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進賈府》中深藏未露的留心藝術

心態復雜，言行小心謹慎的林黛玉初進賈府時“步步留心，時時在意”。通過她的眼睛，曹雪芹全方位地展現了賈家豪華的建筑、侈靡的生活、森嚴的等級和復雜的人際關系，初步塑造了賈母、王熙鳳、王夫人、賈寶玉等人物的性格特征。林黛玉的行蹤是曹雪芹的敘事線索，林黛玉細致的觀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曹雪芹敘事的依據，這一回所描寫的賈府無疑是林黛玉眼中的賈府。但聰明細心的讀者還可以通過曹公如椽之筆感受到林黛玉以外其他主要人物言行背后更為復雜微妙的心態，這更為復雜的心態不是這個初進賈府、形容尚小、涉世未深的少女一時半會能體察到的，讀者如果能從他們對待林黛玉進賈府這件事上覺察到他們比林黛玉更加留心、更加在意的心理，就能更深刻的理解作者的良苦用心。簡言之，林黛玉的留心在意是曹公有意點明，并以它統率全文材料的；其他人的留心在意是曹公通過他們的言行舉止暗示的，以它來展示人物豐富立體的性格特征，為后文情節的發展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作鋪墊的。筆者想通過對作者深藏未露的留心藝術的揭秘，幫助讀者更好的把握人物形象，更透徹的理解其獨運的匠心。

一、王熙鳳的良苦用心

王熙鳳是一個精明能干、慣于玩弄權術的人。她雖深得賈母的寵愛，但和賈寶玉得到的寵愛不同：賈寶玉憑借特殊的出身，不論怎樣放蕩不羈，都不會失去被老祖宗寵著、護著的特權。王熙鳳在賈母面前的“放誕無禮”，除了依仗王夫人的蔭庇外，還得依靠自己八面玲瓏、恩威并重的處世方式，她表面上的無拘無束必須以察言觀色、隨機應變為前提，雖可呼風喚雨，但需處處留神、時時在意，方可保全她特殊的地位。對于老祖宗這個遠道而來的外孫女林黛玉，王熙鳳是動了一番心思的，她既要討好賈母，又要顯示自己的精明能干，還要維護自己的權利，更不能傷了姊妹們的和氣。

為此，曹雪芹從她的服飾、肖像、言行等方面濃墨重彩，充分顯示了她的良苦用心。首先，在衣著打扮上，她竭力顯示貴婦人的尊榮富有：“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帶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絳，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王熙鳳幾乎把自己最值錢的服飾都披掛了出來，和家道衰落的林黛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財氣上先給林黛玉一次重壓。其次，在神態氣質上，她盡量給黛玉以威懾：俊俏的丹鳳眼配以三角，示以深沉和威嚴；秀美的柳葉眉用掉梢斜飛入鬢，示以伸縮自如，無拘無束。這粉面含春中藏而不露的威風，這未啟丹唇就能使人聽到的略帶陰森的笑聲，恰到好處顯示了自己溫柔中的不可冒犯；再次，在言談舉止上，力爭使黛玉蒙受管家嫂子的恩惠：攜著黛玉的手以示親近，細細打量一番以示重視，稱贊其標致以示喜歡，嘆息其命苦并以帕拭淚以示同情，安排生活以示關懷備至，進而用“只管告訴我”以示關心黛玉是她份內之事。這樣一個知冷知熱的嫂子第一次就博得了林黛玉的好感，加之她非但能做到王夫人已想到的事，還能做到王夫人未想到的事——既贊美了黛玉，又不損傷三姊妹的顏面；既同情了黛玉，有沒使老祖宗過分傷心；既表達了一片善意，又暗示了自己的權威和才干——這樣的娘家侄女，王夫人當然滿意的“一笑”且“點頭不語”。曹雪芹通過王熙鳳和林黛玉的第一次相遇，充分展示了她工于心計的性格特征，暗示了她得寵的緣由，為下文進一步刻畫人物形象作了很好的鋪墊。

二、王夫人的重重顧慮

林黛玉的美貌聰穎，初進賈府就給眾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個才貌雙全的外甥女按理說應該成為賈寶玉結發妻的最佳人選，但衰敗的林家不能給賈府帶來財力和權力上的益處，一副病態的林黛玉將來也難以承擔管家奶奶的重任，出于家庭乃至家族前途的考慮，王夫人是不愿意看到黛玉和寶玉一步步走近的。何況薛寶釵無論是出身還是身體狀況都要好于黛玉，薛姨媽又和自己是親姐妹，在王夫人的心底里，薛寶釵早已是未來的兒媳婦了。但她深知行為偏僻、性情乖張的兒子見了這個如花似玉的外甥女難保不“出事”，有老祖宗的蔭庇，林黛玉是不會輕易從賈寶玉身邊被驅除走的。既要遂賈母的心愿，又要避免兒子誤入“歧途”，王夫人將她的重重顧慮訴諸對黛玉的諄諄告誡上：“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同姊妹們一處教養慣了的……若姊妹們有日不理他，他到還安靜些……若這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心里一樂，便生出多少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睬他。他嘴里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稍加留神，我們就能體會到王夫人的每一句話都是經過深思熟慮后，挑選出最能表達她心聲的臺詞——寶玉有賈母護著；不要和他多說一句話，小心生出事來；不要相信他的甜言蜜語。王夫人太了解他的寶貝兒子了，她已經預見到了兒子將要和這個表妹甜言蜜語，反反復復叮

嚀黛玉不要沾惹他、不要睬他、不要信他，其顧慮之深，可見一斑。

三、賈赦的特意叮嚀

林黛玉看望大舅賈赦，賈赦沒有和黛玉見面，派人回話中除了說明不見面的緣由及勸說外甥女不要想家外，特別叮嚀“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作為賈母的大兒子，雖沒有得到賈母的器重，沒有像賈政那樣握有諸多重要的權力，但他深知賈府的齷齪，有許多見不得人的事。偌大的賈府，表面上富麗堂皇、雄偉莊重，但骨子里卻像一個紙糊的將軍，不堪一擊。賈赦擔心年幼無知的外甥女，懵懵懂懂地損了賈家的顏面，一句“不要外道才是的叮嚀”，既是林黛玉日后必須遵循的處事原則，也是賈府這些男人們自欺欺人、茍且偷生的策略，賈赦的

擔心可算是一矢中的。

四、賈寶玉的細心觀察

賈寶玉對林黛玉的觀察要比賈母、王熙鳳、王夫人等人細致得多。賈母從外孫女身上想到了昔日的女兒，那是舐犢情深；擔心黛玉現在的身體那是疼愛有加。王熙鳳夸贊、照顧黛玉那是出于討好賈母。王夫人的熱情關懷一則是出于舅母的責任，二則是出于內當家的擔憂。她們都不會像賈寶玉那樣摒棄一切世俗，率真自然的觀察這個新客。寶玉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細看形容，看罷又笑道哪里見過，接著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細細打量一番后又問讀書情況，又要給送字，聽說沒玉，又摔玉表示不滿。賈寶玉的觀察非常精細，由表及里，由形及神。他對林妹妹的留心不受任何禮節、世俗的約束，率性而為，充分表現了這個封建叛逆者獨特的性格特征。試把林黛玉眼中的賈寶玉——“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頭上周圍一轉的短發，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跟賈寶玉眼中的林黛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作一比較，就不難發現這些都是他們精心觀察、留意對方后得出的深刻印象。

至于其他下人的遠道逢迎、抬轎打簾、攙扶整衣等都是屏聲斂氣，小心伺候。無不表現得時時在意，處處留心。曹雪芹就是通過這個大家庭中不同人物的言行暗示了他們不同的心理，充分表現了賈府森嚴的等級和復雜的人際關系，讀者需細心體會。

常銀國，甘肅省鎮原縣三岔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