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則百斯男”的思繹

陳汝法

我出生在仙居縣一個偏僻的山村，在母親肚皮里僅六個月，父親就去世了，母子相依為命，生活之凄苦，不言而喻。家里有兩張祖?zhèn)鞯呐f式木床，上有橫額，都雕刻著“則百斯男”四個柳體字。從我識字時起，常常面對著這四個字發(fā)愣，數(shù)十年不解其義，曾向我的小學(xué)、中學(xué)的老師叩問，均未得到滿意的回答，“則百斯男”就一直是沉在我心底的疑謎!

因為身患肺結(jié)核病，不能跨入大學(xué)之門。當(dāng)中學(xué)語文教師時，講課“頭頭是道”，可是自己心底的“則百斯男”這個疑謎，盡管埋頭讀了一些古籍，并經(jīng)常查閱《康熙字典》《辭源》《辭海》，還是解不開，心里感到無限羞愧。直到我考入杭州大學(xué)中文系進行本科函授學(xué)習(xí)，在通讀《詩經(jīng)》時，才發(fā)現(xiàn)這是《詩·大雅·思齊》中的一句：“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頓開茅塞，真有“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及“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之感，由此更引起了我奮發(fā)讀書的興趣。自名為“蠡海書癡”，夜以繼日，手不釋卷，遇到疑府，即請教無聲的老師——詞典。因為舊《辭源》《辭海》都是借用的，翻檢時雖然小心翼翼，但是書脊也難免落膠斷線，好在書主寬容而未責(zé)怪，在我有能力有機會購書時，請人裝修后奉還。如果說“則百斯男”促使我奮發(fā)讀書的話，那么自己的一部《康熙字典》和借用的《辭源》《辭海》則幫助我跨入了古代漢語學(xué)習(xí)研究的門檻。

我的沉潛探義、務(wù)求融會貫通的讀書習(xí)慣，自然地把我推進了探求詞義的訓(xùn)詁天地。比如讀《論語·微子》：“齊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這兩個“待”字，反復(fù)揣摩，深感含義殊異：“齊景公待孔子”當(dāng)是孔子失所而適齊，齊景公安止了孔子；“以季孟之間待之”大概是用低于季(上卿季氏)高于孟(下卿孟氏)的待遇對待孔子。邢叔明的疏文透露了個中含義：“此章言孔子失所也。齊景公待孔子者，待，遇也，謂以祿位接遇孔子也。日若季氏則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者(季為上卿，孟為下卿)……欲待之以季孟二者之間。”邢疏認為前一“待”字是“接遇”或“禮遇”義，后一“待”字是“對待”或者說“待遇”義。但是，邢叔明畢竟是北宋一位學(xué)富五車的經(jīng)學(xué)家，似乎是對自己的這前一個“待”字的“接遇”說稍嫌不足，所以接著又疏云：“按《(孔子)世家》云，魯昭公奔齊，頃之魯亂。孔子適齊，景公數(shù)問政……異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邢疏的言下之意就是“待”與“止”尚可作同義看。《康熙字典》和《辭源》《辭海》都有“遏也”義，書例皆引“以季孟之間待之”，可見對邢叔明的后一段疏文未加深究。“待”究竟可否作“止”解，心里當(dāng)然很不踏實，應(yīng)該再有佐證材料。購得王念孫《廣雅疏證》后，就如饑似渴地閱讀，才讀到第二卷，就有“傺、眙、止、待、立，逗也”和“崪、離、空、稗、臺，待也”兩條，尤其是后一條，王念孫疏證十分明確：“待者，止也。”除了引用《論語·微子》和《史記·孔子世家》書證之外，又云：“《魯語》‘其誰云待之，《說苑·正諫篇》作‘其誰能止之，是待與止同義。”這就足以證明“齊景公待孔子”的“待”字為“安止，留止”義。可惜有的譯注或辭書，沒有很好地運用上述語言材料，如楊伯峻《論語譯注》誤譯成“對待”，《漢語大字典》“待”字條義項：“對待；招待。《論語·微子》：‘齊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則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邢疏：‘待，遏也。謂以祿位接遇孔子也。”顯然疏忽了邢叔明的后一段疏文，把兩個意義不同的“待”混而為一。《漢語大詞典》“待”字條的釋文令人嘆服，它對《論語·微子》中這段話的兩個“待”字分別立有兩個義項：對待；待遇。書證引《論語·微子》“以季孟之間待之”，還有《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宋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和郁達夫《沉淪》；止；留住。引《論語·微子》“齊景公待孔子”并附邢疏“景公止孔子”，再引《穆天子傳》并附郭注“待，留之也”。可謂釋義精當(dāng)，書證豐富。

我與詞義學(xué)習(xí)，從識字時開始就結(jié)下不解之緣，從事詞義探求和語文詞典編纂與理論研究后，更是愈鉆愈有勁。這個領(lǐng)域似乎無邊無際，每向前邁進一步，就有更茫無際涯的感覺。辭書應(yīng)該有一個完整的體系，門類齊全，質(zhì)量上乘，充分體現(xiàn)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水平。殷切希望全體有志者為繁榮中華民族的辭書編纂事業(yè)奉獻自己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