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亞軍 馬 季
受訪者:溫亞軍
訪問者:馬季
寫作是打磨我忍耐力的工具
馬季:在談具體問題之前,我想請你回憶一下,20歲的時候,你是怎么看待寫作的,那時候文學對于你的意義是什么呢?
溫亞軍:我20歲的時候,是上世紀80年代后期,我在新疆喀什地區的英吉沙縣中隊當兵。那時因為特別孤獨,就進入了“地下初級寫作階段”,當然覺得文學很神圣了??墒?,處在那個年齡段,又面臨前程茫然,總有個夢想,就是用文學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就這么簡單。實踐證明,我的命運就是文學改變的。至于當作家的愿望,當然很強烈了,但是也很隱秘,那個時代,很多青年人都暗藏這個夢想。
馬季:那么到了40歲的時候呢,就是現在,它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哪些東西被保留了下來?
溫亞軍:在40歲之前,我早就覺得具有原型意義的真切世界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模糊的相對破碎的世界,我看什么都覺得不完整、不夠清晰了。我們面對的人生,是一個復雜多變的萬花筒,雖然無法預知未來,卻通過小說可以去想象,去描述。想象和描述使我對小說越來越著迷。如果要說變化,那就是我早就沒了用文學改變命運的想法,只是用文學來表達我內心的感受,來描述我的精神世界。同時,我保留住了對文學的那份摯愛。40歲了,雖然在創作上覺得沒成就感,但我認為這二十年沒有白活,挺值的。
馬季:我很關心一個作家內心成長的過程,在什么地方停頓了,在什么地方得到滋潤了等等,一些很小的細節,讓我看到一個作家創作的生命場,當然,機械的圖解、簡單的對應是很可笑的。你覺得自己的創作依靠的是什么動力呢?尤其是在新疆的十幾年里。
溫亞軍:我的動力是寫作的意義。正如思想家要通過理性的盤問直達生活的意義,歷史學家得通過歷史事件總結歷史規律一樣,文學要通過對生活現象的描述,還有在生活基礎上的虛構來表達作家對生活的認知態度。在新疆的十幾年里,隨著對生活認識的提高,對人生和社會判斷能力的增強,我的寫作意義也一直在改變。從先前的想改變自身的命運,到后來的想表達自己對人生的感受,再到后來對破碎世界想象整合的展現,這些愿望都是美好的,包括當初想改變命運的愿望。
馬季:你在新疆度過了青春期,這一點對你的寫作是很重要的。
溫亞軍:在新疆的十六年,是我人生最關鍵的階段,在成長、生存等一系列問題上,文學對我的精神支撐不言而喻。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許多時候,當我被現世折騰得無可奈何時,寫作成了打磨我忍耐力的有力工具??墒牵瘧嵰擦T,歡愉也好,使我一直保持著一個還算堅強的人格。這是文學給我的。我這樣說,并不是故弄玄虛,我一直認為,一個寫作者,得有個堅強的人格,就像無形中有種力量,把你的作品支撐起來。
馬季:那些生活氣息濃厚的作品,在我印象當中很有韻味,只是顯得相對單薄。在新疆期間的寫作,就你來看,值得提及的小說有哪幾篇?
溫亞軍:我以前的一些作品就存在這種問題。剛開始寫時,總想著寫得真實一些,有生活氣息,慢慢地,就不那么寫了。我現在比較排斥那些太貼近生活的小說,我覺得,過分強調小說的“真實性”,強調生活氣息,就缺乏足夠的創造力,失去了小說的意義和價值。
在新疆時,我一直在部隊,根本沒有部隊之外的生活,可我的大多數作品卻是寫新疆農村的,就是靠著我的想象和人生經驗。其實,我在新疆時寫作數量并不大,像《馱水的日子》、《劃過秋天的聲音》、《游牧部族》、《病中逃亡》和《落果》等,都是那時候寫的,后來的許多小說都是到北京才寫的。
書寫離現實較遠的另一種人生狀態
馬季:你是哪一年來北京的?離開新疆之后,你回去過沒有?
溫亞軍:我是2001年初調到北京的。我這人命比較好,很幸運。離開新疆后,我一直想念那里,很想回去看看,但沒機會。去年底,還是老部隊有個活動,邀請我去,可惜只待了兩天,沒去成喀什。在北京這些年,只要我寫新疆題材的小說,總會寫到喀什,寫我認為的能夠成為我小說世界里的蕓蕓眾生。這也是我的創作根本。
馬季:每個作家幾乎都有自己的寫作噴發期,以前的積累一下子涌出來了,你的寫作差不多是這樣的吧,好像基本是以寫新疆為主。這說明為沒有“生活” 而焦慮是值得懷疑的,“生活”就沉淀在我們的內心,它的釋放需要經過一個過濾期。
溫亞軍:我同意你的這個說法?!吧睢背恋碓谖覀兊膬刃?,慢慢顯露它的分量。到了北京,盡管我不善交往,但眼界還是開闊了,思維也比在新疆時發生了不小的變化。更重要的,在小說的器局上較之以前開闊了許多。這之后寫下了《硬雪》、《金子的聲音》、《成人禮》、《赤腳走過桑那鎮》,還有最近的《地衣》、《地軟》等等小說,無一例外,全是寫新疆的,相比以前的寫作,現在顯得從容自如得多。相反,我住進了大都市,寫出的一大堆都市小說,像《桃花落》、《手心手背》等,卻有些許激憤之情。這就說明,生活場景會開拓一個作家的思維,同時,或多或少也會制約一個作家的思想。
馬季:年齡、生活閱歷和寫作經驗的積累當然是關鍵所在,但是,這里面是不是存在生活場景變化所引發的寫作路徑的變化,這個因素重要嗎?中篇小說《地衣》里的家長里短依然有過去的氣韻,但收放就自如了許多。
溫亞軍:這個因素不是重要,而是相當重要。我原來在新疆,身在部隊,但我沒法把握部隊題材,由于新疆自然環境的因素,我怕寫成那種訴苦式的,類似于紀實的那種。我不愿無病呻吟,只好書寫離現實較遠的另一種人生狀態,那樣,我的情緒才能保持平靜。直到現在,我寫小說的心態一直還算沉穩?!兜匾隆芬婚_始寫得比較從容,到后半部稍有點倉促,但整體上還算均衡吧。
馬季:《地衣》,還有《地軟》和《地煙》這三個中篇,全是寫新疆的,可互不關聯。
溫亞軍:我有意把標題做成與“地”有關,想著能接通新疆的地氣,現在看來,我還是能在那個空間里創造出更新的文字。尤其是《地軟》,這是一部有些難度的中篇,也是有一定追求的,當時沒想太多,只是偶爾有沖動就寫了,寫著寫著,不時會有飄逸靈動的感覺出現,寫完修改時發現好多問題,經過無數遍打磨后,我比較滿意。
馬季:這個其實是寫作最佳的狀態,一棵好種子,只要想象的溫度適合它,就會迅速成長起來,我相信,你的新疆想象可以寫一輩子。
溫亞軍:海德格爾說:“作品締建一個世界。”我作品里的新疆,是我想象的另一世界,為解決在設置人物與現實世界時碰到不必要的問題,在我的作品中,除過喀什這個真實的地名之外,有兩個地名“塔爾拉”和“桑那鎮”,是我創造出的另一個隱喻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任意翱翔,自由自在。不敢說自己的想象會多么豐富,但只要放開想象的翅膀,相信每個寫作者的空間都是非常大的。
馬季:問題是如何使這樣的想象更豐厚,更具有文化含量,就是通常講的具有普遍意義吧……說到這一點,我還想問一句,你平時對文學理論關注嗎?
溫亞軍:想象本身就不是單一的。但具體落實到作品,文化含量的匱乏,就像文學性的缺失一樣,與一個作家想象能力的把握,還有忽略文學的一些因素有很大關系的。我以前對文學理論還是很關注的,買了不少理論書來讀,可慢慢地就覺著理論離創作挺遠的,眼下,我還經??瘁槍δ称髌返脑u論文章,純理論的很少看了。寫小說大多得靠自己的悟性和生活積累。
進入創作,我的心會慢慢溫潤起來
馬季:從你的創作來看,你偏向于經驗性寫作,基本上是老老實實寫自己有感受能把握的生活,然后在里面開掘,上升到形而上。但也有例外,《第一百零九將》完全依靠想象去寫,似乎是在做新的嘗試,不過我覺得不成功,背后的東西沒表達得來。
溫亞軍:基本上是這樣,我一般寫得相對比較規矩。我做人也是這樣??墒?,我的思維也有跳躍幅度比較大的時候,像《病中逃亡》、《蚊帳》、《蚯蚓》、《金色》,還有你提到的《第一百零九將》等,都是瞬間的一個念頭促使我放開思緒,天馬行空,可是,難以脫離既定的思維,還是像我這個人,中規中矩,放不開,有些東西表達得不是太到位。就像《第一百零九將》,還是太刻意了,只想象了梁山上的這么一個人物,有點主題先行,沒好好琢磨,使小說的內涵比較缺乏。
馬季:應該有一些嘗試性的寫作,率性其實是很寶貴的行為。
溫亞軍:我現在是一個缺乏冒險精神的寫作者,雖然也曾做過一些突圍式的努力,但總體上還是傳統的。因為好多年前,我曾嘗試在結構上有所變化,寫過一個長篇,不是標新立異,而是想做些新鮮的調整,沒想到出版社都不給出版,說是閱讀上有障礙,影響發行量。最后,改得比較傳統了,四年后才得以出版。不是我與出版社妥協了,而是我心有余悸,那種嘗試到底有沒意義。
馬季:這就涉及到作家的創作類型和個人的資源,《老人與海》、《喧嘩與騷動》同樣杰出,海明威與福克納是難分伯仲的。創作源于生活是句套話,其實它真正的含義已經被遮蔽掉了,有許多“生活”未必看得見摸得著,“心”才是真正的獵手。
溫亞軍:說到這個,我突然想起福克納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演說中說道:“占據作家創作的只應是心靈深處的亙古至今的真情實感。愛情、榮譽、同情、自豪、憐憫之心和犧牲精神,少了這些永恒的真情實感,任何故事必然是曇花一現,難以久存?!笨墒牵枚嘧骷页3焉畹恼媲閷嵏袑懗尚≌f,而忽略了心靈。這樣,就導致小說的藝術性越來越缺乏。我這樣說,不是說小說要寫得多么高深,叫人難懂,就具有了藝術性。不是這個意思,我認為小說無論是在語言還是敘述、細節、結構等方面,得有一定的講究。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小說的容量,你可能早就注意到了,現在有些中篇小說就是個短篇的容量,長篇就是個中篇的量,某些作家為湊夠那個字數,使小說越來越缺乏文學性,也沒多少內涵。這樣做有點可怕。
馬季:還有就是作家的性格,在某種程度上它甚至左右著作家觀察世界的方式和角度,有的冷靜,有的熱情,有的浪漫,有的嚴謹。你大概屬于比較冷靜的人吧,思考型的,但內心又是復雜而細致的,所以我看你的小說往往是情感與思辨呈現交雜狀態。《馱水的日子》恰恰在這個層面比較成功,進入了事物的肌理。
溫亞軍:我把你的這些話當成夸獎,可令我汗顏。我其實也不冷靜,在我的都市題材小說中可見一斑。怎么說呢,在創作上,我一直處在難以言說的苦惱和焦慮之中,因為不想太單一,一直在尋求變化,力圖拓展自己的題材領域。除過寫了不少都市題材的小說,我也寫過一些散文,說實話,不怎么樣,可能離開虛構,我也是有思考的,但就是不能從容應對。
《馱水的日子》是個偶然,之后,我的心態突然間平和了許多,不再把自己弄得那么緊張了,在小說的細節、語言,還有情感上,我有了足夠多的耐心。所以,就有了后來的《成人禮》、《下水》、《硬雪》、《槐花》,還有《地煙》等作品,越寫越溫情。其實,我這人的性格不是太柔和,有點硬,骨子里的,但撇開現實生活,只要進入創作之中,我的心會慢慢溫潤起來,并且還越來越有了點幽默感,像近期的幾個中篇《阿爾巴尼亞一家》、《問出來的事》等,寫的時候沒覺著,修改時有些地方會把自己逗笑,一個人哈哈大笑,心情挺愉快的。
馬季:你在寫作中有沒有無力感?就是對自己的表現力產生懷疑的時候?
溫亞軍:當然有了,大多時候對自己不滿意,寫一篇作品的開頭時,總覺得語言不夠準確,人物不夠到位,多次產生過放棄的念頭。每當這時,都是我愛人鼓勵著寫下來的,后來多改幾遍,發現還是有一些超越的。另外,我對自己的表現力一直持懷疑態度,從來都不自信。我覺著,一個寫作者,還是不自信的好,不然,會膨脹的。
保持對“主流文化”的判斷能力
馬季:前一陣閻連科講作家的境界問題,引發了網絡爭論。這在過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我們小時候都是講理想的,作文里寫過,課堂上問過,現在就奇怪了,好像這是個很意外的問題。娛樂對文學的沖擊是巨大的,最后連意義都喪失掉了,這樣的寫作現在比比皆是。前幾年我在老家和一個原本不錯的作家爭論類似的問題,結果是不歡而散。
溫亞軍:稍稍回顧一下就能知道,在某個時期,激昂者,躁動者,盲動者,沮喪者,絕望者,不安者,都曾有過。從形式上看,現在可能遇到了一些從未有過的問題,其實,以前這些情況也是有的,只是形式不同罷了。現在的情況是,整個社會機制發生了改變,作家對社會的意義也發生了變化,一種簡單的市場因素左右了文學,有些作家沒有應對市場的生活經驗,在市場的挑戰中,就沒法保存自己能發出一些有效的聲音。可是,有一些作家就不同了,他吃透了市場,對娛樂化的能力心里有底,他們像娛樂明星似的,經常在小報小刊上炒作自己,卻不見說到作品。還有一些作家是不需要作品的,這歷來就有。什么理想,什么境界,什么文學性,對某些作家來說,已經很陌生了。
馬季:社會生活愈來愈豐富,可能性愈來愈多,這本來不是壞事。事實上我們都在變,這個變并不存在對錯的問題,我就是覺得一個人應該堅守自己,生命那么短暫,一個人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成功又那么的艱難。具體到寫作,真是很寂寞的一件事情,所以有人把它游戲化,雖然我不贊同,但也學會了接受。
溫亞軍:這不就得啦。你不妥協,但能夠接受,還能怎么辦呢!好多事,哪怕是寫作以外的事,你我都是很無奈的。別說我們了,過去就連魯迅,甚至托爾斯泰那么偉大的作家都沒辦法。可是,你說到堅守,我還是很贊同的,無論文學在這個社會處于怎樣的境地,發生什么樣的變化,但我們還是應該認真對待寫作。這個起碼的準則不能變。
馬季:在大浪潮的影響下,還出現了一種現象——復制,寫作就像進入程序一樣,不由自主,這大概是當今最強烈的寫作困擾?,F在看來,能嚴控自己的作家并不多,在巨大的社會慣性裹挾之下,原創力被逐漸削弱了。
溫亞軍:生活節奏太快了,各種各樣的原因導致自我復制是很嚴重。就拿我自己來說,除過以上提到的那些小說外,有一部分小說在情感上還是有重復的,前幾年出小說集時,我意識到這個問題,曾與石舒清交流過,他也有同感。我們都在努力克服呢。其實,每個作家都是不愿重復自己的。說到這個,有必要提到史鐵生,我認為他是一個能嚴控自己的作家,他不光對生命的體驗與我們不同,他的作品在藝術內涵,甚至探索上,不借助西方,完全是本土民族性的,是我能夠接受的。當然,還有很多這樣的作家。
馬季:另一方面,張煒還提出了一個更尖銳的問題,就是作家對主流文化意識的順從。這個其實更可怕,它使作家在麻痹中逐漸喪失自我,誤以為自己的創作是在前沿的。比如說“底層寫作”,大作家小作家一股腦兒全奔那去了,也不管自己對那里是不是熟悉。
溫亞軍:這種歸類,或者命名,是不科學的。什么是“底層寫作”?在文學性越來越缺失的今天,小說全往“真實生活”上靠攏,貼近現實就能改影視劇,這本身就帶有功利目的,何況,好多人還卷入這個爭論之中,很無聊。為什么不能談論,或者爭論一下當今小說的文學性呢?當然,眼下如果談論一部小說的成敗,就會說成是這個故事講得好不好,能否出奇制勝,沒有多少人在意文學性啦。要我說,這與順從主流文化一樣可怕。如果想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就得保持對“主流文化”的判斷能力,還有對現實的把握。
馬季:在這個前提下,我還是比較喜歡你的那些所謂“簡單敘事”的小說,比如《劃過秋天的聲音》、《病中逃亡》,甚至像《花開的聲音》這樣的作品,我也是喜歡的,那里面有一種獨特的東西,雖然不是很壯闊,卻有神韻,有小說的靈動,關鍵是有區別于他人的東西。
溫亞軍:我這個人就很簡單,呵呵。我從不刻意去寫簡單的小說,也沒有想過要把它寫得多么與眾不同,但我一直在努力表達自己想表達的東西。我指的是寫小說,在口頭上,還有理論上,我的表達能力極差,也不是我木訥,而是肚里沒貨,這不是謙虛,是真的。我很敬仰滔滔不絕,并且有條有理的作家。我怎么努力學習,就到不了那個份上呢?
寫作者就像舉重運動員一樣
馬季:小說的重量盡管重要,但必須融合在人物、細節里面,沒有神韻和氣韻的重量往往吃力不討好。你在創作中有這樣的體驗嗎?
溫亞軍:無論長篇還是中短篇,都是有一定重量的,可這只是小說的一個特征,真正有重量的小說往往在描寫這些特征時,通過暗示性語言裸露作家內心的思想,使人物有相對復雜的內涵。當然,現在有的作家可能抱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是奔著某個目標去的,丟下寫得不錯的中短篇,去湊熱鬧寫長篇,寫得還很“厚重”,歷史感也很強,語言卻來不及打磨,敘述也不節制,洋洋灑灑幾十萬言,卻看不出塑造的人物有什么性格,基本喪失了超越意識和挑戰精神,挺悲哀的。
馬季:你還寫了一批都市題材小說,比如《偽生活》、《花弄影》、《寶貝兒》等等,表現城市人的欲望與內心的掙扎,好像是一種冷靜觀察的角度,這和你寫部隊,寫鄉村生活不一樣,在閱讀感覺上變化很大。原有的那種溫情還在,但由感性變成了理性狀態。
溫亞軍:是啊,不知道這是不是我寫作上的悲哀。我一直在想,如果用社會的眼光認識現實,這是我寫作的局限。那么,我得擴大題材范圍。可是,在每次變化的時候,我內心是不踏實的,對不同環境下人性的判斷會有失衡感。那種復雜的、感性的、矛盾的心理使我的一些感受會出現偏差,當然影響到了我的表達,致使小說人物的物質欲望比生命欲望更加強烈,我承認,這些小說在藝術內涵上比較欠缺??墒?,我對欲望化的敘述和對生存表象的描寫從不迷戀。
馬季:我和艾偉討論過類似的問題,一部好小說應該是平和的,具有包容性,換句話說,應該既有詩意的成分,也有對欲望的表達,現代人的生活不就在這兩者之間徘徊嗎?盡管這兩者很難統一起來,人總是讓自己陷入矛盾當中。
溫亞軍:是這樣。小說是要講藝術性的,可在這個時代,人們對小說的解讀或多或少存在著一些偏差,甚至帶有些許鞭撻社會現象的期待,這樣,小說的負荷就會超重。再就是,越來越多的社會現實對作家本人的沖擊,還有誘惑,致使作家很難沉靜下來,認真面對小說的意義去寫作了。這樣,作家的壓力是雙重的,能在這樣的壓力下,寫出各方面都相對比較完美的作品,是很困難的。
馬季:我覺得你還可以在過往的生活中,比如在你的新疆生活記憶中尋找一些與當今生活直接相通的東西去表達。讓多種經驗復合起來,是不是能夠找到新的表達途徑呢?
溫亞軍:我一直在嘗試,一直在努力。這也正是我最苦惱的問題,你可能也注意到了,凡是我寫新疆題材的小說,大多都是關注存在的,至于精神啊,理想什么的,涉及得還是比較少。這只能說明,我對新疆的理解簡單地停留在存在的層面上,還沒有更深層的挖掘,就是說,我創作的空間還很大,能夠表達的東西還很多。我會努力的。
馬季:關于長篇小說,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是認為,很多作家還不具備駕馭的能力,長篇小說尤其不在數量上,一個作家不可能有很多好長篇小說的,有二三部差不多的,其中一部能留下來,那就不錯了。不是沒有好元素,現在最主要問題是缺少積淀,倉促去寫,有時候,真正的好東西反而給浪費掉了。
溫亞軍:我一直認為,寫作者就像舉重運動員一樣,能舉起多少,就舉多少,千萬不要舉與自身不成比重的重量,那樣會受傷的。我就寫不好長篇,雖然寫過幾個,大多都不太好,我還是寫中短篇好了,今后會一如既往。
光講故事,就失去了小說應有的意義
馬季:長篇小說光是局部好是沒有用的,我們好像也說到過這個問題,它在體例上與中短篇小說差異巨大,作家的整個生命會呈現在里面,優點和缺點都會表現出來。形象地說,它就像搭建一所房子一樣,要有框架結構,要有很具體的材料,要有大小不一的空間格局,什么都不能缺少。
溫亞軍:是啊,我一直覺得中、短篇小說都不像是一個文體似的,更別說長篇了。不知別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在寫一個短篇時,與寫一個中篇的心情是不一樣的,從什么角度進入,怎么表達,怎么描述,感覺都是不一樣的。你有一個感覺時,也就是所說的材料,能寫成什么樣的篇幅,心里肯定有個底的。我一般不把短篇拉扯成中篇的,說白了,我也沒這個能力。我一直認為,小說不是講故事那么簡單,增加點故事、場景,人物來來回回地多折騰幾次,把故事和字數抻長,就有中篇或者長篇的含量了?我這樣說,不是說故事對小說就不重要,可人物、語言、敘述、細節等等同等重要啊。否則,光講故事,就失去了小說應有的意義。
馬季:你的長篇小說《西風烈》寫了多長時間?感覺到什么觸動沒有,我是說和你的中短篇小說創作相比較而言,那個世界是怎么樣的?
溫亞軍:《西風烈》是歷史小說,寫清末名將左宗棠收復新疆的那段歷史,當時是新疆的一家出版社組織的,寫于9年前,初稿大概用了40多個晚上(我寫作基本都是在晚上),前半部分在新疆寫的,后半部分是在魯院寫成。那時我還沒有電腦,用手寫,每天晚上7點多,就揣上兩包煙,提上一袋歷史資料上到5樓教室,抽完兩包煙,天也就亮了。我不參加任何活動,每晚都去寫。我是個一根筋,認準的事絕不放棄。還有,寫作《西風烈》時的那種想象能力,使我當時很興奮,那些語言和人物、情節像泉涌似的,自然而然就流淌到稿紙上了。那是我寫得最順手的一次。至今,我還堅持認為,近40萬字的《西風烈》是我幾部長篇中最好的一部,人物那么多,又是寫歷史的,我居然沒列任何提綱,還是一次性成稿,后來幾乎沒有多少改動。當然, 最后沒在新疆的那家出版社出版,原因是他們給我提意見,說我的歷史小說沒有現實感。我不會按這種意見修改的。
那時,我認為自己是能駕馭長篇的,后來才發現,那是個例外,因為是歷史小說,它有固定的歷史框架支撐著你,而不是你自己多么有能耐。相對與中短篇小說,《西風烈》也算讓我嘗試了一次寫作的快感。后來,我的長篇就沒中短篇那么快樂了。
馬季:長篇小說對虛的成分和實的成分有一樣高的要求,要在合理邏輯中完成具有難度的敘事。時代精神多抽象的概念啊,但長篇小說必須碰到它,不放過它,使它可感、具象。
溫亞軍:我一直對長篇小說寫作是有敬畏感的。當然,對當下長篇小說的閱讀更有敬畏感。你可能早就注意到了,現在的長篇小說,包括大部分中短篇,在寫作的難度上越來越匱乏,好多小說根本就沒有一點難度,照著生活寫,把故事編圓滿就行,基本不費多大勁。還有一些創作量極大的作家,只強調了對社會變化的理解和把握能力,是不是忽略了他們的作品與外部世界有沒有對話的可能?我們現在談起文學,是在圈內,還是圈外?這個意義是完全不一樣的。有時候,某些會議上談的到底是文學,還是影視劇?這是個值得思索的問題。
馬季:你在閱讀上有什么想說的嗎?比如,有沒有特別鐘情哪個作家,或是某種敘事方式?
溫亞軍:我的閱讀比較單一,也比較現實,只讀與文學有關的書籍,偶爾也看一些人物傳記,其他的書基本上不看,我知道這很狹隘,可沒辦法。不像別人,看什么哲學、思想學、社會學,說句實話,我看不進去那些。
我鐘情的作家很多,像剛去世不久的艾特瑪托夫,他的《一日長于百年》、《白輪船》、《查密莉婭》、《永別了,古利薩雷》,那冷靜而溫暖的表達,改變了我的小說觀;還有索爾仁尼琴,他的《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癌癥樓》,那平和而沉靜的心態,影響了我的人生觀;還有海明威、奧茲、奈保爾、歐亨利、魯迅、汪曾祺、馬拉默德等等,對我的小說創作影響都很大。再就是巴爾加斯?略薩,他的《酒吧長談》與《潘達雷昂上尉和勞軍女郎》,那新穎的小說結構曾使我非常著迷。
受訪者簡歷
溫亞軍,1967年10月出生于陜西省岐山縣,1985年入伍至今,曾在新疆服役16年,現供職于北京武警總部某文學雜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作協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西風烈》、《偽生活》等六部,小說集《硬雪》、《馱水的日子》等七部。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以及《小說選刊》、《中國作家》和《上海文學》等刊物獎,部分小說被譯介到海外,入選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
受訪者部分主要作品
短篇小說
《高原上的童話》(《青年文學》2000年第2期)
《女孩》(《長江文藝》2000年第7期)
《太陽部族》(《百花洲》2000年第5期)
《劃過秋天的聲音》(《綠洲》2001年第1期)
《病中逃亡》(《天涯》2001年第2期)
《馱水的日子》(《天涯》2002年第3期,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
《尋找太陽》(《天涯》2002年第3期)
《桑那鎮的秋天》(《春風》2002年第11期)
《金子的聲音》(《當代》2002年第6期)
《硬雪》(《十月》2003年第3期,獲首屆柳青文學獎)
《火墻》(《天涯》2004年第4期)
《成人禮》(《大家》2006年第2期,獲《小說選刊》獎)
《不合常規的飛翔》(《大家》2006年第2期)
《金色》(《中國作家》2006年第4期,獲《中國作家》獎)
《早年的雪》(《中國作家》2006年第4期)
《回家》(《天涯》2007年第1期)
《蚯蚓》(《中國作家》2007年第4期)
《出門》(《作家》2007年第7期)
《東方紅》(《大家》2008年第1期)
《槐花》(《紅豆》2008年第4期)
《下水》(《中國作家》2008年第5期)
《蚊帳》(《山花》2008年第10期)
中篇小說
《生物帶》(《小說家》2000年第5期)
《海與?!罚ā吨袊骷摇?002年第1期)
《第一百零九將》(《廣州文藝》2003年第5期)
《手心手背》(《人民文學》2004年第7期)
《家有病人》(《大家》2005年第1期)
《各就各位》(《當代》2005年增刊“中篇小說專號二”)
《落果》(《芒種》2006年第9期)
《桃花落》(《人民文學》2007年第4期)
《花開的聲音》(《十月》2007年第3期)
《孝子》(《中國作家》2007年第7期)
《赤腳走過桑那鎮》(《鐘山》2007年第5期)
《寶貝兒》(《紅巖》2008年第1期)
《地衣》(《十月》2008年第3期)
《北京不相信眼淚》(《小說月報原創版》2008年第6期)
出版書目
中短篇小說集《白雪季》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中短篇小說集《苦水塔爾拉》(新銳叢書)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
長篇小說《仗劍西天》群眾出版社2002年版
中篇小說集《尋找大舅》(金書架叢書)中國工人出版社2004年版
長篇小說《欲望陷阱》花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中短篇小說集《硬雪》(中國作家檔案書系)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長篇小說《無岸之?!罚ㄇ辔戳藚矔┥綎|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
短篇小說集《燃燒的馬》(短篇王叢書)文化藝術出版社2006年版
中短篇小說集《馱水的日子》(獲獎書系)群眾出版社2006年版
長篇小說《鴿子飛過天空》(國風書系)河南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
長篇小說《偽生活》春風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
長篇小說《西風烈》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年版
中篇小說集《落果》(中篇小說書系)春風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
特邀主持:馬 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