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俊來 楊 鈺
摘要跳出傳統思維的“國家-市民社會”二分的社會理論研究路徑,走向“家庭-市民社會-國家”三分的倫理研究思維模式是我們基于歷史與邏輯、當下與未來的可能選擇。
關鍵詞市民社會家國一體倫理生態“家庭-市民社會-國家”三分模式
中圖分類號B824.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1539(2009)01-0060-04
一
長期以來,我們對市民社會的理解集中在社會運行機制的有效性、經濟發展的數字化、政治自由的應然性方面,而忽視了哲學倫理學視野的倫理價值合理性與歷史現實的合法性論證,忽略了中國倫理政治傳統的“理性”成分,而是將外在對象的理性強加給中國社會,造成了傳統倫理心理與外在理性確證之間的價值沖突。據李澤厚先生的研究,“經驗變先驗,歷史建理性,心理成本體”。市民社會的實踐要想獲得生機,首先是要切入中國社會人群的“心理本體”,解開中國文化的“歷史理性”。
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在論及人類社會由原始社會進入文明社會的歷史進程時,認為東西方走了兩條不同的途徑。這就是以古代希臘為代表的“古典的古代”和以古代東方為代表的“亞細亞的古代”。具體來說,“古典的古代”是從氏族到私產再到國家;個體私有制沖破氏族組織,國家代替了氏族。“亞細亞的古代”則是由氏族直接到國家,國家的組織形式與血緣氏族制度相結合。這兩種不同的模式構建了兩種不同的社會模式:“市民社會-國家”與“家庭-國家”(家國一體)。這樣的模式一直以來是中西方社會發展的邏輯思維與歷史向度,他們的第一次理論遭遇是在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之中,黑格爾通過“倫理的現實理念”向我們展現了“家庭-市民社會-國家”的邏輯發展向度。但是民族與時代的局限性使得他得出了國家高于家庭和市民社會,以及市民社會高于家庭的理論邏輯。
今天,這樣的問題在中國現代化建設以及全球化進程的現實中再次遭遇,兩種理論模式在中國面臨著這樣的問題:一是歷史現實的合法性問題,市民社會要實現對中國社會的借鑒意義,如何獲得中國傳統家國一體的“心理本體”的認同;二是邏輯與價值的合理性問題,市民社會與家國一體二者在全球化進程中的話語權問題,如何實現二者之間的相與。
在市民社會與家國一體之間進行倫理對話,尋求二者價值合理性的邏輯根據與歷史合法性的現實啟示就必然要解決這樣的問題:一是在價值合理性方面,二者如何合理地解決社會個體的安身立命與社會機制的有效運行;二是在歷史現實性上,二者如何實現與經濟、社會的互動,形成富有生機的倫理文化傳統。本文試圖以倫理生態方法論為基石,在市民社會與家國一體之間架設有效的話語通道,為當下市民社會理論研究與實踐提供有益的現實啟示。
二
倫理生態從基本內涵上來講,包含兩個部分:一是內在倫理價值的生態體系,表現為考察倫理的兩種方式的互動和辯證統一;一是外在的倫理價值與社會各子系統的交匯與滲透以及相互價值支撐,表現為倫理體系、倫理精神與一定的文化、經濟、政治相整合,“實現倫理在文化體系、經濟運行、社會生活中的定位,從而形成倫理-文化生態、倫理-經濟生態、倫理-社會生態”。
首先,我們從內在的倫理價值的生態系統出發來探討市民社會與家國一體的倫理旨趣。黑格爾說,“考察倫理時永遠只有兩種觀點可能:或者從實體出發,或者原子式的進行探討,即以單個的人為基礎而逐漸提高”。從此可以看出把握倫理的方式一種是實體的倫理精神,一種是個體的安身立命。這兩種考察倫理的方式是互動的,不是孤立的,二者的互動形成了不同民族的倫理價值生態,不同民族的倫理價值生態又形成人類文明的互動。
這種內在的倫理價值生態在市民社會與家國一體那里就相應地表現為:自由與契約精神;仁愛與人情主義。“自由”與“仁愛”分別構成了市民社會與家國一體中個體安身立命的價值追求與人格理想;“契約”與“人情主義”分別構成了它們的實體倫理精神。而市民社會的自由與契約之間就是一個有機的價值生態體系:自由理念確立了市民社會人的本性、尊嚴和價值,“契約”確立了市民社會的人倫關系、人德規范;自由是契約的原動力,契約是自由的合法確證。同理,“仁愛”是家國一體的倫理結構中個體安身立命的價值尊嚴與人格理想,“人情主義”的“推己及人”、“將心比心”為“仁愛”提供了人心秩序的現實基礎。
那么,它們倫理價值背后的現實依據與邏輯內涵是什么呢?“倫理是真實的精神,也就是客觀的精神。倫理實體在其自身的運動中,由于其自身運動分裂的本性,使其分裂為不同方面的倫理本質,即‘它分裂為一種人的規律和一種神的規律。”所謂“人的規律”,實際上是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涉及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在市民社會中表現為個體的需要體系;所謂“神的規律”,實際所指的是世系的更替,即人的家族血緣關系。這樣,“人的規律”就轉化為“自由”的價值尊嚴、“契約”的人為建構;“神的規律”就是天然的血緣基礎上的“仁愛”,“人情”就是血緣的自然饋贈。
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為我們展示了“人的規律”的現實性場所就是其市民社會的倫理實體,它通過反思的形式以需要體系的形式表現出來。在市民社會中,“需要體系”需要的神圣性在于對人之為人的反思和思維方式的確立,黑格爾說:“自我被理解為普遍的人,即跟一切人是同一的,這是……屬于思維的問題。人之所以為人,正因為他是人的緣故”,“需要跟為滿足需要的勞動之間相互關系的關聯性,最初是在自身中的反思,即在無限的人格、(抽象的)法中的反思。”對無限人格的追求以及其表現出來的需要體系是思維反思的本性體現,它是以“應然”的邏輯思維方式來表達倫理實體的本質的,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人性”體現。反觀“神的規律”的自然血緣是以人類基本生物性“實然”存在為基礎的倫理實體本質,“黑格爾為什么把這叫做神的規律呢?也許是因為血緣關系是天生的非人力所可左右的吧!”“天生非人力所為”表現了它的實然性邏輯基礎,更說明了其神圣性。支撐中國傳統社會倫理價值體系的價值合理性追問的最后依托是自然血緣,中國傳統的倫理思維邏輯是“實然性”,它體現了人類在事實上以及情感上天然的“關系性”,追求的是自然血緣的統一性以及時間體驗上的先后尊卑的不可逆性。
“神的規律”和“人的規律”體現了中國傳統倫理精神與市民社會倫理價值的不同倫理向路,那么嫁接二者之間的橋梁是什么呢?蕭焜燾先生的研究表明,“問題的核心是:‘權力和財富,這個問題首先與家庭成員的個人欲望以及如何才能達到欲望的滿足相關,但并不停留在這一點上,它已越出滿足家庭需要的范圍,而屬于社會共體了”。在家庭中對權力和財富的欲望造成了對“自然血緣神圣性”的懷疑,而其在自身的反思中“人之為人”
的“人性”開始覺醒并且通過市民社會的“需要體系”來得到實現。
從外在的倫理價值生態來看,就是這種內在的倫理價值如何從自身推演出來,與社會各子系統交匯與滲透以及相互價值支撐,從而形成倫理一經濟生態、倫理一政治生態、倫理一文化生態。首先,從倫理一經濟視角來看。市民社會模式在起源上就是個體私有制沖破氏族制度,建立國家的模式。因而無論是在希臘城邦,還是在中世紀的上帝面前,對私產與財富的關注始終以一種潛在的個人主義體現在他們的“自由”追求中。近現代以來,在市民社會實現“人的完全獨立的自由意志”就表現為無限的“需要體系”,“需要體系”將其背后的個體倫理價值化為現實經濟生活中的現實沖動力。“需要體系”通過“所有權、私有制”的確立,為市場經濟奠定了重要的經濟本質,因為在生產關系中起到決定性作用的環節就是“生產資料所有制形式”。“私有制將依賴于自由的考慮,因為自由是我們的尊嚴和法權基礎……我們有能力依照那個法來行動”,來實現我們的目的王國,這一自由必須獲得外在的經濟現實性,而商品經濟(后來的市場經濟)無疑是其合理性選擇。自由與市場經濟的關系問題已經被學界無數次論證,自由之于市場經濟、市場經濟之于自由恰恰體現了市民社會的倫理一經濟生態。反觀家國一體的模式,我們的價值追求是基于自然血緣的“仁愛”,這一模式是通過保留氏族制度而建立國家的,因而就形成了經濟領域的一個重要特征:生產資料(主要是土地)所有制的王有形式。近代以來所追尋的社會主義事業的經濟制度是社會主義的公有制(實現了從王有到全民公有的根本性質的轉變)。這是與我們家國一體傳統的倫理價值追求一脈相傳的,一直以來的經濟制度上的公有恰恰體現了家國一體的倫理一經濟生態。
其次,從倫理一政治價值生態維度來說,市民社會的倫理法令是“成為一個人,并尊敬他人為人”的辯證互動。“成為一個自由的人”要求市民社會本身強化獨立性和自主性;而“并尊敬他人為一個自由的人”,在市民社會中那些“原子式”的個人根本不可能保障這樣的理念,這樣的使命只有外在于市民社會的國家可以擔當。在市民社會中,這樣的價值爭論得以體現的政治制度是民主。市民社會倡導的民主制度,一方面是個體自由、主體平等得以實現的保障,一方面是尊敬他人為人的必然要求,構成了市民社會的倫理一政治生態。而儒家以“仁愛”為追求,以“三綱五常”為基石的倫理政治傳統則很好地說明了中國家國一體的“倫理-政治”的價值生態體系。
最后,從倫理-文化的生成來看,任何一種文化都要處理“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身”這一人類基本問題。市民社會與家國一體正是通過處理這一基本問題將自身的價值理念滲透在各自民族的文化之中的。市民社會是西方邏輯的產物,它找到了時代發展的核心理念,并以此為基點合理地回答了人類的基本問題,找到了社會運作的有效機制;同時,它也是歷史的產物,它找到了打開西方傳統大門的鑰匙,在古希臘文明的理想國與中世紀宗教制度之間構建“必然性的圓圈”,將傳統與現代有機地結合起來。同理,中國傳統的家國一體通過以儒家(人與人)為主導,形成了儒、道(人與自身)、釋(人與自然)的完美結合。在中國文化的歷史傳承中,通過先秦的百家爭鳴確立了儒家“仁愛”價值的正統地位;通過秦漢的政治選擇找到了道家與儒家文化的相與路向;經過魏晉隋唐的大亂與大治實現了儒性佛教的轉化,建構了儒(人與人)、道(人與自然)、釋(人與自身)三者契合的中華文化,創造了輝煌的華夏文明。
透過這樣的對話,我們再來反思鄧正來先生指出的中國市民社會研究的問題,或許能找到其中的癥結。“把西方發展過程中的問題及西方理論旨在回答的問題虛構為中國發展進程中的問題;把西方邁入現代社會后抽象概括出來的種種現代性因素倒果為因地視做中國推進現代化的前提性條件;把中國傳統視為中國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障礙而進行整體性批判與否定;忽略對西方因其發展的自生自發而不構成問題但對示范壓力下的中國的發展卻構成問題的問題進行研究”,鄧正來先生的問題其實可以歸結為兩個問題:一是歷史的問題;一是邏輯的問題。歷史的問題,一方面是將西方市民社會本身自發的歷史土壤強加給中國社會,造成“倒果為因”;另一方面是將中國社會的歷史承繼下的社會基礎連根拔起,造成對中國社會歷史的“整體性批判與否定”。邏輯的問題,意指對市民社會本身自發生長的邏輯本身缺乏批判意識,采取了全盤接受的潛在認同;同時,對市民社會理論發展缺乏發展意識,如果說有堅持發展的話,也是將發展局限在有限的西方,而忽視在整個世界中的話語對話。
中國市民社會研究與實踐的兩個重要的時代背景是:現代化與全球化。現代化的問題是我們要研究的鄧正來先生的問題,但是我們不能忽視的另一視角就是全球化的問題。目前對待全球化有兩種基本的態勢:一種觀點是西方化、資本主義化;一種觀點認為是在全球各民族平等參與、相互尊重、契約協商的基礎上多元化的全球化。如果是前者,我想就沒有什么爭論了,關鍵是后者,在后者的意義上我們又面臨這樣的問題:是堅持自己的文化傳統,走自己的道路?還是吸收西方市民社會的優秀成果?如果吸收西方市民社會的成果,如何重構文化價值與制度體系來解決與回答人類的基本問題?
這就是中國市民社會研究的時代難題,我們的現代化不是在自身內部自發生長的,而是伴隨著全球化而來的。在回答尋求現代化價值支撐的同時,我們還要回答如何選擇全球化道路的問題。現在理論界基本認同的觀念就是鄧正來提出的“市民社會/國家良性互動”的理論架構模式,強調跳出西方“國家高于市民社會”、“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兩種模式,力主實現市民社會與國家間良性的結構性互動關系。筆者以為,這樣的所謂“良性互動”是兩種思維模式作用的結果,一是中國傳統的中庸思想,二是“中國特色”的現代思維之影響。中國傳統的中庸思想在現代中國學術界表現為非常濃厚的中道和辯證模式,在中西文化爭論中,我們最后總是得出中西互動融合等思維模式,比如中體西用、西體中用等。雖然在理論論證上能夠實現理論自洽,但這種非中非西不左不右的理論,在社會實踐上卻給中國市民社會的發展帶來了無所適從的困惑。鄧小平同志提出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是強調在開創中國社會主義道路過程中結合中國國情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發展。但是他的這一提法,現在幾乎成為各種理論模式的既定模式,“中國特色市民社會”幾乎是每一個市民社會研究者的思考方式。但要是再追問一下“什么是中國特色?”幾乎沒有人能夠回答。其實,“中國特色”只是他們的慣性思維,而決非有什么應然或實然方面的內涵,也沒有固定的價值合理性追求,最多的闡述就是有待于中國社會的實踐,至于如何實踐他們也不知道,表現為良性互動的虛無主義之焦慮。
筆者以為,或許我們可以從一百六十多年前的馬克思那里尋找到一些可貴的資源,走出一條基于中華民族傳統放眼世界的社會主義公民社會的道路。黑格爾曾經在《法哲學原理》中隱含地為世界歷史的法則指出一條完全基于西方的道路:基于市民社會的具有普世意義的國家制度。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從“自在自為的自由意志”出發經過抽象法的外在邏輯確證到道德的內在認同再到倫理的理念完全展示,其最后的歸宿就是“世界歷史”。但是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為我們指出了另外一個事實:就是我們在著眼于市民社會與國家的同時,不應忽視家庭的作用。“政治國家沒有家庭的天然基礎和市民社會的人為基礎就不可能存在。它們是國家的conditio sine qua non[必要條件]。”“家庭和市民社會是國家的真正的構成部分,是意志所具有的現實的精神實在性,它們是國家存在的方式。家庭和市民社會本身把自己變成國家。它們才是原動力。”因而,跳出傳統思維的“國家-市民社會”二分的社會理論研究的路徑,走向“家庭-市民社會-國家”三分的倫理研究思維模式就成為我們基于歷史與邏輯、當下與未來的可能選擇。堅持這樣的理論思維模式至少有如下的優勢。首先,它將西方“市民社會-國家”與中國“家國一體”結合起來,便于在一個更為廣闊的世界范圍內形成對話,建設更具普遍意義的世界國家模式。其次,這樣的一個模式,在邏輯的合理性上更具意義,它能夠將黑格爾提出的“神的規律”與“人的規律”結合起來,將馬克思的“自然基礎”和“人為基礎”融合起來,真正創立“天人合一”的現代國家。最后,對于社會主義的中國來說,更具有時代與世界意義。一方面,通過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探索,這樣的模式無疑是既有面向中國歷史傳統、又有面向世界的普遍意義;另一方面,這是一種既面向當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又面向未來(共產主義)的可貴嘗試。
(作者:龐俊來河海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哲學系講師、東南大學博士生,江蘇南京210098;楊鈺南京審計學院行政管理系講師,江蘇南京211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