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亞
美國著名女作家凱特·肖邦 (Kate Chopin 1850-1904)的小說《覺醒》(1899)被譽為女性主義小說的經典之作。《覺醒》的結尾部分,女主人公艾德娜以投身大海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艾德娜自殺的意義和價值在文學評論界一直充滿著爭議。有的批評家認為這是一種對命運消極的妥協,有的認為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抗爭。無論對小說的結局有著怎樣不同的詮釋,讀者都難以抑制對艾德娜的同情。為了徹底擺脫兩難境地,艾德娜選擇了一種極端方式終結了自己不斷的覺醒。更準確地說,這一結局是作者凱特·肖邦在對主人公及其生存環境的理性考慮后,為艾德娜的命運做出的不可避免的安排。艾德娜的悲劇性命運一方面源于自己的軟弱性,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源于強加在她身上的外在的社會和傳統的壓力及影響,這主要表現在她與影響其命運的幾位重要人物的關系上。
一、艾德娜覺醒中的三次嘗試
艾德娜在覺醒的過程中逐漸表現出她的軟弱性。第一次游泳、對藝術的追求和搬遷到“鴿舍”是艾德娜覺醒過程中的三個重要經歷。艾德娜的第一次游泳象征著她的重生和自我發現,同時也預示著她的命運最后在海洋中終結。艾德娜因初次學會了游泳而歡欣鼓舞,但很快她被身后的海水所嚇倒,最后終止了想要游得更遠的努力。海水的力量以及艾德娜游泳中對死亡的轉瞬幻覺都預示著她走向自我意識道路上的坎坷。艾德娜的恐懼和疲憊表明她還缺乏耐力來承受違抗社會傳統所造成的后果。她也還沒有準備好獲得所需的勇氣和力量以推動自己獨立地走得更遠。
對藝術的追求是艾德娜努力實現自我的又一次重要嘗試。正是瑞茨小姐的“神圣藝術似乎觸及到了艾德娜的靈魂,并釋放它予自由”。但與像瑞茨小姐那樣的嚴肅藝術家不同的是,艾德娜缺少勇敢的靈魂,承受不住外界的紛紛擾擾。面對丈夫的反對,艾德娜對繪畫的態度變得模棱兩可。她說自己喜歡繪畫,又說或許她不該總是喜歡它。羨慕藝術家所擁有的自由天空,艾德娜拍打著翅膀渴望飛翔。但不幸的是,她缺少才能和勇氣,還未展翅高飛便受挫折回。
為了獲得自由和獨立,艾德娜的再次努力集中體現在她搬到“鴿舍”。一個自己的新地方不但使艾德娜從地理位置上能遠離丈夫萊昂斯的掌控,而且為有機會和自己所愛的人進一步發展下去鋪平了道路。但顯然,艾德娜通過買畫所取得的經濟成就還不足以改變維多利亞時期婦女擁有受壓迫的經濟地位的這一現狀。她幾乎不可能靠自己獨立在“鴿舍”生活。因此,盡管她反對丈夫萊昂斯對她的占有,但她從未希望完全脫離與他的經濟關系。她也承擔不起為解放自己而選擇與萊昂斯離婚的后果。經濟的枷鎖迫使她繼續保持她對這個能提供給她生計的男人的依附關系。這個男人現在是萊昂斯,她的丈夫,后來或許是羅伯特,她的情人,又或者是別的什么人。用艾德娜自己的話說,這最終對她來講都沒有分別。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艾德娜的遷徙讓她逃出舊籠子的同時又使她陷入了一個新的籠子。正如她的新居的綽號“鴿舍”暗示的,艾德娜仍舊被馴養于新住所之中。無論居于何處,她始終受困于由社會傳統所編織的這張無形的大網中,就連她所愛的人羅伯特·雷布朗,最終也不得不屈服于這張網。
二、艾德娜與其覺醒的阻礙者
在艾德娜不斷的覺醒過程中,她的丈夫萊昂斯·龐蒂里耶一直扮演著反面角色,他代表著對艾德娜的覺醒持否定態度的社會力量。在男性占統治地位的維多利亞社會,萊昂斯被賦予了對家庭的統治權利。他有意識地或是潛意識地扮演著維護社會傳統的角色,試圖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妻子艾德娜。他把妻子看作是一件值錢的私人財產,想占有她,就像占有他所購買的其他物品一樣。
萊昂斯對艾德娜追求藝術的不滿是因為艾德娜違背了一個家庭主婦所被期望扮演的角色。在他看來,“一個作為一家家務之主,孩子們的母親的女人最愚蠢不過的事情就是把本應該花在照顧家庭的時間花在畫室里”。艾德娜對家庭生活的漠視,對每周接待應酬的抵觸都讓萊昂斯更加地擔心艾德娜的行為對他的社會地位可能造成的負面影響,而并不擔心妻子的個人感受。盡管他很看中對艾德娜的占有,但一旦她屬于了他,而且他對她的占有不太可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他就不在乎她的個體存在,反而扮演起對立角色,反對她通過藝術實現自我。
萊昂斯的冷漠和以自我為中心同樣表現在他對艾德娜搬家的態度上。他“首先,最先”考慮到的人們會怎樣議論他的經濟狀況,“他僅僅只是想到了自己的財務權益”和“商業前途”。他從未把這視作是他們婚姻危機亮起的紅燈,因為克利奧爾人的妻子向來被認為是純潔而忠誠于丈夫的。事實上,萊昂斯的婚姻安全感為他妻子的背叛留下了空間。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艾德娜的背叛是不能被容忍和同情的。艾德娜試圖通過游泳、繪畫和搬家以獲得自由的努力不可避免地受到來自以萊昂斯為代表的社會力量的強烈反對。她的每一次抗爭都受到了來自萊昂斯強加所謂的“關心”和“指導”的干擾。“世上最好的丈夫”慢慢地將自己的妻子引向了大海,在那兒她才能不受打擾地真正享受永恒的自由。
三、艾德娜與其覺醒的幫助者
最終導致艾德娜自殺的外來壓力不僅體現在萊昂斯身上,而且也體現在那些喚起她覺醒的人身上。與阿黛樂的友誼開始了艾德娜的覺醒和自我發現的歷程。從阿黛樂那兒,艾德娜學會了能使她更清晰直接表達自己情感和性欲的語言。但艾德娜并不滿足于阿黛樂所扮演的“母親女人”的模范角色,她在尋找更有成就感的自我。但像阿黛樂這樣的婦女,她們從不會在考慮丈夫和小孩需求之前顧慮自己的喜好,盡管她是艾德娜的密友,她不會理解艾德娜的抱負,也更不可能支持她追求個人價值的夢想。
瑞茨小姐作為艾德娜的啟蒙者,激勵了她的覺醒和獨立。然而,像瑞茨小姐那樣的藝術家的生活,“是真正地對肉體和傳統人類關系的擯棄”(朱莉斯·喬姆茨基)。這種生活注定會孤獨而苦澀。艾德娜年輕,充滿激情和幻想,并沒有為這樣枯燥而孤獨的生活做好準備。瑞茨小姐也不能夠為艾德娜提供其他可供效仿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自己即能無拘無束,又能與他人有機地聯系起來”。事實上,瑞茨小姐阻止不了艾德娜最終走向大海深處。
除了瑞茨小姐,羅伯特·雷布朗也是對艾德娜的覺醒有著重要影響的人物之一。他與艾德娜的戀愛關系喚醒了艾德娜對性的渴望,幫助加速了艾德娜的自我覺醒進程。同時,羅伯特無情地將艾德娜一次又一次的拋棄是造成艾德娜命運悲劇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當艾德娜知道了羅伯特對她的愛意,她不顧社會反對而樂意接受他時,她一相情愿地認為羅伯特比以前更有勇氣,已準備好要與她肩并肩地面對種種困難。但令艾德娜失望的是,羅伯特認為他們的夢想和現實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他向社會規范和準則妥協了。他留下一紙“再見了——因為我愛你”,棄艾德娜而去,留給了她無盡的絕望。最終艾德娜以自殺相回應他的離開。
曼德里特大夫在小說中出現不多,但對艾德娜命運的結局同樣起著重要作用。曼德里特大夫是個明智的,值得信任的朋友。他能洞察女人感情復雜、微妙的情感。盡管如此,他仍舊不可能超越男性主宰世界的意識。這種意識強調男人的控制與占有。曼德里特把婦女歸入“假知識分子”,表明他的父權制思想,以及試圖通過平息婚姻沖突以達到維護社會秩序的目的。即便艾德娜有找過他,曼德里特能提供最多就是一針安慰劑,它能幫助減輕艾德娜一時的痛苦,卻不能徹底地根除她的病因。
對于來自社會和傳統的種種否定和打擊艾德娜覺醒的力量,溺海而亡的舉動或許是艾德娜曾經有過的最堅定的抗爭和最成功的叛逆。安娜斯塔索潑羅提出:“她把自己的意識提升到了質疑她所處的文化和時代不公正的性別關系的水平,同時,她挑戰了那些限制婦女發展和實現自我的條條框框”。然而,她選擇實現自己被喚醒的夢想的方式卻是讓自己在大海中永遠的沉默。盡管這是一個悲慘的結局,卻又是像艾德娜那覺醒了的,但又居于弱勢的維多利亞婦女的唯一的選擇。缺乏正確的指導和堅定的個人意志,艾德娜的理想不可避免地被更加強大的社會傳統力量淹沒。為了擺脫再成為自我和成為他人的妻子或母親的痛苦選擇中掙扎,艾德娜一勞永逸地解決了自己兩難的處境。但由她的覺醒而引發的問題卻仍然存在。覺醒的婦女們如何才能獲得她們為之奮斗的自由和獨立,艾德娜之死未能交出令人滿意答案。《覺醒》的結局不止于艾德娜命運的終結,它留給后繼者更多的思考和探索。
龍亞,重慶工商大學外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