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民
[摘要]人類發展史上,人們經歷了很多天災人禍,蒙受了巨大的損失,但人們的生命意識從未斷絕過。伊朗電影中體現出了一種民族的精神,雖然不少電影都表現出了這個國家的人民所面臨的種種困難,但幾乎沒有一部影片中帶有廉價的感傷主義。伊朗導演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的“村莊三部曲”《哪里是我朋友的家》、《生命在繼續》和《橄欖樹下的情人》,用藝術的形式為我們展示了這一主題。
[關鍵詞]生命;阿巴斯;命意識
“5·12”汶川地震已經過去了,我們為地震紀錄片中表現的生命高于一切的人文意識而深深感動。同為亞洲國家的伊朗,1990年爆發了大地震,約有5萬多人死亡,僅在地震中喪生的兒童就超過2萬人,20余萬人受傷,350萬人無家可歸。伊朗導演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拍攝《哪里是我朋友的家》、《生命在繼續》和《橄欖樹下的情人》三部影片以伊朗大地震為背景的“村莊三部曲”,表現了相似的生命意識。
三部曲的拍攝地點是位于德黑蘭以北幾百公里,名為柯克爾和波什特的小村莊及附近地區,這些村落后來在大地震時遭到破壞。震后的第二天,出于感情的原因,阿巴斯就出發去尋找《哪里是我朋友的家》影片里的兩個小演員,但沒找到他們,就去慕尼黑參加影展。1990年6月,大約是大地震后的一個禮拜,阿巴斯在慕尼黑參加影展,參展影片是《哪里是我朋友的家》。記者會中有人問到劇中小孩阿默德及那個村落怎么樣了,阿巴斯回答說他們已經都不在了,現場馬上陷入一片寂靜,然后他敘述災后前往災區尋人的經過,當即有位德國的發行商建議開拍這段過程,影片以尋找這兩個小孩為目的。阿巴斯當初即構想在《生命在繼續》中尋找小孩的故事框架。
《生命在繼續》以類似紀錄片的寫實手法,表現了在地震之后?!赌睦锸俏遗笥训募摇酚捌膶а輲е鴥鹤域屲嚽巴撈呐臄z地,去尋找在《哪里是我朋友的家》影片中飾演主人公的兩個小演員。影片的一開始就把敘述主體定格在了車中父子的身上,父親不茍言笑、憂心忡忡,兒子機靈可愛、問個不停。這兩位主人公構成了影片展開的兩條線索:父親從頭至尾目標堅定,立志要克服重重阻撓,找到自己從前的小演員;兒子則秉持著兒童特有的好奇心、活力和善良,更愿意“節外生枝”,用自己的活力映照出了震區中災民堅強生存的樂觀和活力。這對父子的震區之旅在經過了一段漆黑而漫長的隧道之后正式開始,阿巴斯給出的震區的第一組鏡頭是隧道的黑暗結束后突現的光明,在飛揚的塵土和嘈雜的環境中,百姓、僧侶、警察在廢墟中努力地勞動著,背后大喇叭中悠揚的民族音樂響起。這個真正意義上的開篇奠定了整部影片的基調和主題,它展示了災難的悲劇性和殘酷性,卻要在殘垣斷壁的背景中凸現生的力量?;蝿拥溺R頭展現出劫后余生一片狼藉的村莊,當觀眾正為那些遭受災難的人們痛惜和傷心時,鏡頭一轉,從那被震壞的門框推出去,門框之外是蔚藍的天空,明亮的陽光,濃密的綠陰,歡叫的鳥兒,一派生機盎然的詩意景象,大自然蓬勃的生命力就這樣通過長鏡頭一下子呈現出來,讓人豁然開朗,一掃陰霾。門框內外景物的對比寄予了伊朗人對未來的希望,災難雖然殘酷,但是生命依舊美麗。每當言及親人的死亡,他們雖然面露悲戚之情,但這并不會動搖生者的“生活在繼續”的堅定的責任。影片結尾的那個經典的汽車沖上高坡的長鏡頭,更是形象地同時也寓意深刻地表現了伊朗人民勇往直前、頑強生存的精神。
在影片的結尾處,主人公最終還是沒有找到那兩位小演員,但是有路人說看見過他們。鏡頭的盡處出現了兩個小孩。這樣的情節設置正是導演阿巴斯有意為之的。雖然他本人第一時間就奔赴震區去尋找那兩個小演員,但一旦涉及電影,阿巴斯決定“把所有感性的形式放在一邊”,他寧愿用片中兩個小演員的缺席作為對地震中兩萬名死亡兒童的默哀,拋棄了最終喜劇化的懸念,而將主題集中于“對那些在地震中幸免于難并且嘗試迎難而上繼續生活下去的人們展現出勇氣和希望”。影片《生命在繼續》表層意義上尋找的是當年那兩個小演員,實際上影片尋找的是人類生命的希望。阿巴斯在簡潔流動的電影影像中賦予的是深沉的哲學意念,該片榮獲戛納電影節的“羅西里尼人道主義精神獎”和“金攝影機獎”。
《橄欖樹下的情人》影片的拍攝地點位于當年拍攝《哪里是我朋友的家》的鄉村,影片表現了該地區經歷了一場地震,地震后,一個電影攝制組來到某個村莊拍一部叫《生命在繼續》的影片,導演親自在當地挑選主要演員,選上了一個正在念書的姑娘塔赫莉和年輕的磚瓦匠侯賽因,在劇中他們飾演一對夫妻。很巧的是,他們倆早已認識,小伙子向姑娘求過婚,但因為目不識丁且沒有多少財產,遭到姑娘祖母的拒絕。在拍片的間隙,侯賽因對姑娘照顧有加,不斷用言行證明自己是個可以依靠的人。他懇請姑娘擺脫祖母的陳腐觀點,答應嫁給他,他告訴姑娘,因為地震死了很多人,他們應當完成真主安拉派給他們的生兒育女的義務,因為他是文盲,他的后代不能沒有文化,而這位姑娘卻受過教育,能彌補這一缺憾。可女方只是埋頭讀書,一言不發,連頭也不點一下。影片拍完了,劇組解散,眼看最后的機會也要溜走。在他人的鼓舞下,侯賽因追隨塔赫莉走在她回家的路上,反駁她可能提出拒絕下嫁的理由。小伙子不停說著,姑娘仍始終沉默。這時,攝影機先是跟隨他們的腳步,后停在了一個高點上,電影的最后是一個四分鐘左右的長鏡頭,表現的是侯賽因遠遠地尾隨著塔赫莉,兩個人一前一后,侯賽因拼命地追著姑娘,遍地的綠色中只看見兩個小白點在移動,一開始是越來越近。在幾乎看不到的最遠處,變為一個大點,可是后來又分開了,小伙子又向攝影機方向跑了回來,一直跑到樹叢中,影片就結束了。影片中的人們在困境下的一種沉靜之美,巨大的災難沒有動搖人們對實現生活美好愿望的努力。正像影片中那個女孩子懷里抱著的盆花一樣。生命總是頑強地散發著熱情。
如果說上面兩個片子是從正面來表達這一主題的,那么《櫻桃的滋味》則從反面回答了生存的意義和價值。
阿巴斯以超現實主義手法,平鋪直敘了一個人求死的虛構故事:對生活失去希望的巴迪做好自殺的準備,只差一個幫他收尸的人,他駕車四處游蕩尋找卻屢遭拒絕。失業工人以為他是精神病,士兵則以信仰為借口加以拒絕,卻不能解釋“軍人殺人和自殺有何不同”。神學院學生以伊斯蘭教義中不準自殺的戒律勸阻他,但蒼白的教義也無法駁倒巴迪的理論:如果自殺是一種罪過,那么不快樂是什么?不快樂的人會傷害別人不也是罪嗎?最后一個是土耳其族的老人、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老人向中年人講了自己的經歷,他年輕時曾因為生活過于艱難想過自殺,當繩子掛在櫻桃樹枝上時,他看見了久違了的日出,綠色的大地,一群快樂的孩子,品嘗了掛在枝頭甘甜無比的櫻桃,于是覺得活著是美好的,便活了下來,老人要中年人自己去做出選擇。阿巴斯其實是想通過老人的故事告訴人們,哪怕是為了生活中最微小的快樂,也要熱愛生命。中年人告別老人,開車遠去。一個雨夜,他躺在事先挖好的土坑
里,等待死神的降臨,可是第二天的早晨他被士兵們的報數聲驚醒,從坑里爬出來。在這里,阿巴斯選擇了一個開放的結尾,爬出土坑的中年人出現在拍攝的現場,一掃沉悶和壓抑。影片的巴迪表面上在尋死,卻在四處找人想解答生之困惑,探尋生的意義和價值。這部影片比以往的作品更抽象。充滿著濃濃的哲學的詩意,通過巴迪這個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的人的自省之旅再度探索了生命的意義。影片中的每個人都以不同的理由拒絕了主人公的要求,這恰是一種對死亡的本能的抗拒。雖然主題的觸角已經伸到了伊朗伊斯蘭教文化和伊朗電影的禁區,但阿巴斯想通過鏡頭傳達給人的是存在主義的命題:生存是一種選擇,而非責任,你無法選擇如何生,卻可以選擇如何死。假如生命也是一種選擇,人們為什么不選擇話呢?最終巴迪是否放棄了生命,不得而知,但阿巴斯“以尋死為始,闡述生命可貴”的拍片目的卻達到了,他讓人們懂得了在人類的生存經驗中雖然有沮喪。有失望,但生命畢竟是美好的,其滋味猶如櫻桃般甜美,需要人們慢慢品嘗。
阿巴斯說:“我記得小時候把自己寫的故事給大人看,通常他們都非常謹慎地說挺好,而且往往補充一句:‘可是太悲觀了,實際情況沒這么糟。我立馬就斷定他們缺乏獨立性,他們屈從于權力。拒絕承認苦難的社會現實。但是今天,當年輕人讓我讀他們的劇本時。我謹慎地說:‘年輕人,伯格曼在黑暗中尋找一線光明,正是這一線光明使他的作品真實可信。你也應該試著……從他們的目光里我很快就明白了他們對我的看法。我認為生活和經驗帶給我們的結論是:盡管我們是悲觀主義者,但是我們活著不能沒有希望。幾年來,盡管處境艱難,但是我的精神狀態很好,這種狀態以某種方式反映在我的工作中。”
伊朗電影相對于越來越紛繁復雜的電影,具有其獨到的冷靜與寧靜,在喧囂中保持著靜觀的態度,是用眼睛、心靈和行動來完成生命的意義。較少的人物對話讓他們充滿了東方宗教的神秘感——對于話語權力充斥著當代文明而言。在電影結構中不但對白少,而且即使是很少的對自也只是簡單地提問,簡單地回答,仿佛使人的心靈返回到了古時的純真年代。伊朗電影的故事也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故事,對他們來說,生活就是生活。伊朗電影在情節上不追求強烈的戲劇沖突,故事性不強,簡約散淡,比較貼近生活。影片的節奏也較為舒緩,甚至可以說相當的慢,在具有伊朗特色的風土景物的展示之中呈現詩意美,在平凡的事件中呈現人性與人情的詩意美,在哲理性的思考中寄予詩意之美等。阿巴斯的影片就是這樣的,這種風格在他的詩歌也有較好的表現。阿巴斯的詩歌極其簡單,甚至這些簡單的符號會讓你浸染了美感和生命的愉悅之后很快忘記。阿巴斯回到了原本的自然世界,并且把這些簡單地記錄了下來,他這種孩子式的記錄使他獲得了輕松自在,御風徐行的生命享受,也使阿巴斯成功地跳出了某些傳統的觀念和桎梏,獲得了詩歌和電影藝術上的新奇飛躍。
理解阿巴斯還是要從他背后堅實的民族文化背景談起。正如他本人曾說的“夢想要根植于現實”,他整個電影夢想就深深植根在伊朗這塊土地上,吮吸著波斯古老哲學的養分。所以,他能夠耐心且不動聲色地關注人們看似極其普通的生活,然后從中挖掘出深邃的情感世界。
在13世紀的哲理詩人薩迪的《薔薇園》中,詩人就將施與和滿足、馴順和堅忍等作為理想中圣徒的品德;14世紀的抒情詩人哈菲茲在詩中則抒發了對現實世界的熱愛,而對伊朗的電影人影響最為直接的當屬大哲學家及詩人歐瑪爾·海亞姆,阿巴斯曾明確指出,自己的電影參照了歐瑪爾的思想,并且認為“自己很好地抓住了歐瑪爾·海亞姆的哲學思想和詩歌的靈魂”,即“要想懂得生命,必須接近死亡,親眼目睹死亡”。
伊朗電影中體現出了一種民族的精神,雖然不少電影都表現出了這個國家的人民所面臨的種種困難,但幾乎沒有一部影片中帶有廉價的感傷主義。伊斯蘭教所提倡的對現世苦難的忍耐,對造就伊朗樂觀豁達、堅韌頑強的民族精神起到了不容忽視的重要作用。所以伊朗電影始終充滿著古老的波斯民族樂觀通達的生存態度和對生活的超然,應該說民族精神正是伊朗電影的靈魂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