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華



元代立國90年,時間并不是太長,但在我國書畫史上卻占據了極為重要的地位。元代書畫一改前朝工麗精致,怒張燥露的風氣,形成了蕭適恬淡。清新雅正的風格。涌現出趙孟頫、柯九思和時稱“元四家”的倪云林、黃公望、吳鎮、王蒙等一一大批書畫大家,開創了我國書畫史上光彩四溢的新高峰。其中倪云林以其爐火純青的書畫境意顯得尤為突出,創立了一代文人畫風。
倪云林,名瓚,字元鎮,號云林,別號有荊蠻民、凈名居士、朱陽館主、蕭閑仙卿、曲全叟等10余個。亦自稱倪迂、東海瓚、懶瓚。江蘇無錫人。元大德辛丑年(公元1301年)生,明洪武甲寅年(公元1374年)卒,享年74歲。
倪云林所作書畫,山水不著色,枯木平遠,竹石以天然幽淡為宗+時稱“逸品”;攻詞翰,詩作皆及古意;書從隸入手,翰札熠熠有晉人風氣。他詩書畫皆佳,只是詩書之名為畫名所蓋,而少為人所知曉。性格狷介、好潔,一生所作詩書畫無數,皆以自娛為樂。
倪云林書畫以自娛為樂依據的主要體現在以下兩段文字之中:
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近迂游來城邑,索畫者必欲依彼所指授,又欲應時而得。鄙辱怒罵,無所不有,冤矣乎。詎可責奪人以不髯也。
以中每愛余畫竹,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仆亦不能強辨為竹。真沒奈覽者何。但不知以中視為何物耳。
這兩段文字,集中體現了倪云林的繪畫思想。其立論的著眼點是認為繪畫是抒發自身的思想,是內心情感的真實流露,是自我娛樂。這一繪畫理論蕩滌了前朝畫風中的求形風氣。“宋人論作畫,注重物理,而神韻氣趣副焉。元人則講神韻氣趣,其合物理與否,若不屑顧及之,云林所謂‘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蓋無人深惡作畫近形似,甚至不屑稱作畫之事為畫,而稱為寫”。這是鄭午昌在《中國畫學全史》中對宋元畫風的分析,可渭鞭辟入里,一針見血地指出關鍵所在。而倪云林在《竹枝圖卷》中以墨筆畫新竹一枝,秀嫩可愛,并自識:“老懶無驚,筆老手倦,畫止乎此,倘不合意,千萬勿罪。懶瓚。”這很好地佐證了他“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革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的繪畫思想。那么。倪云林以自娛為宗的繪畫理論又是如何形成的?這有必要從內外兩方面因素和他對書畫藝術獨到的感悟來進行分析。
1時代背景形成文入畫風
元代雖然國家統一,疆域廣大,但這是蒙古武力征服的結果。蒙古統治者根據征服的先后及臣服的程度,將國人分為四等,依次是:蒙古人、色目人(西北各民族、西域及歐洲人)、漢人、南人(原屬南宋境內的漢人)。這種不平等的民族政策致使民族矛盾自始至終貫穿于元朝始終。因此,深受儒家“兼濟”思想影響的漢族文人,著想有所作為,只有入仕為官一途。但現實使他們認識到,元朝終究不是漢人的天下。以往文人即使失意退隱山林,甚至放逐蠻荒,但那種“縱使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的對朝廷的希望和幻想,總不會破滅。但元代漢族文人思想的壓抑和不平,統治者根本不予理會。
倪云林身處于這樣的環境,自然壓抑憤懣,郁郁寡歡,加之家道中落,經濟拮據,為避兵禍賦稅四處漂泊,現實使他深感失望無奈,卻又無力改變。因此在他的書畫中,那簡遠天真、淡化超然的氣息便躍然紙上。在《安處齋圖卷》中,用墨筆畫坡陀林屋,遠山一角,畫面蕭索曠逸。自題:“湖上齋居處士家,淡煙疏柳望中賒。安時為善年年樂,處順謀身事事佳。竹葉夜香缸面酒,菊苗春點磨頭茶。幽棲不作紅塵客,遮莫寒江卷浪花。十月望日,寫安處齋圖,并賦長句。倪瓚。”從畫及自題詩中,可見倪氏安置身心于山水花草之間,以詩畫自娛為樂,無豪放進取之心,無慷慨悲歌之退意,但這并非說倪云林沒有了喜怒哀樂。其在元至正十五年作《漁莊秋霽圖》中用墨筆畫高樹數株,挺拔蕭散,遠岫簡立,山棱崢嶸。自題:“江城風雨歇。筆硯晚生涼。囊楮未埋沒,悲歌何慨慷。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珍重張高士,閑披對石床。此圖余乙未歲戲寫于王云浦漁莊,忽已十八年矣。不意子宜友契藏而不忍棄捐,感懷疇昔,因成五言。壬子七月甘日,瓚。”此圖用墨稍顯濃潤,字體隨性清逸,文人馓骨在畫中如蒼松挺立。此畫意境深邃,別具風格,和一意平淡的倪氏畫風稍有不同。自題此圖時倪云林已七十有二(壬子年為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回看18年前所作畫卷時,胸中郁郁之情尚微露筆端。在他的《擬賦岳鄂王墓》中很能見其熱血滿懷:“耿耿忠名萬古留,當時功業浩難收。出師未久班師急,相國翻為敵國謀。廢壘河山猶帶憤,悲風蘭慧總驚秋。異代行人一灑淚,精爽依依云氣浮。”這是他平淡中不平凡的一面,胸中踴躍的是金石鏗鏘之氣。
面對殘酷的社會現實,倪云林胸中抱負如云煙漸漸逝去。隨著生活愈加艱辛,身心備受折磨,便寄情于山水湖泖之地,縱情于筆墨方寸之間,在畫作中自娛身心,依靠在書畫藝術上的潛心修養和成就來求得慰藉,以期獲得自我解脫。
2生活經歷孕育鮮明個性
倪云林以書畫自娛,與其生活經歷的跌宕起伏所形成的鮮明個性是密不可分的。倪云林出生于江南富裕之家,其家庭“雄貲于鄉、富甲一方”,雖然在經濟上優裕富足,但幾代人都是隱士,并無太大的權勢和太高的社會地位。倪云林在青少年時代的讀書生活深受儒家傳統教育的影響,“勵志務為學,守義思居正。閉門讀書史,出門求友生。放筆作詞賦,覽時多論評。白眼視俗物,清言屈時英。富貴烏足道,所思垂令名”。這正是儒家人生價值觀的真實寫照。這段時期的讀書經歷奠定了倪云林儒家思想的基礎。
倪云林28歲時,其兄倪昭奎病逝,不善治理家財的他成為一家之主,應付各種俗事常常使他陷入兩難的境地。但依仗雄厚的家財,此時他依舊過著“閉門讀書史,出門求友生”的悠閑生活。這段時期,他讀書更側重于老莊的玄學,為避俗務,他謝絕塵事,潛心澹泊,整日埋首于古籍之中,“潛心觀道妙,諷詠古人書。懷澄神自適,意愜理無遺”。他潛心研究玄學并非是為了追求道教的長生之說,而是要獲得思想和心靈上的自由。這一時期的讀書生涯為以后他追求澹泊寧靜、幽遠空靈的書畫風格埋下了種子。
倪云林家道中落后,經濟陷入內外交困之中。整日為了處理債務低三下四地拜官候吏,這與他清雅高逸的個性極不相符。因此,他“不辭筆硯酬嘉會,去住江湖各有情”。作好了棄家漂泊的準備,開始了流轉無定的生活。在艱辛輾轉的動蕩生活中,倪云林并沒有失去信心,他追求心境平靜,保持不悲不喜的安寧心態。在漂泊途中,他留下許多畫作,至正二十年(公元136。年)作《怪石叢篁圖》,墨筆畫高巖清泉,怪石叢篁。自題:“天妃廟里曾游處,怪石叢篁漫雨苔,今日江湖重回首,卜居南嶺自云隈。歲庚子十一月什日,邂遁云岡道師,于長洲邑東之衍慶院,以此紙命寫竹石并賦
詩,而紙皆不佳,漫爾作此,愧不能工。道師憫世憂國,以道術為己任。汩汩城邑之中,不以為苦,不肯自逸于風埃之表也,故末句諷之云。邾玄暎、幼霞子。”此圖畫法蒼秀雄健,字體率意幽淡,不同它作。題識中也可看出他不以漂泊為苦,樂觀恬淡的精神。也正是不停地漂泊,把他從狹隘的小天地帶進了紛繁的大世界,最終進入了他“流水初無競,歸云意自閑”的境界。
3洗陳煉古,成為藝林巨擘
不識舊物,何以言新。倪云林清新淡雅,令人耳目一新的畫風的形成,固然與客觀環境和生活歷練息息相關,但他同樣經歷了一個從認識探索到領悟成熟的過程。
據《清河書畫舫》記載,倪云林筑清閟閣,收藏了大量法帖名畫,有吳道子《釋迦降生像》、荊浩《秋山圖》、王維《雪蕉圖》、董源《瀟湘圖》、鐘繇《薦季直表》、王獻之《洛神賦十三行》、智永《月儀帖》、陶隱居《畫版帖》、褚遂良楷書《干字文》、張旭《秋深帖》、米芾《寶章待訪錄》、趙孟頫小楷《過秦論》等。在這樣的環境中,倪云林刻苦臨摹古人,習詩作賦,詩書畫皆有所成。
倪云林畢生在書畫創作中不斷探索、不斷前進、不斷突破。他早年常外出寫景,在方壓畫上題詩:“我初學揮染,見物皆畫似。郊行及城游,物物歸畫笥。”可見,他最初學畫還是很注重形似的。在書法上亦是如此,主要是臨摹晉唐名家法帖,如其《寄王叔明》中寫道:“幾夢山陰王右軍,筆墨精妙最能文。”
沒有繼承,就談不上發展和創新。通過對前人書畫的認真吸收,倪云林的書畫素養已極為廣博深厚。中年時期,他汲取諸家之長,又不囿于各家之法,一變古法,初步形成了獨特的倪氏書畫風格。如至正三年,倪云林作《水竹居圖》,青綠設色,畫坡上平列五樹,樹后茅屋叢篁,隔溪遠岫平林。自題小楷書:“至正三年癸未歲八月望日,口進道過余林下,為言僦居蘇州城東,有水竹之勝,因想象圖此,并賦詩其上云:‘僦得城東二畝居,水光竹色照琴書。晨起開軒驚宿鳥,詩成洗硯沒游魚。倪瓚題。”此圖用筆圓潤渾厚,略有董、巨遺法,題詩精整,但尚未脫晉、唐楷法。
不破則不立。倪云林糅合各家之精髓,不媚習俗,獨樹一幟。在晚年,其書畫之間自然率意的美學意蘊已達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境地。用筆不受法度所拘。信手而成,回歸天真爛漫的本心,開創一代書畫新風,產生了無窮的藝術魅力。在《小楷書靜寄軒詩文軸》中,他結體用筆崇法古人,有很重的分隸意味,力避圓熟,意在古拙;結體隨意,筆畫雖精致,卻顯冷逸吉談,靈秀虛和。明洪武五年,倪云林作《春山圖》,墨筆畫岡岫白云,樹石蒼勁。自題云:“狂風二月獨憑欄,青海微茫煙霧間。酒伴提魚來就煮,騎曹問馬只看山,汀花岸柳渾無賴,飛鳥孤云相與還。對此持杯競須飲,也知春物易闌珊。延陵倪瓚。壬子春。”此圖山石用千筆勾皴,老蒼勁健之至,白云亦只作空勾,極為自然率性,畫面意蘊深遠,天曠地遠,整圖完全不作刻意之筆,只為自娛而矣。
明代書畫大家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評倪云林:“迂翁畫在勝國時可稱逸品,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元之能者雖多,然稟承宋法稍加蕭散耳。吳仲圭大有神氣,黃子久特妙風格,王叔明奄有前規。而三家皆有縱橫習氣。獨云林古淡天然,米癡后一人而已。”發乎于心,應諸手。倪云林的書畫正如他的襟懷一樣,是素淡的,素如白練,淡如輕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