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健
摘要彼徹姆和查瑞斯的原則主義是現代生命倫理學領域最具影響力的倫理分析進路,它在得到廣泛支持和認可的同時也遭到越來越多的批評。有關彼徹姆和查瑞斯原則主義的爭論凸顯出道德境遇在生命倫理分析中的重要性,同時也暴露出彼徹姆和查瑞斯原則主義認識論和方法論上的一些弱點。盡管如此,彼徹姆和查瑞斯原則主義基于自身的一些合理性與必要性仍有可能在未來的生命倫理學領域以不斷改進了的形式發揮重要作用。
關鍵詞彼徹姆查瑞斯生命倫理學原則主義道德境遇
中圖分類號B82-0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1539(2009)01-0043-04
原則主義是一種以兩個或更多個沒有固定(至少部分沒有)等級排序的原則作為基本框架的倫理分析進路,它是生命倫理學諸多分析進路(如美德倫理、關懷倫理、社群主義、決疑法等)中最具影響力的一種。許多倫理學家為生命倫理原則主義做出了貢獻,從影響力上看,“彼徹姆和查瑞斯的《生物醫學倫理學原則》是這一領域里支持原則主義的最有影響的著作”。本文將把彼徹姆和查瑞斯的原則主義作為生命倫理原則主義的一個典型加以考察,評析其對生命倫理學的意義及有待改進之處。
一、彼徹姆和查瑞斯的原則主義
彼徹姆和查瑞斯的原則主義是一種在基本原則與特殊道德境遇的獨特性質之間進行協調的倫理決策程序。其主要思想可以從三個方面來概括。
(一)四原則是生命倫理決策制定過程的起點與基本框架
在彼徹姆和查瑞斯的原則主義方法論中,規則、權利與德性在生命倫理中雖然也被認為是道德思考的重要因素,但四個原則被認為提供了最抽象、最普遍的規范。這四個原則是:尊重自主(re-speet for autonomy),即要求尊重自主的人的決策能力的原則;不傷害(nonmaleficence),即要求避免引起對他人傷害的原則;行善(benefieence),即要求阻止傷害、促進利益和權衡利益與風險、代價的原則;公正(justice),即要求公平地分配利益、風險與代價的原則。從這些原則可以推出一系列更加具體的用以指導行為的道德規則。四原則的一個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是彼徹姆和查瑞斯所宣稱的普遍性或客觀性,“原則給來自各領域的人們提供了一種容易掌握的系列道德標準……使人們認識到這一領域立足于某些更堅定的基礎之上,而非偏見與主觀判斷之上”。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些原則來自于“共同道德”及醫學傳統中的“審慎判斷”(conmderedjudgment)或稱自明的范準(self-evident norm)。而“共同道德”是超越本土風俗及看法,為社會大眾一般共享的非哲學性的常識及傳統,“包括了對所有人有約束力的道德規范,沒有規范在道德生活中比它們更基礎”。
(二)四原則對倫理決策的指導需要通過具體境遇下的解釋(specification)和權衡(balancing)來實現
原則由于比較抽象,對于指導實踐往往顯得過于不確定,解釋法包含了對抽象道德原則在其意義及應用范圍上的實質闡述,是對原則的有益補充和發展,它使原則擺脫了具體境遇下的不確定性,進而提供了行為指導內容。權衡法涵蓋的是對道德原則相對重要的審議及評判。在某些境遇下,原則之間會發生沖突,權衡法使人們避免陷入倫理決策的兩難境地。在處理原則沖突問題上,彼徹姆和查瑞斯采納羅斯(W.D.Ross)的理論,將四原則界定為僅具有初確約束力(prima facie binding)而非絕對約束力,由原則所規定的義務是初確義務(prima facie obligation),即一種具有約束力的、必須被履行的道德義務,除非它在某特定的狀況下與另一初確義務相沖突競爭,進而被凌駕取代。當兩個或更多的初確義務相互沖突時,當事者必須考慮相競爭沖突的初確義務彼此間的相對分量,采用權衡法去找出何為最佳平衡并借以決定在該境遇下何為當事者的實際義務(actual obligation)。解釋法和權衡法是互相支持強化的,有時在解釋過程中可看見權衡,而有時也可能在權衡中看見解釋,它們借由一個融貫主義(coherentism)模式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彌補了抽象原則與具體判斷之間的鴻溝。
(三)融貫主義是原則主義的核心辯護模式
彼徹姆和查瑞斯對道德信念和道德行動的辯護既不是“自上而下”的演繹主義,也不是“自下而上”的歸納主義,而是同時在上下兩個方向進行的“融貫主義”,并運用羅爾斯所謂“反思平衡”(re-flective equilibrium)方法以達到各道德信念的融貫一致(coherence)。也就是說,開始時必須以審慎判斷為起點,去建構一個較廣泛的理論、原則或規則,這些理論、原則或規則必須與上述作為起點的審慎判斷盡可能協調一致。在具體的境遇下,由這些廣泛的理論、原則或規則推衍出的行動指引有可能與我們當下特殊的審慎判斷不一致,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要么修改或補充原則或理論,要么調整我們的判斷,以此來達到原則、規則、背景理論承諾和特殊判斷等道德要素的融貫一致。實現融貫的過程是一個反思平衡的過程,它包括了對原則、規則、背景理論和特殊判斷的解釋、權衡、檢驗、修正。“它是一種平衡,因為我們的原則和判斷最后達到了和諧;它又是反思的,因為我們知道我們的判斷符合什么樣的原則,和是在什么前提下符合的。”在這個過程中,原則或理論并不享有任何的道德優先權,它與其他道德要素一樣要在具體的道德境遇下接受比較、修正與調整。從這個意義上講,融貫主義的倫理辯護模式就的確不僅僅是“自上而下的”,而且也是“自下而上的”,理論和原則被發展以解釋經驗并決定什么是應做的行為,但是經驗也被用以檢證、強化或修訂理論及原則。
二、原則主義與反原則主義的爭論
《生物醫學倫理學原則》對生命倫理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自從它的第一版問世以來,它已經占據了生命倫理學,成為生命倫理學的主導”。它的倫理分析框架被各種教科書、案例集所采納,并成為臨床醫生行醫的重要倫理指導規范,儼然成為生命倫理學的圣經。然而,原則主義正遭到越來越多的批評,其中最著名的批評來自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的丹尼·克勞塞和達特茅斯醫學校的貝納德·格特。在他們看來:“原則主義的原則主要發揮了標簽的作用,命名了那些人們在思考生命倫理道德問題時值得記住的要點。‘考慮這個……考慮那個……記得去查找……這就是它們要告訴人們的;它們沒有具體表達一種能夠提供有用指導的清晰的、確定的、統一的理論體系。”
克勞塞與格特對原則主義的批評可以概括為三個方面。第一,四原則太過抽象、空洞、模糊,沒有在清楚界定的條件下為道德選擇提供必要的指導。第二,四個原則之間缺少一個將其統一起來的
理論基礎,達不到倫理理論的清晰性和相關性標準,所以不能作為倫理理論的替代品去有效地指導實踐。四原則是從不同的理論傳統中借用的:自主來自于康德,行善來自于密爾,不傷害來自于格特,公正來自于羅爾斯,由于這四個原則來自于不同的理論傳統,所以在指導道德判斷時不能充分、系統地相關聯,經常會發生原則之間的沖突。第三,當原則(以及這一框架下的其他行為指導)發生沖突時,原則主義并沒有為調整這些沖突提供一種系統的解決方法,反思平衡的決策程序對于解決沖突顯得太過于不確定。
原則主義的主要支持者之一,安德魯·拉斯提格(Andrew Lustig)對以上批評作出了如下回應。第一,原則雖然抽象,但與具體境遇結合便可以擺脫這種抽象性。“彼徹姆和查瑞斯的確強調了這種需要,特別是在具體案例中將原則與規則的運用境遇化的需要”,而且,在原則應用中原則本身也得到了豐富。第二,雖然四原則不是在傳統倫理理論的意義上發揮作用,但這些原則對于調節復雜的道德困境卻是充分的。“倫理學家、管理者、臨床醫生等人盡管各自有著不同的基本理論承諾和實踐綱領,但他們的判斷卻的確經常在原則層面上達成一致。事實上,有關做什么的爭論經常在這里結束。”拉斯提格引用了邁克爾·沃爾滋的觀點:“沒有理論基礎的倫理思考是可能的。”
彼徹姆和查瑞斯則從三個方面反駁批評者,捍衛原則主義。第一,倫理學原則并不僅僅是對解決指導道德沖突毫無價值的標簽。進一步的解釋和權衡對于原則的有效運用是必須的。“除非原則被解釋和分析……被具體化并與其它規范相聯系……期望一種比組織規范內容的分類體系更多的東西是不合理的。”第二,承認原則主義沒有為生命倫理學提供系統的理論,但這種批評是無關緊要的。因為彼徹姆和查瑞斯認為,實踐證明,這樣一種能夠為所有人共享的倫理理論很難找到,或者根本不存在。用這樣一種所謂系統理論去指導倫理實踐,在不同理論支持者那里最終只會陷入無休止的理論爭論之中。相反,對于不同理論傳統的支持者而言,達成原則層面上的共識則是可能的。第三,原則主義的確不能系統地解決原則沖突,但這恰恰是原則主義的優點而非缺陷。因為道德生活太過凌亂,不可能有調節道德困境的運算法則。那種訴諸于唯一絕對原則或數個具有固定道德等級排序原則的所謂系統解決方法在價值多元化社會只能掩蓋沖突,而不能真正解決沖突。
三、關于彼徹姆和查瑞斯原則主義的幾點看法
(一)彼徹姆和查瑞斯的原則主義探索對于現代生命倫理學來說可貴且可能
當前生命倫理學領域的諸多疑難,根源于兩個彼此聯系的深刻原因:一是現代生命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為人類生活開拓出幾乎無限的可能性;另一個是現代社會越來越成為一個價值多元化的社會,生命倫理領域的相對主義理念和現象明顯加大,關于什么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以及應該如何做,人們之間越來越難以達成共識。彼徹姆和查瑞斯原則主義的最大作用就在于它試圖超越特定的社會集團、專業、宗教等,提供一種在多元信念前提下對什么是正當的共同觀點。在價值多元化的現代社會里,人們已不可能像傳統社會那樣達到終極信仰和價值追求方面的統一,所以,所謂的共識只能是“各種合乎理性的完備性學說達成的重疊共識的理念”,是存在于原則規范層面的共識而不可能是基本價值層面的共識,彼徹姆和查瑞斯為生命倫理學所尋求的正是這種具有原則規范意義的道德共識。就文化意識形態角度而言,它是在一個支離、分解的局面下,起了一種路標的作用。盡管彼徹姆和查瑞斯的原則主義還存在許多問題,這些問題的存在使原則主義離實現其倡導者所意欲達到的目標還有一定差距,但在全球化、多元化的時代背景下,彼徹姆和查瑞斯試圖通過尋找普世原則來容納道德多元主義和避免道德相對主義,為生命倫理提供一系列清晰、明確的道德原則及規范的努力無疑是可貴且可能的。
(二)彼徹姆和查瑞斯的原則主義恰當地突出了原則與境遇的結合
從彼徹姆和查瑞斯與其反對者的爭論來看,雙方盡管存在分歧,但在強調境遇對倫理分析的作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倫理規范必須與道德境遇相結合,并被賦予適度的彈性。彼徹姆和查瑞斯的原則主義突出了這一點,從而在生命倫理學中,比那些訴諸于抽象、絕對原則的傳統理論顯示出更多的合理性與優越性。
一個倫理原則在形式化的表達下表明它訴諸于對若干典型條件的考慮,然而生命倫理實踐的本性是復雜、凌亂且變動不居的,不可能有一個原則適合所有的情況而沒有任何例外。因而過于僵硬的原則不適合指導實踐,原則必須具有適度的彈性,即一方面原則要具備一定的普遍性,因而可以作為指導倫理行動的起點和基本分析框架;另一方面,原則不能被絕對化,人們可以根據具體的情境對其加以解釋、權衡、修改,原則應允許有例外。生命倫理學是問題定向的,對于一些原則無法解決的倫理疑難,研究者可以考慮原則所包含的那些典型性條件在當下的倫理困境中是否已經變得不切實際,因而不再有效,是否有些新條件已經具有了普遍性,因而應當補充進來,就這樣在改變了的新條件和普遍性原則之間不斷尋求“反思平衡”。
(三)彼徹姆和查瑞斯的原則主義的認識論基礎需要進一步澄清
有關彼徹姆和查瑞斯原則主義的爭論反映出爭論雙方在認識論承諾上的根本差異。爭論雙方由于在理論對于倫理思考是否必須、理論的標準是什么等基本認識論問題上存在著根本分歧,所以在整個爭論中,雙方似乎在各說各話。除非雙方意識到這種認識論承諾上的根本差異,努力澄清各自的認識論承諾,并為自己的認識論承諾進行辯護,否則這種爭論不會取得任何進展。對于彼徹姆和查瑞斯而言,最需要的是對融貫的充分必要條件是什么等做出進一步的充分說明。
彼徹姆和查瑞斯原則主義的認識論基礎還存在著其他不清楚之處。例如彼徹姆和查瑞斯堅持倫理決策的力量來自于被人們普遍接受的規范之中,而不是依賴于醫療保健專業人員的主觀意見或直覺,即使在有疑問和不確定存在的情況下,對它的思考過程也要訴諸于被認為是客觀而非直覺的推理策略和目標。但彼徹姆和查瑞斯在《生物醫學倫理學原則》中卻使用了“審慎判斷”來為道德信念辯護,并且宣稱覺察道德初確義務與智力活動的結合支持了對道德價值的“直接理解”,對原則的解釋要求“一種反思的特殊技巧”,它們表明了一個具有相當多經歷的人所具有的對境遇的敏感性。雖然彼徹姆和查瑞斯把這些觀點稱為融貫主義,但根據羅伯特·奧迪(Robert Audi)有關合格直覺主義與不合格直覺主義的區分,合格的直覺不僅僅依賴于主觀的倫理意見,而且更依賴于通過經驗而形成的有洞察力的判斷。所以,彼徹姆和查瑞斯至少使用了合格直覺主義來為原則主義辯護。
(四)“反思平衡”未必是解決原則沖突的最佳方法
在道德多元化的社會背景下,持有不同價值觀念的“道德陌生人”相遇,即使他們可以在原則層面達成共識,但在具體境遇下對于原則卻可能有著不同的解釋和權衡,對于何種解釋與權衡才能最大程度地達成各種道德信念的融貫一致有著不同的堅持,這種根源于基本價值觀念上的分歧不可能通過“圓滿的理性論證”而得到解決。考慮到沖突各方在價值觀念上的根本差異,與其說沖突的解決存在于“反思平衡”之中,還不如說存在于理想主體間的理想對話方式之中。因為“反思平衡”類似于一種單個主體的思維獨自,缺少主體間性視閾,只能是以一種遮蔽主體間性的方式去切入主體間性的信念沖突問題。而具體境遇下信息對稱的對話與協商具有鮮明的主體間性質,能夠敞現主體間的差異,進而可能在進一步的交往互動中達成主體間的現實同意。所以,解決原則沖突的更有希望的出路是通過描述理想主體之間的理想對話方式蘊含的言說規則,去建立對于現實交流具有規范作用的交往原則,讓附屬于不同主體的信息在主體間的對話中保持對稱,從而在每一個具體的對話語境中,通過遵守交往規則的程序方式逐漸確立在對話之前誰也無法預料的具體內容。這樣,主體間性的信念沖突問題以不被任何主體預知和不被還原成主體的方式,被交往互動的主體相互澄清,從而影響甚或改變著各個主體,進而為新的主體在新語境下的具有主體間性特征的再次互動做好準備,如此反復,不斷推進。
(作者:肖健中山大學哲學系博士生、南方醫科大學人文學院講師,廣東廣州510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