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松雪
內容提要當代中國美學尋求突破的最重要途徑之一就是超越認識論,走向存在論。存在論維度是進行生態美學研究的基礎和關鍵。生態美學的現實尺度、超越品格以及人文關懷等,只有在存在論的視野中才能夠達到真正的理解與溝通。在存在論的追思中考察、構建生態美學,顯露生態美學存在的源始狀態,以糾正在傳統認識論思維定勢中的一些偏見與誤解,是當前生態美學研究的重點與難點。
關鍵詞美學生態美學存在論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
[中圖分類號]10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09)01-0117-06
實踐美學與后實踐美學之后,當代中國美學重新面臨著一種徘徊彷徨的境地。美學界的一些有識之士指出,傳統認識論的思維方式是當今美學發展最主要的瓶頸之一,“超越傳統認識論,走向存在論”成為當代中國美學尋求突破的最重要的一條途徑。生態美學以人與自然的生態審美關系為出發點,力求突破、超越“人類中心主義”與傳統認識論的樊籬,致力于在當代生態文明的視野中構建一種包含著生態整體主義原則的當代存在論審美觀。
然而,由于人們長期局限在傳統認識論的框架之內,基本思路和提問方式大多自覺不自覺地因循著主客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因而對生態美學的理解與接受,存在著難以突破二元論思維怪圈的現象。這也許正是生態美學目前仍然遭到不少人質疑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因此,在當代生態文明的視野中尋找并廓清生態美學的存在論根基,就顯得極為關鍵。本文不揣淺陋,試從當代存在論的維度,去顯露生態美學存在的源始狀態,以糾正在傳統認識論思維定勢中的一些偏見與誤解。
眾所周知,生態美學的提出具有深厚的現實基礎。20世紀中期以來,生態問題凸顯成為這個時代亟待解決的現實難題,“走環境友好型發展之路,以審美的態度對待自然”成為生態美學研究的出發點和歸宿。這意味著,生態美學的提出,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純粹的理論問題或邏輯問題,而是對傳統認識論美學必然有所突破與超越的現實問題。
生態美學應現實之需而生,亦為改變現實而有所為。當美國著名生態學家萊切爾·卡遜呼吁人們為拯救“萬物復蘇繁茂生長的春天”而戰斗時,我們說,面對環境惡化的現實,并努力改變這個現實,是生態學的使命,也是生態美學安身立命之本。更為重要的是,生態美學是在當代存在論的培育中開出的燦爛之花,它吸取了當代哲學的思想精華,展現了世界文化與人類智慧的最新成果。這意味著生態美學不是—個封閉的、抽象的邏輯體系,而是開放的存在追思。克爾凱郭爾曾經說:“—個邏輯的體系是可能的,—個存在的體系卻是不可能的。”因而,構建一種體系,把生態美學圈養在學院的高墻庭院內,遠不如“走向荒野”看護存在的家園來得更為迫切。事實上,當我們“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東西”時,我們的理解和研究活動已經完成了一個本體論(或譯為存在論)意義上的轉折。“存在”,從枯燥而封閉的邏輯體系中走出來進入精彩靈動的大千世界,從“單純”得如同“無^,居住的水晶宮”一般的理陛王國逃脫出來,返回到實實在在而又有些煩亂的人的生存世界,是當代存在論對哲學的發展,也是對傳統認識論思維模式的突破與超越。早在十九世紀,馬克思就不滿于以抽象的方式談論存在問題,曾提出了“想像的存在”和“現實的存在”兩個新概念。在馬克思看來,所謂“想像的存在”,是指脫離人的感性活動和具體事物的抽象的觀念性的“存在”,也就是單純主觀方面構想出來的“存在”;而“現實的存在”就是已經達到的感性的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說,生態美學是當代存在論在當代生態文明的社會中進行美學探索與研究的必由之路與必然結果。把握與熟知當代存在論的這些思想的精髓,是理解與接受生態美學的必要前提和重要保障。許多對生態美學的不解與疑惑,對當代存在論的不熟悉是其中的主要原因之一。
有一種看法認為,由于生態哲學把一直被漠視的“自然維度”納入到當代學術思想的視野之中,因此,生態美學必定標舉一種在社會美之外的、站在自然立場的、原生態的“環境美學”,因而是對人類文明社會和現代化進程的顛覆與否定。確立“自然的維度”,是否就一定意味著反文明、重返原始文明的傾向,姑且不論。是否存在著獨立于人之外的“自然維度”或“自然立場”,這也還是個問題。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關系到存在論與認識論的根本區別,關系到理解與構建生態美學的關鍵環節。馬克思說過:“在人類歷史中即在人類社會的產生過程中形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現實的自然界。”這就是說,自然界的考察,也必須從人的現實世界出發。“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為與人分離的自然界,對人說來也是無。”這就告訴我們,單純地從“自然維度”出發不僅難以達到對自然的真正理解,解決目前自然生態惡化的問題,而且這種思維模式本身也是個必須要加以追究與糾正的問題。
“意識在任何時候只能是被意識到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實際生活過程。”人存在的世界,并不僅僅意味著單純就是“人”的世界,而且同時意味著“自然”的世界。“人”的世界和“自然”的世界,都是從人與自然和合共生的現實世界中派生出來,并最終加以理解的。通常,我們習慣于把“現實”理解成為人生存的現實,因此我們可以說:“環境問題的實質是人的問題,保護地球是人類生存的中心問題。”也可以說:“生態美學對人類生態系統的考察,是以人的生命存在為前提的,以各種生命系統的相互關聯和運動為出發點。因此,人的生命觀成為這一考察的理論基點。”但這絕不意味著我們無視自然的存在、隨意踐踏自然存在的權利,也不意味著從人類存在的優先主體地位出發,將自然“促逼”成為人類技術進步、文明發展提供能量的可供無限開采的“庫存”或“持存物”[德文:Bestand]。把生態問題、環境問題歸根到底看作是人的問題,是基于存在論意義上的現實考量。在存在論的意義上,人、社會、自然的存在是共生同源的,互為一體、相互依存的。“人對自然的態度也就是對自己的態度,人對自然做了什么也就是對自己做了什么,人對自然的損害也就是對自己的損害。”這種卓見只有在存在論的意義上才能得到深入的理解和切實的貫徹。
因此,只有在存在論的意義上,我們才可以理解,為什么我們把生態美學的提出看作是中國當代美學研究由本質論到經驗論、由從抽象的觀念出發到從人的實際生存出發、由傳統認識論到當代存在論的最為重要的研究轉向和理論創新。馬克思在談到國民經濟學同國家、法、道德、市民生活等等的關系時曾說:“我的結論是通過完全經驗的以對國民經濟學進行認真的批判為基礎的分析得出的。”那么,我們似乎也可以說,生態美學是通過“完全經驗的”、在對生態現實進行深入思考的基礎上提出并付諸實施的。這是生態
美學研究的出發點,也是生態美學研究努力所要達到的目標。
當我們把生態美學的提出,歸之于現實的需要,甚至歸之于“完全經驗”的研究,生態美學研究所遭遇到的疑慮并沒有排除。尤其當人們習慣于將之僅僅理解成為人自身的現實需要或人類的主體經驗時,這種誤解與懷疑反而更深、更重了。因而,我們有必要在存在論的視域中對生態美學的研究進行更加小心的甄別與深入的剖析。
生態美學不是經驗論美學,也不是實證主義美學。生態美學雖然源于現實、面對現實,但并不拘泥于某種具體的審美狀態,也不限制在某種可被實證的審美的現成經驗里。也就是說:生態美學研究的雖是生態美,但生態美卻不是一種具體的、現成的、美或審美的對象。與自然美、社會美這些具體的美的形態不同,生態美是存在論意義上的美。如果說,對自然美、社會美的研究是在存在者狀態上進行的關于美的本質與規律的考察,那么,生態美學則是在存在論意義上進行的關于生態視野中美之為美的探索。
生態美與自然美、社會美的區別,不是具體形態和分類上的差別,而是存在論的差異。如果不了解或者不引入這個差異,我們就不能很好地理解生態美學提出的現實意義和理論創新的學術價值。敉平生態美學的這種存在論差異,把生態美理解成為一種具體的美的形態或審美的對象,才會產生諸如“生態美學的研究對象”、“是否存在‘生態美這一美的形態”、“它和自然美、社會美的關系怎么處理”等之類的疑惑。這些疑惑歸根到底是對象化思維或認識論惹下的“禍”。生態學是從自然科學中誕生出來對現代科學技術的反思與突破,可是如果這種反思仍然停留在科學的對象化思維模式中,那么生態美學就無法擔負起人類詩意化、審美化生存的愿景。如果生態美學的理解與探索仍然停留在認識論的框架中,那么生態美學就不能擔當起在當代存在論上重建、擴展美學的重任或使命。
生態美學的存在論差異,賦予生態美學一種超越性的品格。這種超越性品格,除了表現在生態美學要致力于超越并改變目前環境惡化、人與自然相沖突的“非美的現實生存狀況”,建立人與自然之間和諧而愉悅的審美關系之外,還表現在它有三種特性:
1本源性。生態美學是在深層生態的視野中,通過對具體的審美現象的闡釋,達到對美的存在問題的追問。這種闡釋與追問,基于審美現象但又不拘于這種現象,其目的在于顯現出此種現象的審美狀態和將審美狀態帶出的存在之緣。這種存在之緣,對于自然與人來說,就表現為一種人與自然之間和合共生的原初關聯,即生態關系。生態美學是對具體的審美現象的超越,同時也是對審美現象中審美對象與審美主體的超越。但這種超越不同于從現實具體事物到抽象永恒的本質、概念的“縱向超越”,而是一種從在場的存在者到其背后不在場的存在之間“橫向的超越”,即對事物本身的超越——成為自身本己的顯現(或澄明)。生態美學通過對審美現象的超越,不是要得出關于美的本質和屬性的抽象的概念,而是在審美現象的構成中敞顯人與自然互動共生的原初境域和整體意蘊。生態美學對審美現象的超越是本源性的,審美對象和審美主體是從人與自然這個本源性的原初境域中產生的,并且只有回到這個本源境域才能得到解釋。
2生成性。生態美學是在人與自然的互動共生的生態關系中考察美之為美的問題,因而,它不是靜態地把握審美現象,不是把審美現象中的存在者看作是現成的和靜止的對象。在生態美學的視野中,美或審美不是預先已經存在的現成的東西,而是處于不斷的生成與消逝的運動之中。在海德格爾看來,自然萬物是渾然一體、相輔相成,處于一種相激相蕩的涌動之中。這種永不停息的運動就是“天、地、神、人的四方游戲”。自然萬物從四方游戲中生成,人在四方游戲中成為自身,詩意地棲居于四方游戲所聚焦的世界中。在“天地神人四方游戲”的生態審美觀中,生態美學必然觀照四方游戲之整體,而超越對游戲中任何一方的單純和片面的研究,因為沒有其他三方,任何一方都不復存在。這種超越對于任何一方來說,意味著生成——即它們在游戲與聚焦中成為它們自身之所是,在超越自身中生成自身。通常我們會說:“生態美學是對現實的超越。”這話并不準確,因為現實本身就有超越性,現實是不斷生成的。現實是不能超越的,所能超越的只能是不斷生成的某種具體的現實狀況。這就是說,生態美學基于現實,完成對某種非美的現實生存狀況的超越,就不是審美烏托邦的幻想,而是存在論美學的現實使命。
3可能性。由于生態美學是在人與自然的互動中把握美的生成與顯現,這就意味著生態美學要在某些可能的狀態中重演生態美的實際狀態,在可能性中展現生態美的現實豐富性。在存在論的意義上,可能性大于現實性。這就是說,可能性更為本源,現實性只是可能性生成(或被把捉到)的一種可能性。這種對現實性的可能性超越,會帶來更自由、更詩意化的審美空間,因為它必將沖破科學認知的現有水平,保持著“對事物的泰然任之與對神秘的虛懷敞開”,保留著對自然的敬畏與尊重。“自然的復魅”也應該在可能性的超越中加以理解。“自然的復魅”,不是給已經知曉的自然的某些規律重新披上神秘的面紗,而是對自然存在的權利給予應有的尊重,給自然的存在與發展預留足夠的空間,無論這種自然是已知的,還是未知的。“自然的復魅”,將限制人類對技術肆無忌憚的濫用和對自然貪得無厭的掠奪,保護人與自然之間融通和諧的關系,為人類自身留下更多詩意的棲居地。
生態美學的超越性品格,源出于人的本質。人作為此在,本身就是超越的。海德格爾說:“我們以‘超越意指人之此在所特有的東西,而且并非作為一種在其他情形下也可能的、偶爾在實行中被設定的行為方式,而是作為先于一切行為而發生的這個存在者的基本機制。”人作為此在,是唯一以對存在有所領會的方式存在著的存在者,即人是在存在論層次上存在的,這使人在存在者層次上與其他存在者區別開來。這就是說,人作為此在,不僅能揭示自身的存在,而且還能從自身存在方面著眼,“揭示著一切存在者,亦即總是在一切存在者的存在中揭示存在者”。此在對自身、對一切存在者的超越,被規定為“在世界之中存在”。這意味著“在世界之中”人與自然的生態關系本身就是超越的和本源的,人和自然分別從生態關系的超越中生出并各成其是的。因此,生態美學研究,必定是一種超出人與自然本身之外的追問,即一種超越單純存在者的美學研究,以便在人與自然的原初關聯中贏獲對美之為美的理解。這才是存在論維度上的生態美學研究。
生態美學最基本的原則,是“不同于傳統‘人類中心的生態整體哲學觀”。此語說的精警凝練,但理解起來卻并不容易,常常招致一些人的誤解。一方面有人認為“生態問題歸根結底是人的存在的問題”,“人始終是生態活動的基礎與出發點”,因而“生態美學研究的基本出發點是人而
非自然”,在這種情況下,反對“人類中心主義”、強調從生態整體入手,不是人類自我編織的烏托邦的托辭么?另一方面,也有人認為既然生態美學是以“生物中心主義或生態中心主義”為原則,也就是要“從自然的角度、站在自然和生態的立場”,恢復自然“獨立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尤其是獨立的審美價值,如此以來勢必會對人的“實踐和主體性”采取一種否定的“武斷姿態”,結果陷入“反人類”傾向的泥淖,那么,這樣的美學還是美學么?
這些言之鑿鑿的指摘,不僅沒有搔到生態美學的癢處,反而更加彰顯了生態美學提出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在這種認識論思維模式的指責中,人被預先設置為主體,自然就是為人所設立的客體,人與自然始終處于對立、矛盾的關系沖突之中。標舉了人的地位則貶低了自然的存在,抬高了自然的價值則必然損害了人的尊嚴,是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所推導出的典型謬誤。生態美學是當代存在論思想在美學上的體現,它是一種生態存在論美學觀。不徹底清算這種主客二分思維的影響,就無法真正做到對“人類中心主義”的超越,也無法真正觸摸到生態美學提出的價值與意義。
我們認為,“人類中心主義”與人作為此在在存在論上的優先地位,從根本上說是兩碼事。“人類中心主義”,是指人在自然萬物的存在中具有中心統治的作用,即包括動物、植物在內的自然萬物都是為了人類而存在的。在它看來,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自然只是供人驅使、支配或征服的對象;人是自然的立法者,一切自然的法則都要從人的需要出發。當人類把自身設定為主體,自然設為客體,人類以技術為手段,以促逼的方式對自然客體進行肆虐開采、掠奪的噩夢與災難就開始了。改變今日環境惡化之后果,改善人與自然之間對立的關系,必然要從反對“人類中心主義”開始。反對“人類中心主義”,就是要取消人類在存在上的優先權,取消人類在存在者之存在上的統治地位,取消人類對其他存在者之存在進行規定的權力。但這絲毫不意味著要取消人作為此在在存在論上的優先性。人,是這樣一種存在者:作為存在者,它和其他非此在的存在者一樣,基于存在之遣送而獲得存在的規定;作為此在,它在它的存在中是通過自身生存之領會而得到存在的規定性的,并且“作為生存之領會的受托者,此在卻又同樣源始地包含有對一切非此在式的存在者的存在的領會”。以此之故,同其它一切存在者相比,此在具有存在論上的優先地位。也就是說,“人在他們的存在中和其他存在者相遭遇,命中注定要把自己的存在作為一個問題來面對,因此,他們在所做的各種事情中就和存在有雙重的關聯。由于對存在意義的任何研究本身都是人的生存的可能模式,對它的局限和潛能的恰當理解要求對人的生存本身有一種先行的(prior)把握。像海德格爾所稱的,此在在存在者一存在論上的這種優先性意味著對人的生存的研究不僅僅是提出一般的存在意義問題的方便的出發點,而且是不可缺少的。”由于人能在它的存在遭遇并把握任一存在者的存在,因此,對此在的存在論分析就成為最初的道路。需要注意的是,此在在存在論上的優先性,并不意味著人對于存在者的存在及其存在意義具有決定權,而是意味著人在人的生存之際“守護著存在之真理,以便存在者作為它所是的存在者在存在之光中顯現出來”。沒有人的生存,沒有人在生存中對存在的領會,存在者之存在就無法得到顯現與解蔽,存在者之存在也沒有意義。“人是存在的守護者”,即是就此在在存在論上的優先性而言的。它與“人類中心主義”的決定和控制存在者之存在是大相徑庭的。“人類中心主義”褫奪了存在的天命,把人自身看作是存在者的主人、看作是存在者的“主體”,把存在者之存在狀態消融在被設定的“客體性”之中,從而將存在者之存在連根拔起,致使世界消散于一種無家可歸的狀態。
生態美學是存在論美學觀,因而人的生存在生態美學的研究中具有優先性。只是這里的“人”,不是預先設定的主體,也不是“有理性的動物”,而是贏獲了存在論根基的此在。人的本質就是此在,此在就是“在世界之中存在”。人與其他存在者,本質上就詩意地相互依寓或棲居在世界中。人,在本質上就是生態的。因此,對人之生存的存在論考察,以便獲得人的真正本質,就是在深層生態的視野中敞顯人與世界、人與自然的原初關聯,展現出人與自然共生共存的生態整體觀。同樣地,所謂“自然的角度”或“自然的立場”,也必須在此在的生存存在論分析中有其根基,才能在生態整體中獲得存在或審美的意義。
由此看來,海德格爾前期思想中從此在的存在論分析出發去追問存在之思的做法,即“基礎存在論”,是一條必由之路。有人認為它有“主體主義”或“人類中心主義”的傾向。其實這是一種誤解,原因在于它形而上地混淆了存在、存在者與存在論之間的差異。正是為了避免這種誤解,海德格爾拋棄了“基礎存在論”的稱號。原因之于,基礎存在論之基礎“不承受任何上層建筑”,“并非可以在其上建造什么的基礎,并非不可動搖的基礎,而毋寧一個可動搖的基礎”,它與“此種分析的暫先性質相違悖”。此在在存在論上的優先,指的是一種存在論分析中“暫先”,而不是存在者或存在的優先。拋棄了“基礎存在論”的稱號,并不表示海德格爾否棄了最初的道路。1949年在《關于人道主義的信》中,海德格爾明確表示“假如人將來能夠思存在之真理,則他就要從綻出之生存出發。”1959年海德格爾提出了“天地神人四方游戲說”,完備而清晰地表述了人與自然共生的生態思想。需要注意的是,這里“人”依然不是主體的設定者,不是“有理性的動物”,而只是那個贏獲了存在論因子的生成性此在,那個本質上能夠承擔存在的有死者與棲居者。
因此,生態美學對人類中心主義的超越,堅持一種生態整體主義的原則,是一種深度生態論意義上的人文關懷。人在自然中統治地位的隕落,使人作為存在的守護者,在對自然萬物的看護與照料中,反而贏得更多生存的自由和人性的尊嚴。因為只有在人與自然和合共生的生態境域中,人才能獲得人之本質,才能作為綻出的生存者守護著存在之真理,走上一條本真本己的生存之路,即詩意化和審美化的人生之路。這也正是生態美學的目標所在。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存在論維度是進行生態美學研究的基礎和關鍵。生態美學的現實尺度、超越品格以及人文關懷等,只有在存在論的視野中才能夠達到真正的理解與溝通。在存在論的追思中考察、構建生態美學,才是當前生態美學研究的重點與難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