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治辰
【我的文學觀】 我始終相信小說應該是一種超越性的存在,否則它就不值得我迷戀。與其他文體相比,小說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張力,使我借助虛構,得以處理復雜而曖昧的歷史境遇,并以小說的方式進行未必有確然答案的艱難思辨。因此,與其說小說是在表現生活,不如說它就是生活本身;與其說我在創作小說,不如說是在探索一種生活方式和認知模式。這道理很舊,但每當陷入技術層面的創作時,我常覺得自己忘記了最早開始寫作小說的野心。所以我總在提醒自己:好的小說背后,應該有強大的世界觀和時空體系即使我做不到。
某生的祖上乃是響馬,在山東淄博一帶赫赫有名。雖然是響馬,卻胸有丘壑,不是一般打家劫舍之輩,隋末亂世時就成了割據一方的豪杰。再后來投靠明主,以戰功封爵,搖身一變成為新朝的望族,直到某生父親一代依然在朝中擔任要職。天寶十五年安祿山起兵作亂,帝避禍西南,某生父親與帝師離散,無奈只好暫回老家避難。當時某生跟隨父親顛沛流離,不過是個三歲幼童,這帝國在他最初童稚的眼里,想必是滿目蒼涼。叛亂平定之后,某父攜家眷回京復職,不料晚來了一步,早有朝中夙敵散布謠言,誣陷他在家鄉時接受過偽職。雖然總算圣聽聰明,有驚無險,但一場風波之后,某父的仕進之心也不覺淡了,連上三疏乞骸骨還鄉。皇上知道傷了老臣的心,苦留不住,只好厚厚地賞賜過,便放他去了。
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長安城的春天來臨時先是溫暖的長風吹過朱雀大道,漫天的柳絮就飄起來,像雪花一樣鋪滿長安城坊墻分割的天空。唐代的長安城原本叫大興,始建于隋開皇二年,自那時起,令人惆悵的柳絮一次次淹沒這座橫亙在廣闊原野上的大城,厚重的城門剛開始是油光漆亮,后來就變得色彩暗淡,再到后來,從吱呀扭動的關節處生出一片片的苔蘚來。而如今某生父親的心情正如這座氣勢雄偉的城一年年老去。某父騎著高頭大馬,身后跟隨著浩蕩的車隊,穿過長安城,來到城南明德門外。清晨最初的陽光刺破淡淡的霧氣,落在城門外那株古柳新萌的綠枝上。稍遠的地方朝霧攏著一林李樹,淡雅的白花將開未開。某父聽到身后的車隊有些亂,一個嫩嫩的聲音傳到耳朵里:“放開我,我要撒尿!”某父回轉身,看見年幼的某生正從馬車上靈活地翻下去,一溜煙跑到那棵樹干粗大的柳樹下,麻利地解開褲帶。某父不禁捋著胡子笑了笑,他不知這孩子在背對這座龐大城池的時候,是否會意識到自己已從帝都的朱門公子,變作一個田舍郎。越過他的背影看去,隨風搖擺的柳枝后漫天游蕩著迷蒙的白霧。某生太小了,他還無從猜測迷霧背后的風景,某父卻似乎影影綽綽地看到些什么,因此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長安城。
回到家鄉之后,某父在自己廣闊的屬地上轉了一圈。令他最感興趣的仍是先祖當年落草的山寨所在。先祖們就是從這些早已破敗腐朽的建筑中走出來,如今他們的子孫再次回到這里。人事幾度更迭,而此地青山依舊,怎不叫人心生感慨。當年的聚義堂只剩一副骨架,從高大殘破的屋頂探出一叢茂密的枝葉來,那樹就生在屋內一角,樹干已粗到兩人才能環抱。某父撫摸那皴裂堅硬的樹皮,掌心有一種磨礪的痛感。他突發奇想,要重新在這里建造一座山莊。
百多年來無人涉足的山寨,重新變得人聲鼎沸。某父似乎重新找到了某種熱情,像當年在朝廷中一般,每天起早貪黑到這里監督進度,完全忘記自己已經不再年輕。后來他干脆住到了這里,親自設計布局,為此殫精竭慮。每晚木工瓦匠都睡下時,某父房里的燈仍然亮著,直到翌日丑時。過不幾日,工人們當中逐漸有了一種流言。據說有人半夜起來,發現老爺其實是在與人手談。弈棋的對手乃是一位老翁,看上去年紀很大,可是從來沒有見過他,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上到山寨來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山莊的營建逐漸有了規模,只剩下聚義堂的改造還未動工。某父始終未能決定,那株百年古木是該砍去還是保留。工匠們誰也不曾建過屋里長樹的房子,可是要砍去它,某父竟有些莫名的難舍。那天夜里他心神不寧,就坐到棋盤前,照例摩挲著棋子。說也奇怪,聽著那種沙沙的聲音,心里便立刻安寧了許多,腦袋里各種想法也漸漸散去,意識因此變得空茫。不久,果然聽到緩慢的腳步聲。某父微微一笑,起身開了門。門外的老翁照舊披著蓑衣,內里是一件淡綠的袍子,老翁嘿嘿一笑:
“今夜風好大。”
這晚的棋下得兇險,某父小心謀局,結果還是下錯了一著,不禁冒出一身冷汗來。幾日來他都因聚義堂的事在犯難,稍一用心思考腦袋便隱隱作痛,眼前也發花,棋盤上的黑子白子遂全都像跳起來一般,互相擠壓,亂成一團。某父迷迷糊糊填了一個子,棋子敲落下去的時候心里也咯噔一下,連忙定睛看去。老翁淡然坐在對面,也看了許久,終于將手里的子放回去,哈哈一笑:
“輸了。居士下得一著好棋。”
某父自覺羞愧,只好干笑一聲,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老翁看著他,微微一笑:
“世事如棋,不是機關算盡,是身不由己。該落子便落子,該起屋便起屋,將來棋局要亂,大屋會倒,同樣是身不由己。無非是夢,何必認真呢。”
說完,老翁起身披上蓑衣,就在門口消失不見了。某父一激靈,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手上還捏著兩粒白子,棋盤上空空如也。第二天,聚義堂前那株古木葉子落了一地,枯死了。
山莊因此很快竣工,某生的父親卻越來越沉迷于佛老之道。對一個退隱老臣來說,這似乎也是理所當然。他長年在山莊居住,除京中門人故吏來鄉探望時回府接待一下,平日絕少拋頭露面。再后來,連接待客人都少了。惟獨對某生督導甚嚴,命他也搬到山莊,每天課以詩書。或許這也是家風使然:祖上既是響馬出身,后輩就一定要重視禮教,從科舉出功名。好在某生的確天資聰穎,又肯用功,從小在朋輩當中就卓然不群,不及弱冠就中了秀才。
某生二十歲這年,正值朝廷開科大比。某父為他精心準備了盤纏,算計上京的川資,將他叫到眼前,叮囑道:“以你的才華和學養,今年一戰當可高中。我特意給你準備了兩年資費,免得你為錢財發愁,不能專心努力。這次你一個人上京,諸事小心,千萬爭氣。”某生乖巧地站在父親面前,喏喏稱是,眼睛卻看著窗戶外面那只畫眉鳥。他對自己的才華相當自負,從未覺得上第有何困難,惟有高中狀元才是他的目標。父親這樣絮叨,真是人老了就會婆婆媽媽呀。他想。
這是大歷七年的暮春時分,二十歲的某生第一次獨自出門遠行。在此之前他只熟悉自家繁復重疊的宅院,尤其熟悉的是書房里紅木家具的味道和從黃色書頁間抖落的灰塵。而現在他策馬在明媚的陽光里,心情愉悅,馬蹄輕快。他有一張俊俏的臉,又不乏英氣,眉眼間洋溢著一種風華正茂的意氣,正和春日里游蕩的風相匹配。
某生一路走走停停,流連風景,日子很快過去,不經意已到東都洛陽地界。這里幾年前飽受安史亂軍騷擾,路兩旁的村莊依然炊煙蕭索,連天野草從村莊蔓延出來。某生從瘋狂生長的草里看去,常能看到微微墳起的荒冢邊袒露出慘白的頭骨。原野將盡的地方有稀疏的樹木,沿著道路逐漸連成一片林子,將前面拐角處隱沒在影影綽綽的樹林后。
趕路到正午時分,某生不免有些乏了。春風吹動一樹樹粉嫩清新的花,開得繽紛耀眼,更讓他感到陣陣暈眩。昏昏沉沉之間某生突然發現自己找不到路了,前后左右都是樹影,花瓣在四面八方安靜地降落,發出簌簌的聲音,林子里一派氤氳的香氣。某生打了一個哈欠,索性把馬系在一棵樹上,背靠樹干坐下來休息。迷糊間他隱約聽到遠處女子的談笑聲,清脆悅耳,不禁起身向上風的方向尋找。繞過幾株老樹,發現一個開闊些的空地,一個面目丑陋的大漢袒胸坐在當間,旁邊幾個婦人圍繞,個個面容清麗,風姿綽約,算得世間難得的美人。尤其角落里那位身穿素白衣服的中年婦人,眉毛微皺,臉上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哀愁,反倒別有韻味。某生躲在一棵樹后,看到眾人面前一地好酒席,瓜果時蔬都是見所未見。一名身著綠衫的妙齡婦人手持酒壺,對幾個女子道:“難得今天這氣朗風清的好天氣,大家不妨現謅幾句詩,唱來為夫君助助酒興可好?”眾婦人聽了皆拍手迎合,惟那白衣婦人只是淡然一笑,大家便依次唱了起來。
大唐最重的是文采風流,某生在詩律方面也頗有造詣,因此聽過幾首便不禁搖頭苦笑。這幾位婦人的詩不能說不華麗,但華麗過分就變作艷俗輕佻,最是不入流。某生正打算悄悄離開,那白衣婦人款款地站了起來,始終微顰的眉頭和微微收斂的嘴角,使她的詩都仿佛有了一種叫人憐惜的表情:
皎潔玉顏勝白雪,況乃當年對芳月。
沈唫不敢怨春風,自嘆容華暗消歇。
婦人將這絕句反復吟唱了三遍,到最后兩句時喉頭已隱隱有些哽咽。某生在這歌聲中聽出某種涼意:并非那種盛氣凌人逼入骨髓的涼,而是剛剛綻開的花骨朵,其柔嫩的色彩透過露水折射出的那種感覺。然而那漢子臉上露出惱怒的神色,將酒杯粗暴地擲到一旁:“大好的日頭,唱得悲悲切切的干什么!李娘留在這里收拾了,其他人跟我去別處逛逛。”婦人們遂擁著漢子走了,只剩那身穿素白衣服的李娘呆呆地坐在原地,眼圈通紅,從腮上滾下兩行淚來。
李娘抽抽嗒嗒,某生躲在樹后,心里一陣陣難受,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李娘挽起衣袖匆匆拭了眼淚,朝某生藏身的地方唱了一個喏:
“公子請出來吧,讓公子見笑了。”
某生心中大窘,只好從樹后轉出身來,道:
“小生唐突,但確非有意窺探娘子。我剛剛見娘子面有哀色,而今又背著人落淚。敢問可有什么難言之苦么?”
李娘輕輕嘆了口氣:
“說來話長,妾身此次設法請公子到這里來,便是為此。妾本長安人士,因機緣遭際十八歲上嫁到這里,已經十個春秋了。剛才那漢子就是我相公。新婚時他待我很好,夫妻二人如膠似漆,怎想到他是個喜新厭舊的,后來陸續又娶了幾房妾室,對我自然一天不如一天。再往后越發無行,竟和家里的丫鬟私通起來。我剛到他家時,因為整治家事訓斥過那個丫鬟,被她懷恨在心,因此現在在他面前百般詆毀我,相公也便越發待我不好。剛才想必公子也看見了,如今倒反像我是丫鬟一樣……”
李娘說到這里,忍不住又哭出聲來,兩個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一陣涼風吹起,樹林里瓣瓣李花翻飛,淡雅的香氣充盈了寬大的袍袖。李娘哭了一陣,哽咽著繼續道:
“妾身不知多少次從這里眺望北上長安的道路,可離家時年紀太小,如今早已記不得來路。想跟娘家的哥哥通個消息,卻連個可靠的送信人都找不到。聽說公子上京趕考要路過這里,特邀公子相見,不知公子是否愿意替我帶封家書給我哥哥?若能教他知道我現在的處境,或許他能想些辦法令我不致如此受辱。”
某生本就年少氣盛,更是懂得憐香惜玉的人,心里早就按捺不住了:
“娘子何必這樣客氣,倒像是信不過小生一般!小生是讀書人,是非黑白心里還是清楚的。我只恨自己身上長不出羽毛來,好及早把信送到長安。只是不知娘子家在長安什么地方,怎樣才能找到?”
“公子不用擔心,只要帶著我這封家書,沿大路一直往長安去便是。長安郊野有片樹林,林子里盡是些千年古木,我家就在這林子當中。公子進了林子以后,只管放開韁繩讓馬自己走,不出個把時辰一定能到我家。這件事就拜托公子了。”
李娘說完,從袖里取出蠟封的書信,交到某生手里,拜了三拜,回身把地上的酒席收拾干凈,便向林子深處走去了。某生看到她素白色的身影婀娜多姿,漸漸隱沒不見,地上芬芳撲鼻的李花花瓣像被輕風拂動,隨著她的遠去在地面上飛舞起來。不一會兒這些白色的花瓣舞滿了整個天空,并且越來越舞得歡快緊密,在太陽光底下像一張耀眼的網把某生圍在中間。某生再次感到有些暈眩,眼前一陣發黑,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還倚靠在最早的那棵樹下。馬系在樹上,正百無聊賴地低頭啃地上落滿的白色花瓣,某生抬頭看見一樹白花,樹冠微微顫動,似乎在與他致意。某生把手往懷里一摸,竟果真摸出一封信,封口已用蠟封好。某生晃晃腦袋,還是感覺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夢,抬頭看看太陽還高,趕緊解了韁繩繼續趕路了。
某生到達十里坡時天色已暗,他勒馬在長安古道上,捋了捋額前被晚風吹亂的頭發。前邊那片林子的上空有一團涌動的濃云,某生的衣襟被風帶起來呼呼有聲,讓他隱約預感到有些不妙,兩腿就使勁夾了夾馬肚子,催馬上坡了。夜晚像烏云一樣沉降到十里坡,某生起初還能借著月光辨別道路和樹木,后來月光越來越黯淡,最后他環顧四周,除了黑暗一無所有。就在此時,雨嘩啦啦地落下來,打濕了這個暮春的夜晚。某生在視力稍微適應了黑暗之后發現自己在一片樹林里穿梭,他的馬是大宛良種,在落雨的夜晚依然精神抖擻,帶著他輕巧地閃過一棵棵婆娑的老樹。從眉毛上滑下來的雨珠更加模糊了他所看到的這個搖擺不定的黝黑的世界,那些閃爍的樹影讓某生又一次神志恍惚和昏昏欲睡。
某生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雨勢已經小了很多,他的馬輕輕打著響鼻,用嘴細細梳理自己前腿上被雨水黏住的毛,而某生還穩穩地伏在馬背上。將身子撐起時,頭頂樹葉上落下一滴雨水正打在他的臉頰。他抬起頭,發現不遠的地方好像有燈光,走近才發現這是一處不小的宅院,在望不到盡頭的樹林里這座大宅子實在顯得突兀,不過除此以外似乎也很難再找到更好的過夜的地方了。
開門的乃是一名穿灰白色衣服的小廝,見到某生不覺一怔,隨即一笑,將他迎進門來:
“我一個下人,做不得主,留宿的事公子和我家兩位老爺講吧。”
某生隨小廝穿過闊大的天井和彎曲的長廊,不由驚嘆于這宅子的豪華大氣,竟毫不遜于他家的府邸與山莊。那些粗大的廊柱,不但所用木材都異常珍貴難得,而且看上去完全自然天成,未經斧鑿之工。某生被讓到客廳,兩位老爺從屏風后面踱出來,看上去大概都在五十歲上下,儒生打扮,雖然頭發花白,但是面色紅潤。其中一位偏瘦,骨骼突出,顯得表情剛毅;另一位膚色白膩圓潤,眉毛彎彎,笑起來和善可親,倒顯得有幾分女相。
某生忙起來施禮:
“這么晚還叨擾府上,小生實在惶恐。都因白天急著趕路錯過了客店,又偏偏趕上一場雨,就在這林子里迷了路。還望兩位老丈能容我在此借宿一夜,天亮之后我便啟程。”
那偏瘦的老爺呵呵笑了兩聲,聲音朗朗有力:
“公子客氣了!這地方偏僻荒涼,平常便是白天也沒什么人來,我們是巴不得有客人來熱鬧熱鬧。難得和公子有緣,今晚因為這場好雨得以結識,只要公子不嫌棄,但住無妨。鄙宅雖然寒酸,空房還不少,我這就讓下人打掃出一間來,公子且在這里喝茶等待,我們也好親近親近。”
“公子日夜兼程地趕路,是要上京趕考?”那彎眉毛的老爺啜了一口茶,笑吟吟地問。
“不瞞老丈,小生雖然天資魯鈍,倒也自小攻讀。今年大比,家嚴令我上京一搏。小生本不敢奢求富貴,只望別辜負了家嚴這些年的厚望罷了。兩位老丈是出世的高人,說這些功名利祿的俗事,讓二位見笑了。”
兩位老爺聽了呵呵一樂,彎眉老者道:
“公子何必過謙。其實我們兄弟倆年輕時也和公子一樣,有經濟天下的抱負。可惜我這哥哥,雖有擔當棟梁的材質,奈何性子太過剛直,反不能見容于朝廷。而我自己……呵呵……倒和大哥正相反——不怕公子笑話,比起衙門,我更愛歌樓妓館那些地方。青樓妓女和落魄文人,比刻板麻木的官府中人可有趣多啦。大哥被黜之后,我也就很快被人參了一本,說什么私行有虧。雖然都不是什么難以應付的大事,但一來二去,我們也厭煩得很,索性回這里結廬而居,只求個平安終老。不過這里雖然清靜,終究有點寂寞,公子能到這里來,實在是難得。”
彎眉老者話音剛落,便聽干瘦的那位老爺嘆了口氣:
“遠客來訪,若是三妹也在,為客人彈上一曲就好了……”說罷眉頭不禁微微皺了起來。
“兩位老丈還有個妹妹?”
“是啊,呵呵,不過我們這個妹子比我們小很多,可不像我們兄弟這般老態龍鐘。可惜她很多年前遠嫁洛陽去了。最近大哥總是睡不安穩,幾乎每夜都夢到三妹哭哭啼啼個不休,所以剛剛才忍不住提起,倒是唐突了。”
某生聽了這話,不禁心上一動,伸手向隨身的包袱里一摸,那信果然還在,只是剛經了這一場雨,略有些潮,好在放得深,并沒有濕到。
“兩位老丈的妹妹可是看上去三十歲上下,叫做李娘的么?”
兩位老者不禁一愣:
“是啊。公子如何知道……?”
某生把信從包袱里掏出來:
“小生經過洛陽的時候,曾和令妹有一面之緣。她托小生帶這封信給兩位老丈,剛才不是老丈提起,我險些要錯過了。慚愧。”
兩位老爺趕緊將蠟封扯去,抽出一紙紅箋,湊在一起展讀。那干瘦的老爺讀得越來越快,后來索性奪去自己一個人看,看完之后把信往地下一摔,咆哮了一聲,奪門而出。彎眉的老爺趕緊追出去,卻沒能扯得住他。片刻之后某生就見院門吱呀一聲打開,干瘦的老爺騎著一匹棗紅馬絕塵而去。某生和彎眉老爺站在客廳門口看他的影子越來越遠,隱沒到燈籠照不見的夜里。某生隱約聽到他的咆哮聲傳來,在潮濕的夜里好像風過松林,有些沙沙的嘶啞:
“栗老六欺人太甚……”
彎眉的老爺輕輕嘆了口氣:“退隱這么些年,大哥的脾氣還是同從前一樣……”
某生突然感到身上一陣寒意,對著滿院子燈籠和慌忙跑動的人影打了一個噴嚏。老爺趕緊喚小廝拿來干的衣服給某生換過,并吩咐先帶某生去客房休息。
某生一進屋子就被墻上的那幅畫吸引了,那畫斜對著門口,正掛在一個顯眼的位置上。畫上長安寬闊的街道上擠滿了人,他們簇擁著一輛花車,某生幾乎可以聽得到那輛花車四周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他知道,這就是所謂狀元登科。畫上狀元的紅衣服像火一樣耀眼,簡直要把這幅畫燒起來了。但這畫的重點卻似乎并不在這狀元郎,畫上最突出的位置是一座迎街的獨門小院,一名素衣女子有意無意地倚著半開的院門立著,身后跟著一個身著青衣的丫鬟。那女子略帶些慵懶的神氣讓某生很著迷,這神氣從風流的體態上流淌而出,汩汩不絕。某生還從她的眸子里感覺到一種清冷的氣質,擁擠的人群都在街當間擠來擠去,只有她站在人山人海的外面,很平靜地打量。他突然覺得這個女子很面熟。
彎眉的老爺就在這時進屋來了,這讓某生多少有些尷尬。老者呵呵一笑:
“我來看看這屋子收拾得是否合意。公子喜歡這畫?”
某生趕緊收拾散亂的思緒,謙和地答道:“畫是好畫,只恨這畫里的事情,小生可望而不可即,叫人惆悵呵。”
“呵呵,公子少年才俊,也不見得。”老爺嘴角掛出一絲微笑,“公子趕了一天路,一定乏了,老夫就不多叨擾了,公子休息吧。”
老爺走后某生又端詳了一會兒那幅畫,畫上那點醒目的紅色真的像火一樣搖晃起來,某生覺得腦袋有點發重,眼睛看東西也有些重影。他看到那個素衣女子的身影和那團火重疊在一起,她的面容因此顯得艷若桃花,這是某生入睡之前看到的最后的形象。
某生醒來時地還有些濕,但是陽光明媚,透過柳樹枝條的間隙如沙一樣泄在他的眼皮上。他發現自己躺在一棵巨大的柳樹下,枝條曳地,隨風飄舞,像座綠色的帳子。某生的衣服掛在一條比較低的柳枝上,穿好衣服從柳枝的環繞里走出來時,他看到自己的馬就在不遠的地方,但視力所及的范圍里并沒有一座大宅院。到處都是樹,樹皮皴裂,樹干圓大。某生在陽光的照耀下依舊感覺腦袋發沉,他有點擔心自己得了風寒,突然打了個寒噤,從頭頂冷到腳心。他迅速地爬上馬,成排的樹木飛快地向身后讓出一條路來,很快就見到了官道。
某生沒有料到從十里坡到長安城這么近,簡直倏忽而至。他在城門前翻身下馬,看到渾濁的護城河水就在腳下端莊地流淌。對這個地方他多少還有些印象,那時候他還是個梳朝天發髻的小毛孩子,而如今已成翩翩公子。某生抬頭看見巍峨厚實的城墻,此時這座城市正當中年,雖然已經不復當年蓬勃的活力和色彩,但是穩健結實。磚縫里隱約生出一些苔蘚和青草,不過并不茂盛。他從一地的陽光里牽著馬走進城門洞漫長的陰影里去,和這座如在夢中的大城相比,甚至和那片濃重的陰影相比,他的背影都顯得太渺小太虛弱了。
某生在城南一家客棧安頓下來之后,先去拜訪了幾位父親在京的故交。從最后一座大宅出來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與長輩應酬實在是耗費心神的事,他騎著馬,筋疲力盡地在京都長安的街頭穿行。經過升平坊時,某生突然在人群中發現三個形態可人的背影,不禁精神抖擻起來,在馬上坐正了身子。他勒馬緩慢地從她們身邊走過,在將要超過她們的時候佯作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眼睛就挪不動了。某生并非未見過美女,但那位穿白衣的女子仍使他胸口一震。怔了片刻之后他趕緊策動韁繩向前走了兩步,算是避免了尷尬。某生覺得這個女子非常面熟,但在此之前他顯然從未見過這等美貌的女子,經過那女子的時候他聞到沁人心脾的異香,只感覺骨頭都要酥麻了。一只小巧的蝴蝶一直在那女子的身邊翩舞著,最終輕輕地落在她的襟帶上,某生看著那只精致的蝴蝶,只恨不能化身成它。某生控制著馬的速度,一會兒走在她們的前面,一會兒又故意慢下來落到她們的后面,幾次想跟那女子搭訕,終究是不敢。這漫天飄飛的柳絮,真是讓人憂愁啊。
白衣女子兩旁如丫鬟模樣作青衣打扮的女孩子似乎注意到了他,偷偷用胳膊碰了碰那白衣女子,三個女孩子于是都斜著眼睛偷偷地看某生,并用寬大的袖子掩住嘴,吃吃地笑起來。這叫某生更加如癡如醉,他抖起膽子,理了理頭巾,若無其事地迎上前去:
“長安這么大,小姐出行,怎不叫一乘轎子,走累了可是不好。”
那身著白衣的女子睫毛輕盈地一挑,某生頓覺她的眼睛閃過什么叫人心癢的東西,可又并不輕佻,有如清冽的深潭在水面上掠過一絲波光。而吹起這一絲波光的春風直拂過美人的面孔,蕩起俏皮的笑容:“有些人假裝好心,自己倒騎在高頭大馬上,安安穩穩的,有什么辦法呢?”
某生聽了心中大喜:“小生只怕這匹劣馬配不上小姐的風采,既蒙青睞,送給小姐就是。小生能有幸為小姐牽馬,就心滿意足了。”
某生橫豎也沒有別的事情,就跟她們一路向東去,他本就善于言談,三位姑娘更是解人,一路有說有笑。到了樂游園,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某生只見夜色當中有一座小院,白衣女子敲開院門,正要進去,又回頭對某生說:“感謝公子相送,這里便是妾身住處。現在時間已晚,公子不日就要大比,不便分神,今天就此別過了吧。將來若有緣分,一定能夠再見。”某生目送那團艷麗的白衣消隱在夜色當中,心里不免有些悵惘,見丫鬟正要鎖門,忽然想起自己連人家的名字都忘了問,連忙上前打聽,丫鬟答道:“我家小姐名叫蘇顏。”
這是某生第一次見到蘇顏。
二人再次相見已是在大比之后了。那天上午某生正坐在客棧的大廳里喝茶,暗自盤算時日,想放榜的日子也該差不多到了,就聽見門外爆竹聲由遠而近,夾雜著人群的嘈雜喧鬧。某生一直到人群簇擁到了自己身邊才依稀明白自己已是御點的新科狀元,他看到這些臉擠在自己的眼前,胖的,瘦的,老的,嫩的,干巴巴的,泛著油的,光滑的,長麻子的,都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自己。客棧老板親自拿來一張紅紙鋪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又親自取來硯臺和毛筆。某生看到他鞠著腰,把臉上所有的橫肉都擠到一起沖自己笑著。他的嘴唇一動一動的,甚至唾沫星子都噴到了某生的臉上,但是某生什么都沒有聽見。這么多人擠在他的周圍又是蹦啊又是跳的,可他什么也聽不見。他看著這一張張表情扭曲的臉,覺得很可笑。這一切都顯得不那么真實。某生就是這樣稀里糊涂地被眾人換上大紅的袍子,推上了花車。
花車在整個長安城巡游,某生看到車子下面全是簇擁的腦袋,一直連到街道的盡頭,他突然覺得這個場面似曾相識。這時候正當晌午,陽光照在他身上那件像血一樣鮮紅的袍子上,晃得他眼睛發疼。他閉上眼睛之后那片刺眼的紅色還是沒有消退,反而越來越鮮亮,像畫里的丹青一樣。某生就在那一刻突然想起那幅畫,也突然聽見了四周的聲音,叫喊聲、笑聲、小販的叫賣聲,衙役的吆喝開道聲和爆竹聲,像潮水一樣往他的耳朵里灌,脹得他腦袋痛。他在陣痛里回想那座樹林里的大宅子,腦袋不痛的時候記憶就顯得清晰,而痛起來的時候檐角和幾案就全模糊了。想到最后他也沒有想明白那到底是不是一場夢。某生這時候下意識地向街邊看去。街邊是一座小宅院,院門小心翼翼地半開著,而在半開的門扉旁邊,果然就站著蘇顏和她的青衣丫鬟。他這才發現,花車已經過了升平坊了。
第二天某生好不容易打發走沒完沒了的送賀禮的人們,用心修飾了服裝,從客棧中偷偷溜出,再次來到樂游園。他是在有次和同榜中的長安人閑聊時打聽到蘇顏的。
“蘇顏么?那可是不得了的美女啊,長安城的花魁呢!”
“哦?是狹邪女子?”
“嗯。雖然是狹邪女子,可交往的都是高官貴戚豪門大族呢!沒有百萬銀兩,根本不能打動她。”
“那樣的美女,百萬銀兩有什么好吝嗇的。”某生這么想。
某生最初或許也稍有惋惜,但再一想,倒覺得像蘇顏這樣的女子,若不是流轉于迷人的風塵之中,而是規矩沉悶的大家閨秀,反倒無趣了。因此站在蘇顏門前時,他心中被緊張和興奮漲滿,連呼吸都有點不大協調。勻了勻氣,某生伸手在院門上輕扣了幾下,很快上次那青衣丫鬟就來開了門。那丫鬟一見是他,還沒等他開口說話,就慌忙往院里跑,一邊跑一邊喊:
“是狀元郎!狀元郎上門了!”
某生隱隱聽到蘇顏的聲音里洋溢著喜悅:“翠兒先別讓他進來,我還沒有好好整理一下頭發呢。”
某生心中暗喜,隨引路的丫鬟先到客廳坐下喝茶。一位五十歲光景的媽媽出來接待某生,某生忙起身施禮:“小生初到長安,聽說府上有閑置不用的房間,想要賃一間長住,不知媽媽意下如何?”
媽媽趕緊回禮答道:“只怕我們這里宅院狹小,器用簡陋,辱沒了公子的身份呢。”
某生畢竟第一次來這種風塵之地,雖然此前同榜中的老手傳授了不少經驗,難免還是慌亂,聽了媽媽的答話,胡亂答道:“狹小倒不礙,只要舒服便是。”
媽媽聽了不禁掩嘴一樂,笑出一臉皺紋來:“公子倒是個會說渾話的。”
說話間媽媽將某生向里屋讓,引到一間極盡華麗的房間,顯然是專為待客之用:“公子在此稍坐。老身有個女兒,生在我們這樣的小戶人家,沒見過什么世面。很想結識公子,不知公子意下如何?”于是蘇顏從屏風后面轉出,屋內頓時縈繞著蘇顏那獨特的體香,燭火也似陡然升高了些許。她依然是一件白衣,在燭光下更顯得臉色紅潤、明眸善睞。蘇顏秋波流轉,掃了某生一眼,某生緊張得一下站起來,低下頭不敢和蘇顏對視。那媽媽看了有些好笑,趕緊給兩人介紹,某生與蘇顏遂都做出一副初次認識的模樣,煞有介事地說些噓寒問暖的話。介紹之后各人落座,又布置器具烹茶斟酒,說了會兒話,就聽見暮鼓聲聲隱隱傳來。大唐實行宵禁,夜里各坊門關閉,閑雜人等不得在外行走。暮鼓在入夜時分敲響,便是提醒行人趕緊回家,鼓聲將持續三刻鐘左右。媽媽忙問某生現在住在何處。
“剛來京城時胡亂下榻的,在延平門外,要回去有好幾里路呢。”某生一邊回答,一邊用眼偷偷打量蘇顏,滿心希望媽媽因為自己住得遠而挽留過夜。沒想到媽媽臉上立刻堆出驚慌的表情:“哎呀,公子住處那么遠,現在該動身回去了吧?可不要犯了宵禁。”
某生慌忙答道:“暮鼓已響,路程實在太遠,就算現在動身恐怕也來不及了……小生在城里也沒什么親戚朋友,不如……”
蘇顏這時終于開了口:“公子若不嫌咱們這里地方簡陋,就在這里住一晚就是了。”一邊說,一邊向媽媽使眼色,媽媽見了,心里明白,只好唯唯答應。某生趕緊讓隨身的小廝從馬上取來兩匹上好的綢緞,道是補償主人家一夜招待的資費。蘇顏莞爾一笑:“公子到這里來,我們合當盡地主之誼。今晚的耗費就不勞公子操心了,我們雖然貧寒些,客人還是招待得起的。這種答謝,待以后吧。”某生知道是蘇顏厚待自己,心中又是一陣高興。坐不多久,又移坐西廂房中。這里已是蘇顏的臥室,帷簾色彩鮮艷,煥然奪目,梳妝臺、首飾盒、錦被、枕頭,樣樣都是做工精細,裝飾奢侈。媽媽給點了蠟燭,端了果品,便識相地出去了。
某生終于輕松地出了口氣,大著膽子湊到蘇顏身邊,伸手捏住蘇顏細長滑嫩的手指。蘇顏作勢要抽出手去,終于還是沒有動彈。
“自從遇見小姐,小生心里無一時不掛念,夢里更不知見了多少回。昨天在街上見到,一夜未能入眠……”
燭光照在蘇顏臉上,紅得發亮,蘇顏低下眉去:“公子的心思,便是……妾身的心思……”
某生大喜:“若能和小姐結秦晉之好,小生便是死也甘心了!”
媽媽恰在這時推門進來,某生連忙跪倒在地,將前因后果一一相告。媽媽笑道:“男女之間的事,我這個做娘的也不好阻攔。只是不知我家這房間,公子能不能住得舒服了。”蘇顏聽了,羞得轉過臉去,某生也不覺面紅耳赤,趕緊給媽媽磕頭,認做干親,愿意供養合家的用度。這一夜某生初試云雨,只覺蘇顏膚如凝脂,體似流水,妙不可言。二人紅燭艷美,春宵顛倒,自不必說。
第二天天還沒有全亮,某生正枕著蘇顏的胳膊睡得迷糊,小廝大汗淋漓地跑進來:
“公子不要睡了!新科狀元今天是要面圣的,再遲些就來不及了!”
某生去面圣的時候并沒有想到自己的運氣會那么好,幾乎是青云直上。其關鍵自然在于圣上的賜婚。其時公主已到待嫁的年齡,某生又與之正當年,更兼他是老臣之后,更是門當戶對,因此當日在殿上,皇上就將公主下嫁給某生。婚事待幾個月后某生的父親趕到京城正式舉行,婚禮規模盛大隆重自不用說,舉國上下的大小官吏都在一夜之間知道皇上的身邊又添新貴。從那一天起,某生的府邸前就車水馬龍,懷著各種目的前來拜訪的人絡繹不絕。某生由校書郎做起,升遷極快,逐漸累積官職,不到三十歲已經權傾一時。但某生終究有一件事情不如意,卻恰恰是與公主的婚事。公主是金枝玉葉,某生也明白自己能如此快地在朝中站穩腳跟,跟這駙馬爺的身份不無關系。因此他在家里自然事事小心,不敢稍有拂逆。而公主雖然也端莊艷麗,但終究威嚴有余,溫柔不足,偶爾還要耍耍公主脾氣。某生對公主由敬生怕,漸漸疏遠,根本談不上什么夫妻之情,心里只是一味惦記蘇顏。
自從某生發跡,蘇顏一家的吃穿用度全是某生負責,日子過得當然奢侈富貴,再無須接待客人;只是仍不免有京中浪子來騷擾,煩不勝煩。某生便背著公主在城南偏遠清靜的地方置了座宅院,從此京中煙花行便沒了蘇顏這個名字。雖然公主常在宮中居住,但某生畢竟是駙馬身份,來往這里極其隱秘,而蘇顏曉得某生的難處,不但沒有怨言,反而越發溫存對待。這令某生對她愈加眷戀,但有機會就來與蘇顏廝守。如此幾年過去,蘇顏的面容非但未顯衰老,反而越發光彩奪目。尤其在細雨迷蒙的天氣里,她的臉色像雨后的桃花一樣鮮美動人,秋波也似漲水的古潭一般深邃靈動,紅唇欲滴,惹人愛憐。只是身子太弱,若趕上風雨過大,蘇顏便覺心口發虛,全身疲軟無力。猛烈的雷雨天氣,或是有狂風的日子,她聽到屋頂上滾滾的雷聲和隔著窗戶呼嘯的風聲,就蜷在被子里瑟瑟地發起抖來了。
某生三十歲時,圣上御點他為當年科考的監考官員,如此殊榮落在這樣年輕的官員頭上,還是第一次,來某生府上拜訪的人也就更叫人應接不暇。某生疲于應付,索性吩咐小廝,對所有訪客一概稱他外出不在。即使這樣還是收到很多行卷,摞在書桌上有厚厚一疊。某生隨手翻檢,除了連篇累牘的詩文令人讀了氣悶,倒也有些傳奇小說尚有趣味,像什么《柳毅傳》、《南柯太守》之類。他翻到白行簡的《李娃傳》讀了下去,文字還算清新流暢,情節也還動人,但他讀著讀著心里就莫名地有些煩躁,在書房里踱了幾個來回,便喚小廝備馬,要出去走走。某生原是要到蘇顏那里,誰料剛行到樂游園蘇顏故宅門前,家中管家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來,帶來一個險些把他從馬上驚得跌下去的消息:
“公主暴病,已經病危,請老爺立刻進宮!”
某生趕到宮里的時候公主已經去了,皇宮上下一片凄涼,皇上皇后見某生趕來,更加牽動哀思。大殯之后,某生上疏請求辭官護喪,皇上自然答應,某生便從此賦閑在家。他在朝時雖然如日中天,但如今公主不在,他又下野,朝中政敵正好乘機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他與蘇顏的事情也終于傳到皇上耳朵里,宮中非常不滿,對他便格外疏遠和冷淡了。某生感到朝中冷落,只有在蘇顏那里能夠得到慰藉,去得自然更加頻繁。只是自他失寵,花費用度日益拮據,在蘇顏那里難免不及過去揮霍大方,媽媽的態度便漸不如前。好在蘇顏與他多年恩愛,待他仍一如往常。
這天某生從蘇顏家里出來,天還沒有全亮,他騎著馬,懨懨地走在路上。離府邸還有兩三個坊的時候,就聽到老遠有慌亂奔跑的人聲,再走幾步就見到前面的街上亂成一團。人們手里拿著桶啊盆啊各種各樣的器皿,裝了水來回奔忙,同時某生感到空氣悶熱嘴唇發干,并聞到一些東西燒成灰燼的味道。他勒馬轉過街角,看見自家的仆人個個被煙熏黑了臉,在人群里像熱鍋上的螞蟻,而自己的府邸正在大火里燒個不停,火焰一直燃著了天空中浮著的片片青云。某生站在街角什么也沒有說,就好像他當年中狀元的時候一樣,他看得見大家都在忙碌,可是什么也聽不到,他茫然地看著眼前這一團巨大的火焰,想著當年他高中狀元時穿的那身大紅的袍子,感覺這塵世的事情,就像夢幻一樣難以捉摸。某生就那樣一直站著,直到皇上親自派來的羽林軍將大火撲滅,潮濕的煙從一堆熏黑的廢墟里升上來。
宅子成了一堆灰土,某生也就再沒回來。皇上下令查找他的下落,始終沒有結果,自然認為他是死在了這一場不明不白的大火里。家中的奴仆雖然知道他這夜并不在宅里,卻也不敢上報,也就含混過去。自此之后,他索性不要了自己以前的身份,住到蘇顏那里,媽媽的臉色自然一天天更加難看起來,往往還冷語相加。某生知道自己如今一文不名,無異入贅的窮小子,也只好忍氣吞聲。
這一天不知道怎么提起,蘇顏道:“妾身一直以來都想給相公生個孩子,可至今也沒有身孕,聽說城西北的竹林中有座古廟求子很靈,橫豎明天無事,不如去拜一拜吧。”某生聽了很高興,第二天就變賣掉僅剩的幾件值錢衣服,準備了牢禮,和蘇顏同去拜廟。回來時經過一個偏僻的坊,蘇顏說:“這坊里住著我一個阿姨呢,小時候她對我很好,長大后卻很少來看望她。我們就在這里休息一下,你陪我去看看她吧。”
進坊不到百步,果然看見一座宅院,某生將馬車停下,蘇顏向門里出來詢問的仆人道:“進去通報,就說蘇顏來了。”過不一會兒,從里面緊著碎步出來一位婦人,滿面皺紋,大概六十歲上下,一雙眼睛卻如深潭一般明亮潤澤。那婦人老遠就招呼道:“蘇顏你個小蹄子,終于想起我來啦?”蘇顏趕緊跳下車上前攙扶,兩人擁住,婦人上下將蘇顏打量了好久,說:“還是老樣子,阿姨可是越來越不中用啦,還以為見不到你了呢。”說著眼圈竟紅了起來。
兩人相扶持著進了宅子,某生跟在后面。宅子修得很考究,其中假山池榭,都是行家的構造,尤其好的是宅中的流水,都汩汩如泉、清冽見底。某生不禁納悶,長安城里有這樣富貴的人家,此前竟不知道。問蘇顏這阿姨是什么來歷,蘇顏只是笑笑。來到堂屋,下人端上瓜果招待,也都是長安罕見的珍品。三個人正坐著聊天,忽然一個丫鬟急匆匆闖進來,說是媽媽得了暴病,現在已經神志不清,躺在那里胡言亂語了,讓蘇顏立刻回去。蘇顏一聽,嚇得臉色都變了,趕緊向阿姨謝罪,就要立刻回去。某生正打算和她一起回去,卻被阿姨拉住:
“那邊肯定亂成一團,你回去只能添亂。現在要緊的是后事怎么辦,得有個商量。你還是留在這里,咱們一起參謀下吧。”
某生聽了覺得有理,就留了下來,結果直到第二天天亮蘇顏也沒有回來。阿姨疑惑道:“怎么這么久了連個消息也沒有,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趕緊騎馬回去看看,我隨后就到。”
某生回到蘇顏居處,卻發現門已上鎖,并且用泥嚴嚴實實地糊住了鎖口,不禁嚇了一跳。問鄰居,說是昨天下午蘇顏一家就匆匆搬走了。某生趕緊催馬又回到蘇顏阿姨的住處,可是到了那坊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個院子了。原地只有一片荒草,幾株樹老而不枯地生在草間,草深處掩著一口井,井沿落滿了黃泥。某生策馬徘徊了好幾圈,向路人打聽,說是這里從來沒什么宅院,原本那口井是這里住戶的公井,枯了以后這里就絕少人跡了。某生聽后雖還有些糊涂,但也料知是蘇顏設下的圈套,有意要擺脫他。想通之后,某生急怒攻心,不禁哇的一聲吐出一地血來,他抬頭看見前面殘陽如血,竟然對著晚霞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悠遠響亮,回蕩在長安城的大街小巷,晚歸的鳥雀都驚起來,在行人的頭頂撲棱棱地拍起翅膀,雨一樣落下一地的鳥糞。某生揚鞭狠狠抽了一下胯下的馬,在長安的大街小巷狂奔起來。他的頭發凌亂得像獅子一般,衣服沾滿了塵土,一邊狂笑不止一邊策馬狂奔,灰塵漫起,和晚霞一道鋪滿了青灰色的天空。
某生是在東門被守城的官兵截下的,當時已經過了宵禁的時刻,他還在長安城里狂奔。截下他并不費什么力氣,一個士兵騎馬追上某生,勒住他的韁繩,馬就慢了下來,某生從馬背一下栽到了地上。守城的官兵好心將他抬到兵所,每天喂他米湯,但是他一天天發起高燒來,并且在夢里大喊大叫,仿佛中邪一樣,眼看是救不活了。官兵擔心他死在兵所,又把他送到了兇肆。某生在兇肆一個落滿灰塵的角落躺了好多天,無人理睬,起初幾天他其實還算清醒,后來神志就慢慢模糊起來,身體也漸漸冷了。
迷糊中某生依稀看見一個穿赭色衣服的漢子來到兇肆他棲身的那個角落,赭衣人伸手拉他,他就站了起來。回頭一看,自己的身體已經躺在那里發僵了,而四周的人還在蒙頭大睡。某生心里感到一陣凄涼,不知不覺隨赭衣人走了出去。那赭衣人生得五短身材,五官也粗獷,嘴唇厚得都翻了出來。他在兇肆前徘徊良久,一副有話要說又不好啟齒的樣子,最后終于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摸了摸腦袋,對某生嘿嘿一笑:
“其實你陽壽還未盡,若你能孝敬出兩千吊錢,我自能通融,放你回去。”
某生這時對生死早已麻木,淡然道:“我是被人家拖到這個地方的,來的時候身上只有這一身破衣服,哪里有錢給你?”
赭衣人道:“這個不難,只需讓兇肆中這些人給你燒些紙錢就是。他們與你雖不相識,但人死燈滅,燒幾張紙也是應該。不然的話你的魂魄恐怕只能在這兇肆當中游蕩,既無法還陽又不能投生,對他們也沒什么好處吧。”
某生聽了,覺得有理,便轉身走進兇肆中,想將此事拜托給兇肆的伙計們。奈何他沖著那些伙計大聲叫了很久,誰也不理他。只有一個伙計嘟噥了一聲,抹了抹嘴角的哈喇子,翻過身又打起呼嚕來。某生伸手推他,卻推了一個空,手從身子直穿了過去。那赭衣人抱著胳膊在旁邊看著,哂笑道:“你現在已與他們陰陽有別,喊是沒有用的。”于是用手一指剛才翻身的伙計,讓某生把手扶在他的背上,將想說的話說出來。那伙計果然身上一激靈,眼睛刷地睜開,滿面怖色四周張望了一下,趕緊跑到屋子外面望空燒了若干紙錢。某生站在赭衣人旁邊,眼看著燒掉的紙錢到了空中全都化作銅錢落到地上,遠遠超過兩千吊。
赭衣人笑得五官全都擠到了一起,轉身對某生道:“我一人力氣有限,還得勞煩公子幫我將這些財物運出城去。這兇肆旁邊有一個燒餅店,店主有一輛車,公子可去幫我借了來。”
某生沒辦法,只好去敲燒餅店的門,店主睡眼惺忪地打開門,看樣子很不高興:“這么晚了,敲什么敲啊!?”
“實在抱歉,我有位朋友想連夜出城,借車一用,租金在這里。”某生一邊說,一邊把幾吊銅錢交到老頭手里。
老頭見到銅錢,臉色頓時緩和下來,回店中將車取出,叮囑天亮之前務必歸還。某生幫赭衣人將錢財裝到車上,赭衣人趕著車子便往明德門去。明德門自然緊鎖,而赭衣人竟不減速,驅車直往城門撞去。某生緊閉雙眼,只聽耳邊“咻”的一聲,睜開眼時已在城外了,而守城的士兵仍在打鼾。某生并不知赭衣人要將這些銅錢運去什么地方,只覺行走如飛,兩邊的景色呼呼地從耳后閃過,十里坡眨眼工夫就已在身后了。某生問赭衣人這是往哪里去,赭衣人答道:“去我老家洛陽。”某生大吃一驚:“從長安到洛陽,至少也要半月方到。你我現在都不是陽間的人,等會兒天亮了可怎么是好?”赭衣人道:“不用擔心,以我們的速度,天亮之前一定可以打個來回。”一路無事可做,某生便和赭衣人閑聊起來,才知道他生前姓栗,是個修道求仙的,后因和一個松樹精起爭執斗起法來,道行不如,就被打死了。閻羅王念他修行不易,派他當個小吏,他也就如這次一樣不時從中漁點小利,全數運回老家藏起來。
行到下半夜,他們果然已到洛陽,某生在赭衣人的吩咐下將這些銅錢掩埋在一棵巨大的栗樹下。赭衣人便又帶某生往長安趕,回到兇肆時剛好聽見遠處不知哪個坊的公雞叫了第一聲。某生到自己原來待的那個角落,見本身還躺在那里。某生走上前,竟自然而然和自己的肉身合為一體。某生揉了揉眼睛,疑惑是自己做了一場夢,可是身上毫無疼痛,似乎病全好了。兇肆的伙計都紛紛起床,只有昨天起身燒紙錢的那伙計怎么也喊不醒,大家都圍在他身邊,七嘴八舌,某生在人群外看著,不免心里有些歉然。走出門去,隔壁燒餅店的店主正在卸門板,一邊卸一邊吐著唾沫破口大罵,道是昨夜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早上醒來時發現手里捏著幾張燒紙,真是晦氣死了。某生躲在一旁聽了,不禁掩嘴偷笑,心里又不免有些后怕。
某生病好之后就在兇肆待下來,幫忙做些事情,身子骨一天天健壯起來。只是每次出去幫忙做喪事,聽到在葬禮上演唱哀歌,某生就感到心中悲痛。隨著哀歌蒼涼的曲調,某生感到體內有種強烈的情緒從丹田直升上來,最后頂在后腦勺,讓頭皮一陣陣地發緊。眼前看到的所有景象就因此顯得發虛,某生在這樣的恍惚之中總是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以及曾經的榮華富貴。可記憶一次比一次模糊殘缺,某生也就越來越不清楚,自己為何茍活在這世上。某生對那些哀歌越來越熟悉,回到兇肆之后就情不自禁地學著唱。他原本就是聰明人,再加上他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遭際感慨,唱的時候自然將內心的悲哀發揮得淋漓盡致,這樣兩三月后,長安城內已沒有哪家的歌聲能和他相匹敵的了。
當時長安城有兩家兇肆是旗鼓相當的競爭對手,東城這家器用車馬都非常豪華,遠遠勝過西城,只是哀歌總不如人。得知某生的才能之后,就秘密將之雇來,并教給他新的歌曲,讓他練習。同時和西城的兇肆約好,中秋節這天在城中天門街設擂比賽喪葬禮儀,賭彩是六萬吊錢,并廣發通告,邀請全城來看,以為見證。
中秋節是長安城最熱鬧的節日之一,這一天不但朝中大宴群臣,民間的節日氣氛也相當濃郁,城里到處是四處游玩的男男女女,集中在天門街觀看比賽的更是人山人海。比賽從早上開始,先比器用,西城方面自然敗績,面有慚愧之色。中午時開始比賽哀歌,西城方面請出一個長髯老者,掀起長髯,揚起眉毛,悲憤高歌。聲音激越清亮,余音不絕如縷,老者面帶得意,自以為無人可敵,圍看的人們也確實喝彩聲不斷。就在這時,東城請出一個男子,頭扎黑色的頭巾,表情木然,正是某生。某生略理了下衣服,從容發聲,聲音徐緩有力,如泣如訴,唱不到一曲終了,場下的人沒有一個不掩面哭泣。誰知這掩面的人中,有一個竟是某生的父親。
原來皇上思念老臣,借中秋佳節,把他們請到京城來一敘。某生的父親因為某生的死,到京之后一直意興蕭索,也懶于應酬,就帶著一個老仆四處走走散心。不覺隨人群來到擂臺前,恰聽到某生演唱哀歌,觸動心弦,不禁老淚縱橫起來。正哭時,老仆卻急拽他的袖口:“老爺你看!這男子和少爺長得好像!”某生父親一聽心中一驚,趕緊抹了眼淚看,越看越覺得像,只是站得太遠,不敢確定。比賽結束以后,某生的父親暗中來到某生棲身的兇肆,正好某生從兇肆出來,迎面撞上。某生當下愣住,站在原地一動也動不得,接著就撲通一聲跪在父親腳下。某父見狀,勃然大怒:“之前一直以為你死在火里了,沒想到你在這里做這種辱沒祖宗的事!該死不死,活著做什么!”喝令跟隨的奴仆剝去某生的上衣,用馬鞭狠狠地抽打,一氣打了好幾百下,某生當場就暈死在大街上。某生的父親以為他已經死了,看也不看一眼,轉身就走,倒是幾個自小服侍某生的老仆人掉了幾滴濁淚。
沒想到過了幾天,某生又活了過來,只是全身潰爛流膿,嗓子也嘶啞了,不能再回兇肆唱歌。他在路旁趴了好久,能動彈時才發現身上的衣服早已破成襤褸,找了根棍子拄著站起身來,勉強能夠走路。路人因為同情,有時扔給他一些剩飯果腹。這樣過了些日子,某生竟也不覺有什么不好,自此便在長安城的坊間蹣跚乞討為生,晚上寄居在破廟里,就這樣從秋天直到冬天。
臨近年末的時候大雪紛飛,街上幾乎沒有什么行人了,某生只好挨家挨戶上門乞討。他敲著瓦缽,嘴里嘶啞地唱著誰也聽不清的什么,呻吟一般,令聞者無不傷心。這天來到安邑坊,從東坊門走進,大概第七八個院子,左邊半扇院門微微開著,某生正要上前敲門,從另半扇門后站出一個人來,沉默地立在某生眼前。某生本低著頭,只看見一襲白裙,他緩緩抬頭,眼睛頓時直了,嗓子像被堵住一樣,發出空洞的“嗬,嗬”聲。然后兩眼一黑,撲倒在雪地上。
蘇顏早已滿臉是淚,大哭一聲,上前抱住某生的脖子,攬到懷里。將他扶到自己臥室的床上躺下以后,蘇顏坐在梳妝臺前,悲從中來。
雖然嘶啞,但她還是立刻聽出了門外某生的聲音。可她怎會想到如今的某生渾身結滿瘡疤,頭上長著癩子,全不復當年翩翩公子的模樣呢?
“某生啊某生!都是我害你到今天這個地步啊!”蘇顏一時哭得悲痛之極,以至于也昏死過去。醒轉時媽媽正聞訊來看,見到某生躺在床上,大吃一驚:“怎么弄進來個乞丐?”走近看時,不覺倒退了兩步:“這……這是……”
“媽媽,確是某生。”
“那還不趕緊把他拖出去!”
蘇顏忙拭去眼淚,正色道:“媽媽,使不得。他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子弟,大唐的狀元郎,現在狼狽至此,全長安的人都知道是因為我。如今他雖然落魄,但朝中權貴多的是他的親戚故交。一旦被他們知道,哪有我們活命的路走?何況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早晚要有報應。我打從跟著媽媽在這風塵場里打滾,也快有二十年了。我給媽媽掙下的家當,不下千兩黃金,足夠媽媽好生過完下半輩子。我打算贖回我的身子,和某生另找個地方好好過日子,彌補我過去造的孽。媽媽不必傷心,我會常常回來看望媽媽,免得媽媽寂寞的。”說到這里,蘇顏低下頭,落下幾行淚來。
媽媽知道蘇顏決心已下,恐怕難以逆轉了,也就只好答應。蘇顏贖身之后,在附近買下座宅院,每天親自為某生沐浴更衣,又給他重新置備行頭,頭巾鞋襪都選其上品。最先幾天先給某生熬湯粥疏通腸胃;幾天后煮酥乳來滋潤他的內臟;十幾天過去,才逐漸給他烹調正常的飲食。幾個月后,某生的肌膚就恢復如初,再過個把月,某生就完全恢復了健康。
這天蘇顏拿出六兩銀子給某生,道:“相公今天不妨去馬市轉轉,如果看到屁股上有疤痕的棗紅馬,就把它買下來。”某生聽了有點摸不著頭腦,誰知到了馬市,果然見一人牽著匹棗紅色的馬在賣,馬的左屁股上有一道疤痕。某生立刻把它買回家,但心里不免有些嘀咕,問蘇顏:
“娘子怎么知道今天有人賣這樣一匹馬呢?又為什么叫我買這樣一個廢物呢?”
蘇顏笑笑:“公子不必多問。明天公子再把它牽到市場上賣,低于三萬兩萬不要出讓。”
某生不好再問,但心里覺得這未免太過荒唐。沒想到第二天到了市場,竟真有一個人出高價來買,報價兩萬兩白銀,當時付清。某生當然沒有同意,咬住了非三萬不賣,那人爭執半天,只好答應。銀貨兩訖,那人才說,自己是宮中看守御馬的,不慎將一匹屁股上有疤痕的棗紅馬養死了,若讓長官知道,可是掉腦袋的罪名,因此不惜重金要買這匹一模一樣的馬來。后來蘇顏又給某生出過幾次主意,大都如此。某生之前與她相處十年,從不知她還有這樣的本事,幾次問及,蘇顏也只是笑而不答。后來也就不再問了,不管怎樣,家境總算逐漸興旺起來。
轉眼間某生已屆不惑,成為長安城里數得上的富豪。只是他改名換姓,也盡量避免和官場上有什么來往。而蘇顏卻總是當年那副年輕貌美的模樣,光彩照人,毫無改變。某生安安穩穩在家里做他的老爺,閑來在長安城的幾處集市轉轉,日子過得滋潤和樂,美中不足的只是蘇顏一直沒為他生下一兒半女。好在某生對于子嗣后代,也不像一般人那樣在意。這天某生正在書房飲早茶,聽見大門口似乎有人在爭執什么,便喚小廝去看,小廝回來稟道:
“大清早的門口來了個和尚,一定要進來化緣,因此和門房爭吵起來。”
“化緣嘛,給他便是,結個善緣也好,何必與他吵?”
“怪就怪在這兒,門房給了他賞錢,但他把錢扔在路面上看都不看。死活要見老爺和夫人。”
“哦?那我去看看。”
“夫人已經去了,應該已經打發了吧。”小廝忙給某生開門,果然已經聽不見爭吵的聲音了。
某生恰在院子中間遇見蘇顏從大門口往回走,不知是不是因為早上的陽光,蘇顏的臉色有些蒼白,雙眉微蹙,似乎有點心神不寧。
“夫人,那和尚打發走了?”
“是……相公這是……要出門?”
某生本沒有要出去,但既然已經出來,不如去西市看看古玩好了。蘇顏聽了,神色越發顯得不安,某生覺得有些奇怪:
“夫人怎么了?是不是身體不大舒服?”
蘇顏連連搖頭,看著某生,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嘴角幾次牽動,終于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道:“那相公早去早回吧。”一轉身,急急進到后院去了。
某生因為心里存著顧慮,在古玩市轉了幾圈,并未見什么可意的東西,剛要回去,從路邊一個不起眼的巷子里溜出一個行腳僧,扯住他的袖子,低聲道:“我見老爺在這里轉了幾圈,對那些俗常的器物都不放在眼里,當是個識貨的人。我這里有件寶物,不知道跟老爺是否有緣?”說著從懷里掏出一面古鏡。某生被他嚇了一跳,何況早上就有和尚上門搗亂,因此心里難免有些不悅,但一見那鏡子卻立刻喜歡上了。這鏡長不盈尺,形貌樸拙,頗有古意,但那寥寥幾筆雕飾絕不顯出粗糙來。鏡面清冽,如冰霜一樣的質地,幽幽地有森然寒氣,捧在面前,不覺清涼許多。那僧人生得賊眉鼠目,從鼻孔里還眥出幾根鼻毛來,見某生看得仔細,立刻湊近了介紹道:“不瞞老爺,這寶貝原是朝中故吏府中之物,無意間流出。傳說這是從女媧時遺留下來的古鏡,不但能辟邪照妖,而且能通曉過去未來。在故主府里時,就有很多奇異的事情……”某生被他嘴里噴出的臭氣熏得只覺惡心,哪里還要聽他廢話,哈哈一笑將他的話打斷:“你也莫說這么多,我只是喜歡這鏡子,想買回去給內人梳妝罷了。你所謂這鏡子‘無意間流出,只怕是被偷出來的吧?”僧人聽了面有赧色,沒敢要多少銀子,就把這鏡子給了某生,轉身不知道消失在哪條巷子里了。某生得了鏡子,心里開朗了些,就往家走,奇怪的是這鏡子一路上“嗡嗡”作響,好像有什么話要對某生訴說一樣,某生這才知道恐怕果真得了件異物。到得府門口,卻恰看見蘇顏備了馬車要出去,看上去神色狼狽,某生趕緊上前:“娘子這是急著要去哪里啊?”
“啊……早晨丫頭來報,說是媽媽想念,讓我過去敘話,少傾就回……相公怎么回來得這樣早……”
“呵呵,不是你要我早去早回么?你看今天我在市上得了面寶鏡,正合每天給你梳妝用。”某生說著,從袖子里露出那鏡子來。不料蘇顏陡然變色,某生只見眼前一道寒光“嗖”地過去,蘇顏尖叫一聲就不見了。某生一下驚呆了,向四周看一看,丫鬟也都不知所終。午后的太陽白晃晃地直打在某生的頭頂,那面鏡子“嗡嗡”的聲音漸漸弱下來,然后某生發現從車上掉落一根枝條,幾朵碩大帶淚的李花結在上面。他傻傻地拾起來,聞到上面熟悉的味道。
某生推開家門,轉了幾圈,一個人也沒看到。他出門上馬,感覺那些熟悉的街道全不是往日的模樣了,那些寬大的道路變得逼仄,而狹小的巷子卻寬暢起來;兩旁的屋檐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搖晃不定;一只狗從馬蹄下竄過去,某生定睛一看,卻發現它是倒著跑的,尾巴像一面旗幟,拖著身子向路邊靠。他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把鏡子從懷里抽出來,狠狠地向青石板道路上摔。古鏡還沒有落到地上,就“嗖”的一聲,掠過一道白光,不見了。某生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任由馬踢踢踏踏地在長安城里走,不知不覺出了城門。
城門下立著一個老者,長了一張和善的臉,有兩道像女人一樣的彎眉。某生覺得自己應該認得這個人,可怎么也想不起來。他定定地看著這人,沒想到這人先開了口:“呵呵,不記得我了么?你在我褲腳上撒的這泡尿可還在呢……”某生看這老者的褲腳,果然有一塊濡濕,像是一個神秘的符號,“你不記得我,總還記得你那時折下的那根李樹枝吧?你把它攥在手里,一路帶到洛陽,不知丟到哪里去了。現在你找到它了么?該還給我了吧?”某生聽了他的話,感覺自己的腦袋好像被撬起來一塊似的,陽光和灰塵都從撬開的這個缺口飛了進來。他面對老者向他伸出的那只寬厚的大手,面對眼前塵土飛揚的官道,好像面對自己的來世今生,他高高地揚起鞭子,重重地落在馬背上,馬撒丫子跑了起來。某生一直奔到十里坡,栽倒在一棵樹冠廣大的李樹下,昏死過去。
某生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干凈的客房里,客房里有一張畫,畫里有一團鮮艷的紅色,那是一座廣大的宅院在燃燒,青煙隱隱升起。隔著幾個坊區,在一條街道的正中,一根開滿了李花的樹枝橫陳著。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個小廝端著洗臉水走進來:
“公子昨晚睡得可好?兩位老爺等著公子一起用早膳呢,還有李娘,大老爺已經連夜把她從洛陽接回來了。”
本文插圖為埃舍爾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