時他們又扶持一些人辦報辦刊寫文章，讓這些“有奶便是娘”并且急于出名的“有幸”墨客們“出人頭地”為他們服務，或者直接站出來替“皇軍”充當“馬前卒”，或者用“生花妙筆”來創造一個“風花雪月”的“太平世界”，充當精神鴉片的販賣者。

1944年，胡蘭成寫了一篇《評張愛玲》的文章，發表在當時的《雜志》月刊上[1]，結尾處的一段話，胡蘭成可謂寫得“意味深長”：“黃帝與共工大殺一通之后，戰場上變得靜寂了，這時來了一群女神，以她們的撫愛使宇宙重新柔和，她（指張愛玲）就是這樣，是人的發現與物的發現者。”[2]

啊，張愛玲原來是位“女神”呀，她要為受戰爭之劫的蕓蕓眾生撫平創傷。那么，她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呢？這些“靈丹妙藥”又是什么牌子的呢？

近年來，張愛玲的作品一套接一套出版，但是讀者們卻很難讀到介紹她的作品產生的背景的文章。封鎖，是誰在封鎖？卡車上的日本大兵們的刺刀上沾著誰的鮮血？等等等等，許多至關重要的問題都諱莫如深，避而不談，只一味強調張愛玲作品的“藝術價值”是多么高不可攀，這樣做，不是一種對讀者負責任的行為。當年，胡蘭成已把張愛玲的角色說得明明白白了；今天，我們又何必替這位“女神”遮掩些什么呢？

[1]關于《雜志》這本刊物，《上海名人名事名物大觀》一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版）第547頁是這樣介紹的：“1942年8月第二次復刊至1945年8月終刊為第三階段，改為月刊，內容性質也起了很大變化，為日本軍閥歌功頌德。”張愛玲的《到底是上海人》即是由該刊刊出的。

[2]胡蘭成的此文現被收入《華麗影沉——回望張愛玲》一書（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