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長福
內容提要沈從文在傳統與現代、歷史與現實、“邊地”與都市的交匯點上諦視生命,將生命的探尋與國家、民族、人類的前途和未來聯系在一起,提出了“美在生命”、“為民族為人類而生”才有意義等命題,并將其智性思考進行了創造性的審美轉換,致力于理想生命形態的禮贊和庸俗生命形態的批判,從而昭示生命的本質,艱難地救贖民族的墮落。對“生命”的執著使沈從文能夠從湘西放眼民族,從邊城走向世界,進而向人類遠景凝眸。
沈從文說:“我是個對一切無信仰的人,卻只信仰‘生命。”在20世紀上半葉高度意識形態化的文學語境中,這樣的聲音顯然“不合時宜”。信仰“生命”并把探尋生命的莊嚴作為創作的永恒主題,是沈從文深諳了都市文明的種種人生滋味和現代文學生態環境的云譎波詭后做出的審慎選擇,也是他身上那種獨特的少數民族的血緣潛質和自幼浸染過的湘西地域文化氛圍,使這個“單純、熱情而又正直的愛國主義者”,將探尋的目光超越了當下時代與僑寓其中的都市,而投向了偏遠的湘西邊地,在那些尚葆有原始古樸民風的文化圖景中,發現了鮮活質樸、雄強健壯的生命,找到了抗爭民族危機的根本途徑。沈從文因而在藝術探索和審美創造中,觀察生命的形態,表現生命的形式,把握生命的內涵,思索生命的真諦,始終把探尋生命的莊嚴作為創作的永恒主題。
一在傳統與現代、歷史與現實、“邊地”與都市的交匯點上諦視生命
沈從文在傳統與現代、歷史與現實、“邊地”與都市的交匯點上諦視生命。他發現:現代中國的民族危機實質上是生命危機;“惡”作為現代社會發展的動力,既驅動著歷史車輪的前進,也吞噬著生命的健康;伴隨著“現代文明”發展的是作為“自然人”的生命的萎縮,是雄強健壯的生命力的弱化,導致了民族的老邁龍鐘、種群退化,難以抵御外敵的侵入。救亡圖存、克服民族危機的根本出路在于重造生命——“愛國也需要生命,生命力充溢者方能愛國”。而民族生命力的激活取決于“做人運動”——“以‘改造與‘做人為目的”,并且認定“‘改造運動必較‘解放運動重要”;只有重視生命,實現民族品德的重造和國家社會的重造,才能使現代中國克服重重危機走向新生。這或許不像“政治革命”和“社會運動”那樣省時和速效,但卻是能夠徹底解決民族積弱、社會動蕩的治本之道和長遠策略。社會的穩定與發展,國家的繁榮與富強,民族的振興與進步,歸根結底在于“人”,在于人的重造、涅桀和新生。因而,探尋生命的本質,理解生命的形態,把握生命的內涵,挖掘生命的價值,剝離生命的病變成分進而重造雄強健康、理想莊嚴的生命,是沈從文人生圖景和審美訴求的核心部分。
沈從文的生命思考不僅是責任感的驅使,還表現為他能站在現代意識的高度,反思歷史,審視傳統的人生態度、生命形式、生命價值觀念,發現其陳腐性和消極性并徹底地加以否定和揚棄。他認為:“‘生命流傳,人性不易,佛釋逃避,老莊否定,儒者戇愚而自信,獨想承之以肩,引為己任,雖若勇氣十足,而對人生,惟繁文縟禮,早早的就變成爬蟲類中負甲極重的恐龍,僵死在自己完備組織上”;即使有“或書呆子氣十足的,不被三個老老的主張所引誘,就可能被三個教派流傳下來的神話藝術空氣所眩惑,一置身其中,便無由自脫。”正是過于老熟的傳統文化對生命本體意義追問責任的逃避,或以種種禮教枷鎖對生命的窒息,才使民族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和熱情,沒有了創造的欲望和沖動,變得老邁龍鐘,百病纏身,虛弱不堪,最終陷于重重危機之中。
更為可悲的是,在民族追求新生的現代化進程中,經受了“現代文明”洗禮的所謂現代“知識階級”,其生命并沒有獲得“重造”。一些人不僅沒有自覺承擔起匡時濟世的責任,卻多“知從‘實在上討生活,或從‘意義、‘名分上討生活。捕蚊捉虱,玩牌下棋,在小小得失上注意關心,引起哀樂,即可度過一生。生活安適,既已滿足。活到末了,倒下完畢。多數人實需要的是‘生活,不必對于‘生命具有何種特殊理解,故亦不必追尋生命如何使用,方覺更有意思。”在這種“唯利唯實”的人生觀和生命價值觀支配下,大多數人“既缺少一種高尚情感,當然也就缺少用那個隋感去追求一種人類莊嚴原則的勇氣”。沒有追求的勇氣,沒有自信,當然也就缺少生命的雄強與熱情,其結果必然變成“雄身而雌聲”的“閹寺性”人,必然導致他們“對國家,貌作熱誠,對事,馬馬虎虎,對人,毫無感情,對理想,異常嚇怕。也娶妻生子,治學問教書,做官開會,然而精神狀態上始終是個閹人。”現實使沈從文“發現了‘墮落二字真正的意義。……看出那個墮落因子”,深知“這種失去自己可能為民族帶來一種什么形式的奴役”的嚴重后果。這一發現讓他痛苦、郁悶、焦灼不安,產生了強烈的急迫感,爆發出“呼喊”的沖動:“這不成!這不成!人雖是個動物,希望活得幸福,但是人究竟和別的動物不同,還需要活得尊貴”,活得有價值和有意義,方才不會辜負生命的莊嚴;或者說:“一個人不僅僅能平安生存即已足,尚必需在生存愿望中,有些超越普通動物肉體基本的欲望,比飽食暖衣保全首領以終老更多一點的貪心或幻想,方能把生命引導向一個更崇高的理想上去發展”。
從某種意義上說,任何一個作家的創作都是一種生命的存在,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理解、把握和表現生命,探尋和實現生命的價值。但是,“自覺從生命視角認識和解釋人生,以感悟方式執著而痛苦地探尋生命意義與價值的,在現代中國作家中莫過于沈從文。”早在生命的童年時期,沈從文就極力去掙脫傳統教育體制的束縛和幾尺見方的私塾空間的窒息,在“讀一本小書”的“同時”,更熱衷于“讀一本大書”:雖然“我上許多課仍然不放下那本大書”他更多的是“從社會那本大書上好好地學習人生,看看生命有多少形式,生活有多少形式。”童年時代的逃學經歷,少年時期的從軍生涯,青年歲月的都市學藝生活以及后來的創作、治學、教育活動,使他充分認識了生命存在的普遍性、永恒性和表現形態的多樣性、復雜性:“生命是無處不在的東西。一片化石有一片化石的意義,我們從它上面可以看出那個久經寒暑交替日月升降的草木,當時是個什么樣子。……凡是生命就有它在那個小地方的特殊狀態,又與別一地方生命還如何有個共同狀態。”對生命的體悟和傾心,成為他熱愛生命、關注生命、思考生命并將其所思所悟進行審美轉換和藝術創造的個性心理特征和最直接的動力源之一:“因為我活到這世界里有所愛。美麗,清潔,智慧,以及對全人類幸福的幻影,皆永遠覺得是一種德性,也因此永遠使我對它崇拜和傾心。這點情緒同宗教情緒完全一樣。這點情緒促使我來寫作,不斷的寫作,沒有厭倦,……所以,沈從文的生命體驗和生命思考,既有著鮮明的理性啟蒙主義色彩和強烈的現實功利主義旨趣,又有著形而上的超驗認知、抽象概括、歸納演繹的哲學思辨色彩和本體追問意蘊,以及超越世俗的心與
眼而向人類遠景凝眸眺望、追尋生命詩意棲息地的審美救贖指向。
二生命的叩問與思考
沈從文的生命思考基本上圍繞著這樣幾個范疇展開:生命本質、生命層次、生命形態、生命內涵、生命價值等。對生命本質的認識,是一切生命哲學的基礎。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從自然科學的角度對生命本質做了這樣的界說:“生命是蛋白體的存在方式,這種存在方式本質上就在于這些蛋白質的化學組成部分的不斷的自我更新”,而這種“自我更新”就是生命“通過攝食和排泄來實現的新陳代謝,是一個自我完成的過程。”也就是說,人的生命在本質上首先是一種自然物質現象,其次是一種需要“攝食和排泄”進行物質交換和新陳代謝的運動現象。沈從文理解為“生命隨日月交替,而有新陳代謝現象,有變化,有移易”因而,人與其他動物一樣,也有著本能的欲望與沖動,以及為滿足需求而產生的種種行為:吃喝拉撒、衣食溫飽、生殖繁衍、安全舒適等,這是生命的物性或獸性,沈從文謂之“魔性”。他肯定和認同生命的“魔性”一“人為生物之一。……多數生物能飽吃好睡,到性周期時生兒育女不受妨礙,即可得到生存愉快。人類當然需要這種安逸的愉快”滿足食與性,“從生物學上說,不能算是件壞事。”生命沒有“魔性”,人類就不能繁衍和延續。但是,人畢竟是“萬物之靈”,在滿足了動物本能欲望后,應有超越生命本能的精神追求,即生命要有“神性”,原因就在于“……人之所以為人,為的是腦子發達已超過了普通動物甚遠,它已能單獨構思,從食與性兩種基本愿望以外玩味人生,理解人生。……或思索生命什么是更深的意義,或追究生命存在是否還可能產生一點意義。”思索生命的意義、追問生存的價值,讓生命“尊貴而莊嚴”,這不僅是人與動物的本質區別,而且是人類生命主體意識的覺醒,是對自我存在價值的肯定,是生命的“神性”之所在。生命沒有“神性”,人類就不能發展與進步。因為“這種激發生命離開一個動物人生觀,向抽象發展與追求的興趣或意志,恰晗是人類一切進步的象征。”“魔性”和“神性”的和諧統一,才是生命的本質;只求生命本能的滿足,是人類的退化;而把“神性”強調到極端,則是對生命的扭曲和異化。所以沈從文認為:“生命的明悟”,歸根結底就是“使一個人消極的從肉體理解人的神性和魔性如何相互為緣,并明白人生各種型式,擴大到個人生活經驗以外。”尼采認為生命的物性(沈從文謂之魔性)是第一位的,是更為本質的,精神、意識、理性等精神性要素都是從肉體中派生出來的,服務于生命生存和發展的非實體性要素;生命的有機體存在,是精神性要素的實踐主體,肉體才是實體性要素。生理性要素和精神性要素兩者之間實際上是一種“體用不二”的關系。強調生命的精神性,人類“就會因為意識而自我毀滅。換句話說,沒有本能,人類早已不存在了。”生命就是沖動,是一種宣泄、釋放、滿足其本能欲望的盲目過程,精神性因素在這一過程中無法起到制約作用,所以生命在本質上是非理性的。沈從文重視生命的神性,強調生命的理性才是生命的本質,對尼采的生命本質論進行了修正。
既然生命的本質是魔性和神性的統一,那么,二者關系的失衡和割裂必然會導致生命的存在會有不同的層次。沈從文認為,生命按等序可分為兩個層次:一是屈從魔性支配的形而下的“生活”;一是充滿神性,并且達到“神性與魔性統一”的形而上的“生命”。生命在“生活”層次上,只求衣食男女等基本欲望的滿足,“……倦于思索,怯于惑疑,安于現狀的種種”,是“具有一種濃厚動物本性”的“生活”。它“如豬如狗,或雖如豬如狗,惟情感被種種名詞所閹割,皆可望從日常生活中感到完美與幸福”,安于這種生活狀態的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糞,在無光無熱中慢慢燃燒”。“生活”是生命的低級層次,是有殘缺的形而下的生存,為了活著而活著成為最高要義。這是生命在肉欲、物欲、名分等因素的侵蝕下主體意識的消失,獨立人格的位移,自由思想的停滯,理性追求的弱化,精神家園的荒棄。相反,“生命”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特征,是超越了動物性和世俗性的“生活”而具有了“神性”的生存,這是生命的高級層次,是一種超脫了世俗的愛憎哀樂、功名利祿的誘惑、人事關系的糾纏、習慣秩序的束縛而向人類遠景凝眸的理想生存狀態,是一種為信仰而傾心的“精力彌滿,不畏艱難,勇敢誠實”的雄強健康的“生命”。所以,“金錢對‘生活雖好像是必需的,對‘生命似不必需。生命所需,惟對現世之光影瘋狂而已。刪“生命”應當雄強、瘋狂、叛逆、尊貴、虔誠、熱忱……充滿了神性。“生命”最“崇拜朝氣,歡喜自由,贊美膽大的,精力強的……一個人行為或精神上有朝氣,不在小利小害上打算計較,不拘于物質攫取與人世毀譽,他能挺起脊梁,筆直走他要走的道路,……這種人也許野一點,粗一點,但一切偉大事業偉大作品就只這類人有分。”“生命”貴在熱忱而虔誠,貴在“有信仰,需要的是一點宗教情緒……拭去一切的界限與距離。”“生命”是“癡漢行為,若與多數人庸俗利害觀念相沖突,且成為罪犯,為惡徒,為叛逆。……然一切文學美術以及人類思想組織上巨大成就,常惟癡漢有分,與多數無涉,事情明顯而易見。”所以“生命”是一面靈魂和精神的鏡子,能使人警醒:“會覺得知識分子把一部分生命交給花骨頭和花紙,實在是件可怕和可羞的事情”。“生命”是希望之所在,因為“神在生命本體中。……一切奇跡都出于神……新的奇跡出于人,國家重造社會重造全在乎人的意志”,全在于人類超越了“生活”而提升到“生命”的層次。
對生命本質的理解和認同各有側重,必然會導致生命呈現出高低不同的層次;生命層次的差異,必然會表現為不同的生命形態;在不同的生命形態里,體現著不同的生命內涵;通過對不同的生命層次、生命形態、生命內涵的比照、審視,沈從文探尋著生命的價值和意義,豐富和完善他的生命哲學,從而形成他自己獨特的生命觀。這是一個條理清晰、層次分明、內在聯系緊密的邏輯體系。它既簡單又復雜,既抽象又具體,既凝聚著豐富的感性體驗,又有高度的理性概括。這是他以畢生為代價的一次痛苦而深刻的靈魂冒險歷程,為“抽象”而“發瘋”貫穿了他的一生。“我正在發瘋。為抽象而發瘋。我看到一些符號,一片形,一把線,一種無聲的音樂,無文字的詩歌。我看到生命一種最完整的形式,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
沈從文把自己抽象的生命思考,創造性地轉換為藝術審美意象,讓鮮活具體的人物形象,演繹和展示不同的生命形態,進而尋覓“生命一種最完整的形式”。在他構筑的藝術世界里,生命的形態多姿多彩、琳瑯滿目:既有雄強勇猛如豹子的野性生命,也有孱弱猥瑣如閹雞的都市“動物”;既有剛烈的死,也有茍且的生;既有生命的元氣十足、酣暢淋漓,也有“生活”的暮氣沉沉、如牛糞燃燒般無熱無光……
三退化生命形態的剖析和批判
馬斯洛認為,人是一種不斷需求的動物,人的需求從性質上可分為兩類;基本需求和特殊需求。基本需求是人類共同的需求,是由體質或遺傳決定的,具有似本能的性質;特殊需求則是在不同的社會文化條件下形成的各自不同的需求。人的需求可分為五個層次: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歸屬與愛的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的需求;而每當一種需求得以滿足,另一種需求便會取而代之。因而,人是永不滿足的動物,幾乎整個一生都是在希望著什么,沒有需求,即意味著生命的終止和結束。
沈從文展示的生命的庸俗形態實際上就是只追求生理需求滿足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狀態一“生活”。它具體表現為兩種范式:一是只追求生理需求——衣食溫飽、安全無虞、蠅頭小利、本能肉欲一滿足的“動物形態”;二是在精神上被去勢、在人格上被扭曲的“低于動物”的“閹寺性形態”。
把“憤與痛”隱于心中,“鄉下人”的寬厚、善良與不忍使沈從文用了一枝諷刺略帶諧謔的筆,勾描出一個個活靈活現、惟妙惟肖的“動物形態”的生命:《長夏》中純粹為滿足性欲而整天無所事事的“我”,人生信條是“多親一次嘴,多摟抱一次,于我生活的意義上究竟添注了一筆積蓄”,周旋于大姐、六姐之間打情罵俏……《誘一拒》中的木君,是“一個大學文科生,因了沒有把例課念及格,就在三年級上被學校除了名”,呆在北京賣文為生。傍晚無聊看戲,恰遇一青年單身女子坐在前排,“于是隨即在這女人身上作出那荒唐不經的夢……”在性欲沖動下,開始試探和挑逗:先是“頭一低,自己的嘴唇便貼在那手腕上了”,再是“腳在下面找到了女人的腳,接觸著”;最后,勇敢地跟著那女子“邁進了北京香玉胡同的某某家第一個門限……”《宋代表》中借愛國的幌子四處漁獵女性的宋代表;《紳士的太太》中的少爺、姨太太、紳士太太、紳士……他們儼然是一群只受“利比多”驅使的“欲望動物”,甚至連動物生殖后代繁衍種群的那點莊嚴都沒有。
畏懼風吹草動,只求活得安適平穩,像豬一樣吃飽喝足即別無它求,這樣的生命同樣是只為滿足于基本需求的“動物形態”:財政部二等書記嵐生先生工余時間要思考和解決的中心問題是嵐生太太的發式問題;鄉間XX地方一個官家獨生子張大相,用五千塊錢運動了一個軍中上尉參謀的職位。他唯一的生活樂趣和追求就是搞到“最大最亮”的手電筒,四處炫耀;《大小阮》中很聰明地不“中想作英雄偉人的毒”、用新名詞寫新詩獵取女學生芳心、“活得很幸福”的大阮;《煙斗》中升職加薪后終于實現了自己的夢想——買了一套精致煙斗和皮煙包——的王世杰;《王謝子弟》中自詡懂得“駕馭婢仆哲學”、卻甘心情愿給騙子律師和薄情娼婦送錢的七爺;《黃昏》中只惦記自己房中煨著的紅燒肉、怕被公丁偷吃的典獄官……他們“除了色欲意識和個人得失以外,別的感覺官能都有點麻木不仁”;所以他們的“所思所愿,腦子中轉來轉去,恐怕總逃不出‘果口腹打算。所愿不多,故易滿足。既能滿足,即趨懶惰。”
沈從文發現,魔性的低層次的生命庸俗形態表現在知識階級身上成了另一種范式——生命的“閹寺性形態”。生命無熱情,人生無理想,甚至在兩性關系上都失去了動物的本能,成為“雄身而雌聲的閹宦”。這在“中層分子”中表現的尤為突出,“在有教養的紳士中,都以裝成爐火純青不問事不做事四平八穩為理想君子,在年青男女中,則作什么都無精神,不興奮,即在最近切的男女關系事件上,也毫無熱情可言。一面表現少年老成,一面即表現生命力不旺盛。許多人活下來生命都同牛糞差不多,儼然被一種不可抗的命定聚成一堆,燃燒時無熱又無光。”他們被知識、道德、名分、身份、地位等許多“文明”的東西閹割了精神,扭曲了人性,稀釋了血性。像《有學問的人》中的天福先生,《八駿圖》中的“八駿”們,《道德與智慧》中的教授們……同樣處在“生活”層次上,“閹寺性形態”的生命比“動物形態”的生命還要猥瑣、庸俗、空虛和腐爛。表面上這些“知識者”文明、儒雅、彬彬有禮,但實際上連“張大相”那樣的“動物”都不如,至少“張大相”沒有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鎧甲里,還有點“動物的單純”讓人覺得可愛,而他們可憐到連動物的那點本能都喪失殆盡了。沈從文認為,生命的這種“閹寺性形態”正是中華民族的悲劇,“不祥之至”,因為“‘外戚和‘宦官雖已成為歷史上名詞,事實上我們三千年的歷史一面固可夸耀,一面也就不知不覺支配這個民族,困縛了這個民族的命運。”沈從文以他“鄉下人”對生命的直覺體驗和作為現代知識分子對生命的“抽象”思考為基礎,以他的生命本質觀和生命層次論作為諦視角度與理性價值尺度,狀摹了一幅沉溺于“魔性”的泥淖中無力自拔而在“生活”層次上輾轉滾爬的“生命形態清明上河圖”,從而揭示出現代中國種種危機的真正根源,提出了重造“尊貴而莊嚴”的生命的重要性和緊迫性。
四理想生命形態的刻畫和雄強生命力的張揚
超越了“生活”是生命的理想形態。二者之間有著本質的區別:雄強與孱弱、進取與滿足、敏思號隋想、遠眺與短視、為公與自私、利人與利己、奉獻與索取、敢于擔當與畏縮逃避……不同的選擇,是“生命”和“生活”的分水嶺。在沈從文的生命思索中,凡是受神性支配的高層次上的生命,必是精神的脊梁中鈣質充實,冒險的靈魂勇猛無畏,思想的血液洶涌澎湃,獨立的人格血氣方剛,求索的目光高遠深邃,堅韌的意志百折不回,即“生命者,只前進,不后退,能邁進,難靜止”哪;雄強健壯、精力充沛、情操高尚、.正直善良、疾惡如仇必表現為生命的神性形態。相反,人格孱弱、易于滿足、不思進取、懶于思考、自私自利、貪得無厭……必然表現為生命的庸俗形態。沈從文對生命形態的準確把握和情感認同,得益于他豐富的人生體驗和生命閱歷。從遙遠、蠻荒、半原始狀態的“化外之地”湘西,到凝聚著民族歷史、傳統文化、活化石式的北京,再到霓虹閃爍、十里洋場的現代大都市上海,沈從文在巨大的文化落差中輾轉飄泊,在鄉村文化與城市文明、歷史與現實、傳統與現代、邊城意識與中心話語、民間與廟堂的沖突、碰撞、交流中比照和選擇,引導和啟發著他的生命認知從直覺感性趨向自覺理性,從具體到抽象,從表象深入到本質。他發現,生命的理想形態既存活在遠古的歷史中,也存活在鮮活的現實中;既現身于偏遠的邊地,也出現在現代化的都市;既是浪漫的民間話語(神話、風俗)的載體,又是現代意識現代思想(國家重造、民族進步、藝術創造)的實踐主體。二者的相得益彰,即自然生命形態與自覺生命形態的融和與互補,將是最具“神性”的生命的理想形態。
作為生命的理想形態之一的自然生命,最顯著的特征是“人與自然的契合”,是雜糅著原始神性與自然人性的“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沈從文在未經現代
商業文明侵蝕和傳統中原文化同化的湘西,在“神”還未解體的鄉村世界,發現了這種充滿了神性的理想的生命自然形態。生命與自然和節諧振,生命的原始活力在自然的環境中自由揮灑燃燒,綻放出美麗的人性之光,是自然生命的第一個特征。《采蕨》中的阿姐與四狗,《雨后》中的阿黑與五明,《旅店》中的女店主黑貓和大鼻子旅客,《夫婦》中的新婚夫婦,《龍朱》中的龍朱與黃牛寨寨主的姑娘……他們的結合如春草吐綠、陽雀鬧春一樣本能而自然,坦蕩而純潔,沒有任何的褻瀆成分或世俗功利色彩;他們聽從生命的呼喚,不受任何陳腐觀念和現存秩序的束縛,他們從不壓抑生命,從不扭曲人性,讓生命的活力在自然的形態中以自然的方式酣暢淋漓,讓生命的圣潔和莊嚴在愛與欲、靈與肉、魔性與神性的完美統一中凸現。自然生命的第二個特征是雄強野性,敢愛敢恨,自由奔放,自尊自重。《邊城》中的翠翠是個可憐的孤雛,應當說命運對她十分殘酷:無父無母,無錢無勢,唯一的親人——爺爺也撒手而去,而心中的愛人也因了失去兄長的悲痛離開。但她寧可獨自一人呆在渡口,也不愿因了別人的憐憫搬到城中。她的自尊、自重和剛烈,支持著她等下去,不管那個人是永遠不回來了,還是“明天”就回來。《長河》中的夭夭,其生命的莊嚴表現為鎮靜自信,自重自尊,不畏權勢;“新生活”的可怕傳聞和保安隊長的淫威無恥,都毫不影響天天的快樂和從容。她樸素地認為“好看的都應當長遠存在。”演繹佛經故事的作品《彈箏者的愛》,講述了一個女人敢愛敢恨的“生命神話”;《月下小景》中的儺佑和他相愛的女子,為遵從“自然的神意”,用生命反抗“魔鬼習俗”,捍衛生命的莊嚴;《媚金·豹子·與那羊》中的媚金、豹子,同樣用青春和熱血來證實和捍衛生命的圣潔高貴與不容褻瀆……這是沈從文對“神”之解體時代,也就是“美”即將毀滅的一種反叛或救贖。他說:“我還得在‘神之解體的時代,重新給神作一番贊頌。……即用一枝筆來好好的保留最后一個浪漫派在二十世紀生命取予的形式,……”這種“浪漫派取予的生命形式”,就是在“精神上回復自然人性和活潑童心的純凈世界”里酣暢淋漓地展示人性的自然生命——理想的生命形態,因為“在這個純凈的世界中,沒有欺騙和哄瞞,沒有虛偽和狡詐,沒有金錢的銹蝕,沒有禮教的束縛,沒有委頓瑣碎的人格,有的是真誠、勇敢、燃燒的感情,雄強的生命力,鮮活的充滿淋漓元氣的生命。”正如李健吾所言:“他(沈從文)熱情崇拜美。在他的藝術制作里,他表現一般具體的生命,而這生命是美化了的,經過他的熱情再現的。”
沈從文絕不只是個浪漫傳奇故事的講述者或鄉土田園夢幻的編織者,他也注重從現實中捕捉那些不在“生活”中迷失自我,能夠掙脫環境左右,并將自我價值的實現與民族乃至人類的命運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生活在任何困難情形下,總永遠不氣餒,且在各種方式下,時時刻刻都能把自己一點力量,粘附到整個民族向上努力中”的生命的理想形態——自覺生命。《薄寒》中的“她”,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中學史地教員,對那群“微溫,多禮貌,整潔”但“全是與熱情遠離的”狀如閹雞的男人從心里反感和厭惡,她感到了“生活”的窒息。當她偶遇一個年輕軍官時,決然地說:“我就是我”,接受了他鹵莽的擁抱。在《如蕤》中,如蕤是一個出身高貴、“品學粹美”、“為上帝特別關切的女孩子”,她渴望愛,但不希望愛她的男子因了她的家庭、學識、美貌而變成馴從的奴隸、搖尾乞憐的“狗”,“她希望的正是永遠皆不動搖的大樹,在她面前昂然的立定,不至于為她那點美麗所征服。”在《一個女劇員的生活》中,女角蘿既不為“劇藝運動著名的人物”士平導演的大名所折服,也不為男角陳白的美貌而傾心,更不理會瑣碎憂郁的周姓學生,連舅父的“理智安排”也不考慮,卻愛上了“一個莽漢”……無論是如蕤還是蘿,她們都討厭那種“貪得而自私,有個華美外表,比蝗蟲更多一種自足的高貴”的都市知識者。她們渴望生命的雄強,野性,愛的平等和相互的自尊自重,努力沖決“生活”的庸俗和猥瑣所編織的羅網,爭取一種充滿神性的理想的人生形態——“生命”。
自我意識的確立和獨立人格的追求,是生命的理想形態;如果把自我價值的實現和國家、民族、人類的進步結合在一起,則是升華了的更為莊嚴的生命形態。《大小阮》中的小阮,為了“高尚理想”出生人死;最后,因組織唐山礦工大罷工被捕入獄,死在獄中;《菜園》中的新婚夫婦,因了加入XX黨而喋血刑場;《過嶺者》中負責交通的通信隊員們,英勇無畏,信仰堅定,“倒下的,完事了,聽他腐爛得了,活著的,好歹總還得硬朗結實的活下去!”《早上——一堆土一個兵》中那個無名老兵,盡管他普通得像一把黃土,卻有著樸素而強烈的愛國情懷和民族意識:“毛子來了,占去咱們的土地,……讀書人不怕丟丑我怕丟丑。”他不怕死,有自己的生死觀和價值觀。因為他知道,把生死交給了國家、民族,即使犧牲了,也有人會說:“老同志不癟,爭一口氣,他死了,他硬朗,他值價”。在《知識》中,哲學碩士張六吉,“把所有土地分給了做田人”,和劉家小子離開家鄉過那種“挨餓,受寒,叫做土匪也成,叫做瘋子也成”的生活去了。《黑夜》中的羅易,寧可犧牲自己也要掩護同伴完成任務……他們是一群普通人,卻是生活的強者,是民族的脊梁,是未來的希望。他們已經完全超越了“生活”的羈絆,把生命粘附到國家、民族的進步向上事業中,達到了生命的最高境界。
五生命的困惑
通過對沈從文塑造的生命理想形態的粗略掃描,我們可以看出,生命的理想形態不僅僅是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更是一種精神文化象征和意義符號,從而證明了沈從文的生命思考不同于馬斯洛的生命需求層次論。在馬斯洛那里,生命需求是一個環環相扣的鏈條,是按部就班依次相連的階梯,中間不能出現斷裂和空白。沒有基本需求的滿足,生命就不會跨越某一需求層次而向上追求。顯然,馬斯洛忽略了人的主體能動性,精神性要素的作用,即沈從文所推許的生命中的“神性”,有把生命機械化、簡單化的傾向。沈從文對生命理想形態的塑造,是對馬斯洛生命需求層次論的超越實踐。
但如何把自然生命的勇猛雄強與自覺生命的知識理性完美地統一在一起,給自然的生命以知識的啟迪和武裝,給理性的生命以自然的純樸與強壯,從而塑造出更理想的生命?沈從文的思考還不那么清晰明朗,甚至自身陷入了一種迷茫雜亂中。這一困惑表現在創作上就是:同樣擁有生命的“神性”、同樣是生命理想形態的體現者的翠翠和如蕤、儺送和小阮等,他(她)們之間毫無相通之處,顯得那么的隔膜和陌生,甚至有些矛盾和對立。自然的生命與自覺的生命能否互融?沈從文也曾做過嘗試,在《采蕨》中,他讓有知識的阿姐和自然之子四狗以自然的方式結合,但又忍不住讓阿姐產生出些許知識的煩惱和惆悵;《三三》中來鄉下養病的城里人,讓三三心里泛起
了莫名其妙的微小漣漪,但沈從文終于又讓那個城里人死掉了;在《長河》中,文本很晦澀地透露出一點信息:不怕“新生活”、鄙夷保安隊長的天天的底氣來自她那個在外地讀書、有可能“將來做洋博士”的未婚夫_一六喜哥。但“他暑假都不回來”,連沈從文都懷疑這能否靠得住?在此我們不能忽視沈從文賦予文本的文化象征意義,或者說沈從文暗藏其中的生命困惑。它既象征著城、鄉的隔膜和難以溝通,更暗喻了自然生命與自覺生命互補融和的渺茫和絕少現實性。兩性的結合或有可能的婚配,能讓自然的雄強野性與文明的知識理性生產出生命理想的“寧馨兒”嗎?這點飄忽不定的聯系紐帶真有那么神奇的作用?沈從文在政治上可能很天真,但在文化建設、意義重構上的思考卻很深刻。這種困惑、矛盾的流露,就足以證明他的生命思考達到了同時代人難以企及的高度。在《虎雛》、《虎雛再遇記》等作品中,沈從文把這些困惑和矛盾表現得更加直接和具體——把“一個野蠻的靈魂,裝在一個美麗的盒子里”,究竟能不能辦得到呢?沈從文的困惑表面上是在如何重造生命時遇到的具體難題,實際上是一個如何重構意義的文化課題,是人的發展如何與現代化進程同步發展的問題。這是人類永恒的困惑之_,文明進步與人性退化的二律背反,或者說傳統與現代的沖突,聚焦點就是生命的范型,就是如何把握生命的向度和塑造什么樣的生命形態。
人性有多復雜,生命的形態就有多么豐富。.沈從文是一個忠于生活、忠于自我情感和體驗的作家,他說:“有人用文字寫人類行為的歷史,我要寫我自己的心和夢的歷史”;“我卻只想把自己生命所走過的痕跡寫到紙上。”因而,他能超越“世俗的心和眼”,不去按“時代”的標準拔高“小阮”們,不去把他的生命理想形態再“理想化”;因而他也沒有“非此即彼”的看似辯證、實則線性思維定勢的局限,不是認識論的絕對主義者和機械論者;所以他沒有將生命形態簡單地劃分為二元對立的“理想形態”/“庸俗形態”,他更注重介于理想與庸俗之間的“生命中性形態”的觀察和審視、刻畫和塑造。在《柏子》、《小砦》、《一個多情水手和一個多情婦人》、《貴生》、《知識》、《蕭蕭》,《三個男人與一個女人》、《水手們》、《灘上掙扎》等作品中,沈從文集中塑造了一批“自然人”的生命形態群像。我將其稱之為介于“理想形態”和“庸俗形態”之間的“生命中性形態”。毫無疑問,作為“邊城之子”的沈從文對湘西、對生活在這塊.熱土上的普通生命,有著真摯的赤子感情,“對于農人和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這種“溫愛”濃烈如酒,成為沈從文一生剪不斷、理還亂的“湘西情結”。“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么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看到石灘上拉船人的姿勢,我皆異常感動且異常愛他們。”貴生們的忠厚純樸、柏子們的野性健壯、吊腳樓上娼婦們的多情重義、水手們赤條條躍進冰冷河水時的勇敢無畏、滿河飄蕩的渾厚櫓歌、鄉下人粗野的笑罵、河街碼頭上的雜亂骯臟,都使沈從文感到熟悉、親切、可愛;從他們自由自在地揮灑生命欲望、自足自樂地經歷日月輪回的單純生活里,沈從文也確實發現了一份生命純樸的“美”與“莊嚴”——,“他們那么忠實莊嚴的生活,擔負了自己那分命運,為自己,為兒女,繼續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不問所過的是如何貧賤艱難的日子,卻從不逃避為了求生而應有的一切努力。在他們生活愛憎得失里,也依然攤派了哭,笑,吃,喝。對于寒暑的來臨,他們便比其他世界上人感到四時交替的嚴肅;”甚至他們對死亡的那種豁達、從容或者說麻木,都使沈從文對生命多了一份更深的理解。在《知識》中,農夫劉冬福在勞作時被毒蛇咬死了,做父親的“竟像看水鴨子打架,事不干己,滿不在乎”;死者的母親、姐姐“聽完了這消息時,顏色不變,神氣自如”;死者的弟弟竟抱怨死者“打破了”他們的計劃;在《山道中》,老人相依為命的妻子死了,卻平靜地為客人燒水做飯,閑談聊天。生命來自自然,當然要回到自然中去,生死交給天。對他們這種樸素的生命觀的認同,卻讓沈從文感到惆悵。所以他一方面覺得他們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一方面又禁不住覺得“他們生活的單純,使我永遠有點憂郁。我同他們那么‘熟——一個中國人對他們發生特別興味,我以為我可以算第一位!但同時我又與他們那么‘佰生,永遠無法同他們過日子,真古怪”。
沈從文的“古怪”恰恰是他的矛盾心態和生命困惑的真實寫照。“平常形態”的生命不乏善可陳,自有可愛之處,但畢竟與“理想生命”還有一段距離。無論從那個角度看,蕭蕭、桂圓、柏子、貴生都不是“壞人”,他們既不是只為基本需求滿足的“動物”,也不是喪失生命熱情的都市“閹雞”。然而,他們的生命卻很難超越“生活”而上升到“生命”的層次。同是湘西兒女的翠翠和蕭蕭之間,存在著本質的差別:蕭蕭是環境的被動適應者,她順應自然的需求,卻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極為朦朧的覺醒意識(要和花狗一起私奔)曇花一現即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自足自樂的生命處在精神的麻木懵懂中;翠翠就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自覺自主、自尊自重,自己盡力把握自己的命運。我們承認貴生已有了初步的覺醒,開始從自足走向自為,但他的行動究竟是受報復本能的支配,還是理性自覺的選擇呢?《丈夫》的確“覺悟”了,和妻子重回鄉下。但回到鄉下就能擺脫貧窮而幸福嗎?就能過上“人”的日子嗎?當然,要求他們像小阮那樣“為理想而獻身”是不現實的,但柏子、貴生、“丈夫”們卻連老兵會明那樣的樸素“理想”也沒有,難道不值得我們懷疑他們的生命形態是否“理想”呢?我們當然不能戴著“道德”的有色眼睛去看待柏子們與吊腳樓女人的恩愛纏綿,他們雄強健壯搏擊自然的生命力也值得贊許,我們更沒有資格鄙夷他們簡單粗糙的生活,但我們可以說,這只是生命的一部分,絕不是生命的全部,他們應當有更好的“生活”。這正是沈從文為什么“提到他們這點千年不變無可記載的歷史,卻使人引起無言的哀戚”的原因。
六“神在生命中”
沈從文曾說:“我理會的只是一種生命的形式,以及一種自然道德的形式,沒有沖突,超越得失”;“你們多知道要作品有‘思想,有‘血有‘淚,且要求一個作品具體表現這些東西到故事發展上,人物語言上,甚至于一本書的封面上,目錄上。你們要的事多容易辦!可是我不能給你們這個。”他反對批評家們從他的作品找什么“哲學”、“思想”、“意義”,更反感那些淺薄無知者戴了有色眼睛拿了他們自己的標準去要求什么“時代精神”、“當前話語”、“多數人要求”等。他關注的是人,是生命,是各式各樣、千姿百態的生命形式;他要從不同的生命形態的比照、審視中,思索生命的本質,觀察生命的層次,探尋生命的
莊嚴、價值和意義,進而向人類的遠景凝眸。
40年代,在經歷了飄泊和離亂后,在民族的苦難和時局的動蕩中,在生活的清貧困苦和精神的寂寞孤獨中,沈從文“觀看著云南的云”,他的生命思考由具體的詩性的“生命形態”的審美塑造,轉為抽象的智性的“生命內涵”的哲學沉思。他陸續寫下了幾組堪稱“心靈的獨語”的哲理性散文——《燭虛》、《潛淵》、《長庚》、《生命》、《水云》、《綠魘》、《白魘》、《黑魘》、《青色魘》等,在“抽象的抒隋”中“沉默”,在“沉默”中“發瘋”,在“發瘋”中“發動靈魂的激烈戰爭”,展開生命的思索——“我正在發瘋。為抽象而發瘋。我看到一些符號,一片形,一把線,一種無聲的音樂,無文字的詩歌。我看到生命一種最完整的形式,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在事實前反而消滅;“我正感覺楚人血液給我一種命定的悲劇性。……由于外來現象困縛,與一己信心的固持,我無一時不在戰爭中,無一時不在抽象與實際的戰爭中,推挽撐拒,總不休息……”;而“……戰爭的結果,感覺生命已得到了穩定,生長了一種信心。相信一切由庸俗腐敗小氣自私市儈人生觀建筑的有形社會和無形觀念,都可用文字做工具,去摧毀重建。”這是沈從文經歷了激烈而痛苦的“一個人的戰爭”后,對自己的文學理想重新審視和肯定,是“五四”啟蒙意識的理性話語在戰爭時期特定語境中的空谷回響。
沈從文的生命思考既具有鮮明的現實批判色彩和現實功利追求特征,又有超越現實的意義追問和生命關懷的人文主義傾向。他從抗爭民族危機的現實追求出發,著眼于民族乃至人類的未來,探尋生命的內涵、價值和意義。基于自身對生命本質、生命層次的理解,通過對不同形態的生命的觀察和描繪,沈從文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命題:“神在生命中”。這是他在現實刺激下,綜合多年思考,從具體的生命形式升華到抽象的生命哲理概括。他認為,正是“神的解體”,使“生命”退化到“生活”的層次:“每個活人都像是有一個生命,生命是什么,居多人是不曾想起的,就是‘生活也不常想起。”許多人陷入“魔性”的泥淖中“同蟲蟻一樣,在庸俗的污泥里滾爬”,渾身沾滿了“身份、地位、名譽、金錢”等庸俗“生活”的污垢,卻如同豬狗一般自足自樂,心滿意足,“為生而生”,從不追問“生命是什么”,任生命“如牛糞燃燒般無光無熱”。他們“樣子都差不多,睡眠不足,營養不足。儼然多少代都生活在一種無信心、無目的、無理想隋形中”。那么,“用什么方法可以使這些人都多一點生存興趣哭起來笑起來?似乎需要一個‘神,一種‘神話。有個‘明天威脅他,‘引誘他。”這個“神”、“明天”,就是人生的理想、信仰;有了理想和信仰,生命就有了靈魂,精神就有了支柱,生活就有了目標,就會產生追求的沖動,生命的活力,對未來的信心,就會產生超越世俗的愛憎哀樂的勇氣,就會獲得精神的獨立自由和人格的雄強健壯,生命就有了擺脫“魔性”束縛的“神性”莊嚴。
應用什么來哺育澆灌生命?沈從文在鑄造生命本體的意義上將之概括為“愛與美”——“美在生命”;在生命的社會責任承擔層面上界定為“為民族為人類而生”;即“時時刻刻都能把自己一點力量,粘附到整個民族向上努力中”增。這是沈從文的生命價值觀。
“五四”新文學肇始時期,“愛”與“美”是兩面耀眼的旗幟。新文學的先驅者們要用:“愛”與“美”作為工具來改造人生,洗滌現實的“血”和“淚”。沈從文是新文學啟迪下的“愛與美”的信仰者和實踐者,他不僅把“愛”與“美”作為改造人生的工具,而且認為愛與美是生命的基本內涵,是一種人生觀,“愛是生的一種方式”,生命中有了愛,生命才會美,才能獲得莊嚴和尊貴;對愛與美的追求,是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所以“生命之最大意義,能用于對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傾心”;“美固無所不在,凡屬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無不可見出其精巧處和完整處。生命之最高意義,即對‘神在生命中的認識”。在沈從文的理解中,生命的愛是一種情感活動,也是一種道德判斷,更是一種價值取向。愛的形式有多種多樣,愛的內涵也各不相同:兩性之愛、親情倫理之愛、友情之愛……正是因為愛,生命才有所附麗,才會有美的光焰閃耀。湘西的水手和吊腳樓妓女們,生活粗糙而卑賤,兩性關系也是一種非常態的方式,卻因為有一種真誠的愛——心與心的交換——使他們的行為具有了一種非常態的“美”,他們的生命也因此而獲得了超越卑賤生活的莊嚴;媚金和豹子、阿姐和四狗、阿黑和五明等,他們的生命在愛的澆灌和滋潤下,才迸發出了美麗的火花;如蕤、女劇員蘿等,也是因為她們勇于追求真愛,生命才有了超越庸俗生活的價值和意義,升華出‘神性。正所謂:“美麗的身體若無熾熱的愛情來消磨,則這美麗也等于累贅。”不惟如此,愛還可以溝通人心,凈化社會,提升道德,消除丑惡,塑造美的社會,美的國家,美的人生和生命。沈從文曾說:“人間缺少的,是一種廣博偉大悲憫真誠的愛”;所以,人們才會漠視生命,漠視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美字筆畫并不多,可是似乎很不容易認識它。‘愛字雖人人認識,可是真懂得它的意義的人卻很少。”正是基于這樣的生命認識和生命價值意義的定位,沈從文呼喚“愛”,尋覓和發現“美”,用愛與美來重造生命:“愛一切抽象造形的美,用這種愛去有所制作,可產生升華作用。”生命的“升華”就在于“愛一切抽象的美”——遠大的理想、高尚的情操、健康的人性、純潔的道德;就在于“愛一切造形的美”—一自然中的百匯萬物;并把這種“愛”付諸實踐,“去有所制作”,“神”就會降臨,就會在“生命本體中”體現。所以,“我們實需要一種愛與美的新的宗教,來煽起更年青一輩做人的熱忱,激發其生命的抽象搜尋,對人類明日未來向上合理的一切設計,都能產出一種崇高莊嚴感情。國家民族的重造問題,方不至于成為具文,為空話!”
生命的內涵是無限的,對生命價值和意義的探尋是永無止境的,“察明人類之狂妄和愚昧,與思索個人的老死病苦,一樣是偉大的事業。”沈從文把對生命本體意義的追問與國家、民族、人類的前途和未來聯系在一起,并將其思考進行了創造性地審美轉換,化作他筆下鮮活的具體的生命形態,進行著生命理想形態的禮贊和生命庸俗形態的批判,從而昭示出生命的本質,為人性的墮落、生命的退化、民族的衰落做著艱難的救贖努力,向人類遠景凝眸。
責任編輯王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