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記》中鄭恒形象管窺

元代雜劇家王實甫的喜劇《西廂記》，描寫的核心事件是人們耳熟能詳?shù)南鄧〗愦搡L鶯（以下簡稱鶯鶯）與一介書生張君瑞（以下簡稱“張生”）之間的愛情故事。這樁愛情的發(fā)展過程并非一帆風(fēng)順，而是屢生波瀾，甚至險些釀成一對鴛鴦被拆散的悲劇。雖說愛情總帶有“好事多磨”的發(fā)展規(guī)律，但“磨”的原因卻各有不同。單就《西廂記》而言，橫亙在崔張愛情面前的障礙，不僅緣自鶯鶯母親崔老夫人的百般阻撓，還始終存在著另一股時隱時顯的作梗力量。

在第一本“楔子”里老夫人上場伊始說道：“老身姓鄭，夫主姓崔，官拜前朝相國，不幸因病告俎。只生得個小姐，小字鶯鶯，年十九歲，針指女工，詩詞書算，無不能者。老相國在日，曾許下老身之侄——乃鄭尚書之子鄭恒——為妻。因俺孩兒父喪未滿，未得成合。先夫去世之后，老身與女孩兒扶柩至博陵安葬。因路途有阻，不能得去。來到河中府，將這靈柩寄在普救寺內(nèi)。這寺是先夫相國修造的，是則天娘娘香火院，況兼法本長老又是俺相公剃度的和尚；因此俺就這西廂下一座宅子安下。”④這番開場白介紹了家庭身世、母女暫居普救寺的原因等，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崔相國喪葬期間）、地點（普救寺）、相關(guān)人物（如崔氏母女、法本長老等），其中最值得我們留意的是鶯鶯早已由父母做主許配鄭恒這一重要信息。此即是說，鶯鶯尚未出場，其身份已被約定束成：一位待嫁閨中的貴族小姐，未婚夫是當(dāng)朝鄭尚書之子鄭恒，按血緣關(guān)系屬于表親（表兄妹）！當(dāng)年健在的崔相國一手拍板，老夫人因未來女婿乃親侄且其父官居尚書，覺得既“門當(dāng)戶對”又“親上加親”，自然舉雙手贊成；所以這屬于鶯鶯父母一手包辦的親事。眾所周知，中國古代封建社會崇奉的婚姻制度正是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此從符合當(dāng)時封建社會婚姻制視角而論，鄭恒乃“合法”的鶯鶯未婚夫（若非因鶯鶯處于父喪服孝期，他早該是“成合”（完婚）的鶯鶯“丈夫”了）。而張生恰恰是在鄭恒“暫未成合”的這段時間差內(nèi)，同鶯鶯佛殿邂逅而一見鐘情并墜入情網(wǎng)中的那個異性男子。既然如此，按當(dāng)時封建婚姻法評判，張生屬于破壞鄭崔婚姻的“第三者”了。假如劇作家循此思路編排故事，事情會變得簡單許多，但一部偉大的愛情喜劇肯定將不會問世了。須知，王實甫站在反對封建禮教（包括包辦婚姻制度在內(nèi)）、贊頌自由愛情的思想立場上，鋪敘崔張之間一對“有情的成了眷屬”的喜劇故事。劇作家展示張生對鶯鶯的一往情深、用情專一，首肯贊嘆之情溢于言表。顯然在劇作家心目中以及劇情里，沒有且也不可能把這位癡情才俊視為破壞他人婚姻的“第三者”形象處理。反倒是鄭恒的存在時隱時顯地構(gòu)成崔張自由愛情的絆腳石，其阻撓破壞力甚至大到幾乎將崔張拆散的程度，成為劇作家不吝筆墨的譴責(zé)對象。顯然，鄭恒堪稱阻撓崔張愛情的卑劣可恥的“第三者”。

與才貌雙全、用情專一的正面男主人公張生相比，身為配角的鄭恒究竟是何許人物呢？鄭恒在喜劇前四本深藏幕后，僅借老夫人之口兩次點到即止：第一次見于第一本楔子老夫人一上場的自報家門，第二次見于第二本第三折老夫人要求張生與鶯鶯“以兄妹之禮相待”的賴婚借口：“先生縱有活我之恩，奈小姐先相國在日，曾許下老身侄兒鄭恒。即日有書赴京喚去了，未見來。如若此子至，其事將如之何？”不過是留給觀眾“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朦朧印象。鄭恒在臨近結(jié)尾的第五本第三、四折里，總算“千呼萬喚始出來”地粉墨登場。但僅僅經(jīng)過短暫的亮相便自殺（“觸樹身亡”）而歸于消隱，頗有些“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色彩！通過鄭恒自身言行，以及紅娘、張生對他的評價，以具體直觀的形象呈現(xiàn)于觀眾面前：原來他是一個容貌丑陋、無才無德、依仗門第權(quán)勢而喜好招搖撞騙的令人憎惡的家伙！其為達(dá)到爭婚目的不惜造謠生非的言論是最好注腳；紅娘和張生對他的觀感則是有力佐證。鄭恒給紅娘留下的印象是（帶有與張生比較的性質(zhì)）：“喬嘴臉、腌軀老、死身份……你值一分，他（指張生）值百分，螢火焉能比月輪？他（指張生）憑師友君子務(wù)本，你倚父兄仗勢欺人”；“那吃敲才怕不口里嚼蛆，那廝待數(shù)黑論黃，惡紫奪朱。俺姐姐更做道軟弱囊揣，怎嫁那不值錢人樣蝦朐”。而張生眼里“情敵”的模樣是：“哪里有糞堆上長出連理樹，淤泥中生出比目魚？不明白展污了姻緣薄？鶯鶯啊，你嫁個油煤猢猻的丈夫；紅娘啊，你伏侍個煙熏貓兒的姐夫；張生啊，你撞著個水浸老鼠的姨夫。”很顯然，劇作家透過紅娘與張生之眼之口，對鄭恒極盡諷刺挖苦丑化之能事。如此尊容與德行的浪蕩公子哥，不啻漫畫型的跳梁小丑，有何資本和能力足與風(fēng)流倜儻的儒雅書生爭娶名媛淑女？推出鄭恒如此丑陋不堪的形象，其功用在于給予觀眾對張生情理上的最大認(rèn)可度。這也正是筆者認(rèn)定劇作家是將鄭恒作為被譴責(zé)對象的“第三者”形象予以刻畫的核心依據(jù)與評判標(biāo)準(zhǔn)。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精辟指出，封建婚姻制度的實質(zhì)在于雙方階級地位的“權(quán)衡利害的婚姻”：“結(jié)婚乃是一種政治行為，是借新的聯(lián)姻來加強自己勢力的機會，在這里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絕不是個人的意愿”。所以青年男女的結(jié)合屬于“一種由父母包辦的事情”，而當(dāng)事人是否彼此愛慕的情感因素則是微不足道、不足掛齒的。老夫人將女兒許配張生實出萬般無奈之舉。其許婚原因有兩個：一是意外事故導(dǎo)致：賊首孫飛虎兵圍普救寺，暫且為保全母女性命而不得不對外許婚（即使讓女兒配和尚也強過被強盜掠去），張生搬請好友白馬將軍引兵退敵，符合老夫人許婚的承諾；二是得悉女兒失身內(nèi)幕（鶯鶯深夜探視而與張生“私合”），為顧及名聲門面而不得不再次許婚，但以“三輩不招白衣女婿”為由，逼迫張生入京應(yīng)考，必須考中狀元方能迎娶鶯鶯！可見多么心有不甘！而老夫人反對女兒與張生自由戀愛的“賴婚”則絕對出自真心實意，理由有三：一是不“門當(dāng)戶對”；二是女兒早已許配他人（鄭恒）；三是聽信鄭恒誣陷、挑唆之詞，以張生中舉另娶他人的虛妄傳言為借口再度毀約，將女兒重許鄭恒，險些拆散崔、張這對恩愛鴛鴦。老夫人二次許婚卻又兩度賴婚的出爾反爾行為，著眼點意在維護家族利益和包辦婚姻，絲毫不考慮當(dāng)事人的情感因素（雙方是否彼此情投意合），從而暴露出封建禮教與包辦婚姻制度的虛偽、冷酷和不合理。

鶯鶯與張生的談情說愛，從諸多方面染帶對封建禮教（包括婚姻制度）的悖逆與反抗，從中彰顯出以情投意合的自由戀愛為核心的現(xiàn)代性愛的某些質(zhì)素。其一是時間不當(dāng)：發(fā)生于為父服喪（又稱“丁憂”）期間。“丁憂”即古代中國人居父喪或母喪之稱謂。根據(jù)古代傳統(tǒng)禮儀，在父親或母親死亡后，子女應(yīng)當(dāng)居家守喪三年，其間不得行婚嫁之事，參與吉慶之典，以盡孝道。按照常理講，此時的鶯鶯是不能也不應(yīng)大談兒女私情的，但她頻頻與張生眉目傳情、私下傳書甚至私合，置傳統(tǒng)禮教（孝道）于不顧，可謂大逆不道；其二是地點不合：普救寺乃佛門清凈之地，杜絕人間煙火，更杜絕情色之事。而崔張這段“情戲”偏偏發(fā)生于此，明顯悖逆教規(guī)禮法。其三是違背已被許配他人的婚約，更直接觸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法。而現(xiàn)代愛情的實質(zhì)，正如恩格斯所強調(diào)的那樣，在于“只有以愛情為基礎(chǔ)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愛情是崇高的，婚姻是嚴(yán)肅的，實現(xiàn)愛情與婚姻的和諧統(tǒng)一，建立幸福美滿的家庭，一直是人類追求的一種美好生活理想，其中愛情的崇高性無疑緣于當(dāng)事人雙方的自由選擇和情感交融，所謂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令人稱奇的是，早在幾百年前的王實甫那里，通過崔張愛情故事寄寓了當(dāng)時市民階層與廣大民眾對于自由愛情與自主婚姻的熱切追求與向往，提出了契合現(xiàn)代社會觀念的超前的愛情婚姻觀：其核心理念便是婚姻應(yīng)以當(dāng)事人雙方的感情為基礎(chǔ)。縱觀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婚姻問題上始終存在著以門第財產(chǎn)和家族利益為軸心的父母包辦，同男女當(dāng)事人以感情為基礎(chǔ)的個人自主之間的矛盾沖突。封建婚姻制度全然拒斥青年男女的愛情，封建禮教制訂出一整套“男女之大防”的清規(guī)戒律，給青年男女的平等交往、自由戀愛及其婚姻自主設(shè)置各種障礙，造成嚴(yán)酷的精神禁錮。在這種尊理卑情的封建社會的時代背景下，劇作家王實甫大膽鮮明地提出其婚姻理想：婚姻的首要條件是當(dāng)事人彼此情投意合的感情，劇中崔張兩人的愛情即建立于兩情相娛的真實情感基礎(chǔ)上，是對封建禮教與婚姻制度的大膽反叛，反映了現(xiàn)代性愛意識的覺醒，實屬難能可貴。劇作家由此所吟唱出“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深刻主題，賦予了《西廂記》這部偉大愛情喜劇不朽的藝術(shù)生命力。

陳曉紅，女，山東曲阜師范大學(xué)副研究館員，主要從事圖書館學(xué)、戲劇藝術(shù)專業(yè)的管理與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