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翔珠
[摘要]電影《馬背上的法庭》在藝術上所取得的成就,已獲得了國際國內的肯定,然而就“習慣法與國家法關系”這個深刻而恒久的法學命題來說,它則是一個“活”的注解。近幾年來,法學界探討“習慣法與國家法關系”的論著可謂汗牛充棟。當學者們引經據典、長篇累牘地做著書面文章時,這部電影卻像那支默默走在滇西紅土地上的小小法官隊伍一樣,以一種令人感動的真誠探討和詮釋了二者之間的關系。
[關鍵詞]《馬背上的法庭》;習慣法;國家法;博弈
一、六個案件
影片直線式的敘事方式,讓觀眾跟著三個法官走進三個不同的少數民族村寨,處理了六個各具特色的案件。每一個案件背后折射出來的信息,都值得我們好好解讀和回味。
第一個案件讓我們首先面對的,不是習慣法與國家法的對峙,而是貧困。一個只值5元錢的泡菜壇子,給法官出了一道難題。生活在物質富足的都市中的人們,也許很難理解那種近乎愚蠢的執拗和在貧困折磨下親情的失落,但是,普米族妯娌倔強的沉默和幽怨的目光,卻讓我們讀到了另外一種東西。法律解決不了貧困,然而,貧困卻是我們目前法律運行的現實環境。法律不僅僅要為富人解決天文數字的財產糾紛,也要為生活在貧困地區的人們那點少得可憐的財產提供幫助,畢竟,那也意味著一個公民在法律上的尊嚴。
第二個案件是一場習慣法與國家法的正面交鋒。本案爭議的焦點在于,在習慣法看似大過天的裝滿祖先骨灰的罐罐山,根本不屬于國家法所保護的“物”,或者說,在國家法里沒有任何價值。它屬于習慣法調整的領域,但在國家法中卻找不到任何依據。毫無經驗的年輕法官阿洛于是按照國家法的邏輯作出了一個看似正確實則充滿隱患的判決:法庭不支持封建迷信,駁回起訴。這個判決就像捅了馬蜂窩一樣。幾乎釀成兩個家族的械斗。阿洛的錯誤在于,如果某種社會關系不在國家法的調整范圍之內,也就不能在國家法中尋求解決依據。否則據此所作出的判決,既宣告了國家法的無能為力,又侵害了習慣法上的權利。事實上,在全部的社會關系中,國家法調整的只占很少的一部分。在國家法調整不到或無須國家法調整的領域,仍需要其他社會規范諸如習慣法發揮作用。富有經驗的老馮則完全遵從習慣法處理了本案,以國家司法判決的方式宣布了調解結果:賠償豬一頭、法事一場。姑且不論這樣的判決是否合法。表面上看來,是國家法讓步干習慣法,習慣法占據了上風。但是,此案卻暴露出了國家法與習慣法之間那根脆弱的紐帶。當人們在國家法那里得不到救濟的時候,立刻著手適用習慣法的傳統辦法解決問題,而這只能使國家法受到更大的損害。因此,老馮以向習慣法妥協的姿態,甚至不惜犧牲個人形象去為當事人牽豬,而換取了國家法利益的最大化,同時也讓當事人心服口服,認為自己在習慣法上的權利得到了保護,應當說,這是一個雙贏的結果。
第三個案件依然是貧困。當事人之所以對簿公堂,不是對債務本身存在爭議,而是債務人即使拿出全部家當,也難以償還區區的150元錢。案件最后由法官老馮買單,以“顯失公平”的價格買下了那頭瘦弱的豬仔。老馮的善良的確令人感動,然而人們不禁要問,如果這類事件經常發生的話,像老馮這樣的法官是否會入不敷出?讓法官個人承受這樣的辦案成本是否應當?老馮作為一個天天面對貧困的基層法官,只能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幫助有限的人脫離困境。因此,使所有生活在貧困地區的人們擺脫貧困,為老馮這樣的法官創造一個更好的辦案環境,是當務之急。
第四個案件中,國家法與習慣法的沖突進一步升級,深入到了刑事領域。法官們的馬丟了,只好求助于摩梭女長老。女長老運用本族的力量找到了馬,卻拒絕交出盜馬賊。她的理由是:“我們已經用習慣法懲罰過他了,不能再受你們的懲罰了。”女長老把法律儼然分成“我們的”和“你們的”,顯然,在她看來,習慣法與國家法是兩個平行的法律體系,二者具有同等的效力,習慣法獨立于國家法而存在,一旦適用習慣法對當事人作出處罰,國家法就不能再干預。在她的領地之內,習慣法具有排它的效力,它排斥包括國家法在內的其他規范的適用。但是,一心維護國家法尊嚴的老馮在此案中態度卻很堅決,嚴肅地說要讓公安部機關介入調查。在老馮看來,私法領域的問題可以適當尊重當地的習俗,但刑事司法管轄權卻絲毫不能讓渡,因為這是對國家公權力的侵犯。女長老的沉默讓我們感受到了問題的復雜性。兩人在這個案件上的對峙提出了一個嚴峻的問題:刑法如何在少數民族變通執行?當事人在習慣法上承擔的責任能否免除其在國家法上應承擔的責任?
第五個案件似乎不是通過法律解決的,占理的原告和法官面對胡攪蠻纏的婦女頭疼不已,只好甘拜下風。然而,案件的實質還是因貧困導致的精神和心理扭曲。可見,公民的法律意識和素養也需要物質基礎作保障。
第六個案件是由一份村民規約引發的。彝族村長制定的村約一廂情愿地規定;“過界牛羊一律宰殺。”這份荒謬的村約不僅沒有得到老馮的支持。連鄰村也不承認它的效力。因為它既不是依據國家法,也不是依據習慣法,而是村畝錯誤使用村民自治權制定的一種規范,缺乏合法的效力來源,當然得不到雙方的認可。但是,這個案件的審理卻因為一個節外生枝的事件而擱淺了——阿洛帶著新娘“私奔”了,破壞了彝家人的規矩,案件的受害者鄰村因此停止了訴訟,在他們看來,維護彝家人共同的規矩是最重要,為此,他們寧愿先把自己內部的糾紛放在一邊。由于破壞規矩的是一名公家人——代表國家的法官,問題就顯得格外嚴重,他們也因此失去了對國家法的信任。在他們的心目中,彝家人的規矩是第一位的,而國家法則是第二位的,國家法只是他們用來維護自己權益的手段和工具,而彝家人的規矩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他們的精神支柱,二者的分量完全不同。
二、三個法官
影片中的三個法官性格各異,對比鮮明,他們身上所分別代表的精神力量,是對習慣法與國家法關系最好的詮釋。
老馮是個在山里走了30年的法官,多年的工作經驗使他摸索出了一套特殊的辦案方法。他那句“75年我第一次進山,從雞頭寨走到雞肚寨,再走到雞尾寨,像一泡屎一樣被拉了出來”的粗話雖然讓人忍俊不禁,但道出了他將自己融于這片土地的真誠。楊阿姨那句“阿洛好像你年輕的時候”,讓觀眾知道原來他也曾血氣方剛、意氣用事。然而,幾十年來,他的棱角,他的激情都已經被這片崎嶇貧瘠的土地消耗殆盡,留下了一個看似迂腐而一味委曲求全的法官。事實上,他代表了一種與習慣法逐步磨合的國家法。阿洛指責他使法官的形象掃地,實際上他以最大的熱忱維護著國家法的尊嚴。他在自己的職權范圍內,小心翼翼地維持著習慣法與國家法之間的平衡,盡力協調著二者的關系。他的辦案經歷,應當是對理論工作者一個極大的啟發和實踐支撐。
楊阿姨是一位因政策進入法官隊伍,也因政策被清退的民族工作者。她雖然文化水平不高,卻幾十年如一日地幫助老馮處理各種各樣的民族糾紛。在三個人的法官隊伍里,她充當了老馮和阿洛之間的調節劑和潤滑油。她所代表的,是被國家法所改造的習慣法。在老馮和阿洛的爭執中,她明顯偏向干老馮。這不僅僅是由于感情因素,還因為老馮所代表的國家法認可習慣法,尊重習慣法的傳統,愿意在對等的基礎上看待二者之間的關系,這使得習慣法也愿意發自內心地去接受國家法,熱愛國家法。
在阿洛身上,我們看到了國家法的剛性和狹隘性。阿洛雖然出身少數民族,卻經正牌政法大學的教育成為一個國家法中心論和純粹論者。在他看來,國家法是惟一有效力的規范,其他的社會規范尤其是習慣法應當被革除。他不僅在辦案時對習慣法毫無通融,只知道一味死搬國家法的教條,而且對老馮的辦案方式嗤之以鼻,認為那是對國家法的貶損,最后還以極端的方式破壞了彝家人的規矩,也因此損害了老馮多年來建立起來的國家法在少數民族群眾心目中的威信。他這種單一的思維方式,導致了一連串的負面效應。他沒有認識到,這片少數民族犬牙交錯的紅土地,是一個多元化的社會,也因此存在著多元化的法律,國家法在這里的實施也應當是柔性化的和寬容的,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維護法律的尊嚴。
三、一條路
影片中,法官們所走的那條崎嶇蜿蜒的山路,也是一條少數民族地區法治化的艱辛之路。老馮的死和楊阿姨的退休使這條路看上去更加撲朔迷離。年輕而魯莽的阿洛,如何面對這條路,著實讓人捏了一把汗。不過,楊阿姨那句“阿洛好像你年輕的時候”,又讓我們看到了希望。也許經過多年的磨礪之后,他也會摸索出一套合適的解決辦法。值得注意的是,老馮的經驗給我們提供了一種極有價值的思路,但是,他的做法并不是完全可取的。阿洛的優勢在于他還年輕,有較高的理論水平,如果他能把自己所受的正規法學教育和老馮那種實踐精神結合起來,應該能夠總結出更好的辦法來。如何處理習慣法與國家法之間的關系,并沒有固定的答案,只要這條路存在著,這個問題就永遠存在著,希望像阿洛那樣的法官,能在這條路上走得更好、更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