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雷 彭勁秀
中國革命與俄國革命、與共產國際有著不解之緣,這一歷史特征在陳獨秀身上表現得格外突出。“五四運動”之后,陳獨秀幾乎全部的思想和活動都與共產國際(蘇聯)的影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縱觀陳獨秀與共產國際關系的發展全部過程,可以粗略分為兩大階段:第一大階段是大革命失敗之前,是他與共產國際發生直接聯系的“共事”階段;第二大階段是他被開除出黨之后,陳獨秀與共產國際之間是一種間接的聯系,二者之間的關系更多地體現在陳獨秀對共產國際(蘇聯)經驗的反思和評價上。
1919年在北京爆發的五四運動,大大加快了中國社會發展的步伐。以“五四運動總司令” 陳獨秀為代表的先進知識分子高舉反帝、反封建和民主、科學的大旗,義無反顧地向反動營壘沖鋒陷陣,并積極地傳播馬克思主義,為在中國創建馬克思主義政黨開辟道路。
1920年2月,李大釗護送陳獨秀離開北京,經天津乘車去上海。在離京南下途中,兩人密議“組建中國共產黨”。
之后,北京大學的俄籍教員、共產國際駐天津的文化聯絡員鮑立維介紹共產國際遠東局的代表荷荷諾夫金到北大會見李大釗,二人在圖書館主任室談了建黨問題。荷荷諾夫金希望由李大釗創建共產主義組織。李大釗寫信給陳獨秀,陳回信表示同意。1920年4月,俄共(布)遠東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維經斯基奉命抵達北京后,鮑立維即介紹他與李大釗相見。李大釗寫信介紹維經斯基去上海見陳獨秀,商談建黨問題。
1921年6月3日,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代表馬林來到上海。當時陳獨秀在廣州主持教育工作,馬林便與中共上海發起組的李達等商談,建議“應當及早召開全國代表大會,宣告黨的成立”。陳獨秀在廣州接到李達的信后即指派陳公博和包惠僧出席會議。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選舉產生了黨中央領導機關——中央局,陳獨秀被推舉為書記。
中共“一大”閉幕后,9月9日,陳獨秀接受馬林的建議,回上海主持黨中央的工作。
必然的分歧
8月17日,陳獨秀向陳炯明提出辭職,陳炯明極力挽留。陳獨秀只好借口身體有病請假離粵。9月9日,陳獨秀接受了廣東當局為他的餞行后即乘船回上海。
陳獨秀回到上海后的第二天就與馬林見面商談黨的工作。然而,他第一次與馬林見面會談就產生了分歧。據包惠僧回憶:“接連談了兩次,對于中共與第三國際的關系問題還有分歧。馬林按照第三國際當時的體制,認為第三國際是全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總部,各國共產黨都是第三國際的支部,中共的工作方針、計劃應在第三國際的統一領導之下進行。陳獨秀則認為中國共產黨尚在幼年時期,一切工作尚未展開,似無必要戴上第三國際的帽子,中國的革命有中國的國情。他特別提出中共目前不必要第三國際的經濟支援,暫時保持中俄兩黨的兄弟關系,等我們的工作發展起來后,必要時再請第三國際援助,也免得中國的無政府黨及其他方面的流言蜚語,對我們無事生非的攻擊。此時張太雷已到上海,他奔走于馬林與陳獨秀之間。有一天我去陳獨秀處,張太雷正在以馬林的口氣對陳獨秀說:‘全世界共產主義運動,都是在第三國際領導之下……中國不能例外。陳獨秀把桌子一拍說:‘各國革命有各國國情,我們中國是個生產事業落后的國家,我們要保留獨立自主的權力,要有獨立自主的做法,我們有多大的能力干多大的事,決不能讓任何人牽著鼻子走,我可以不干,決不能戴第三國際的帽子。說完了拿起皮包出門要走,張太雷仍然笑嘻嘻地請他坐下來談,陳獨秀不理,很氣憤地走了。”
陳獨秀與馬林分歧的核心問題是中國共產黨要不要獨立自主,能不能不受第三國際牽制,這個問題是后來所有問題的總根子。
不久,陳獨秀與馬林又產生了第二次分歧。
1921年12月,馬林由翻譯張太雷陪同到中國南方考察。次年2月7日,馬林回到上海后即建議中共黨員加入國民黨,實行國共兩黨黨內合作。這個建議當即受到以陳獨秀為代表的中共的堅決反對。
4月6日,陳獨秀致信吳廷康(維經斯基在中國的化名),申述了中共反對加入國民黨的理由。信的全文如下:
吳廷康先生:
茲特啟者,馬林君建議中國共產黨及社會主義青年團均加入國民黨,余等則持反對之理由如左:
(一)共產黨與國民黨革命之宗旨及所據之基礎不同。
(二)國民黨聯美國,連張作霖、段祺瑞等政策和共產主義太不相容。
(三)國民黨未曾發表黨綱,在廣東以外之各省人民視之,仍是一爭權奪利之政黨,共產黨倘加入該黨,則在社會上信仰全失(尤其是青年社會)。永無發展之機會。
(四)廣東實力派之陳炯明,名國民黨,實則反對孫逸仙派甚烈,我們倘加入國民黨,立即受陳派之敵視,即在廣東亦不能活動。
(五)國民黨孫逸仙派向來對新加入之分子,絕對不能容納其意見及假以權柄。
(六)廣東、北京、上海、長沙、武昌各區同志對于加入國民黨一事,均已開會議決絕對不贊成,在事實上亦無加入之可能。
第三國際倘議及此事,請先生代陳上述六條意見為荷。
陳獨秀在信中指出了兩黨在根本宗旨、階級基礎、依靠對象和最終目標上的本質區別,表達了全黨同志反對加入國民黨的共同心聲,要求維經斯基向共產國際轉達中共黨員的反對意見。
馬林看到自己的建議不被中共接受,于4月24日離開上海返回莫斯科。7月11日,他在向共產國際執委會提交的一份書面報告中過高地評價國民黨,指責中共。堅持認為社會主義者加入國民黨是“可能”的。后來,馬林又在致季諾維也夫、布哈林和拉狄克的信中說中國共產黨“勉強綴合得太早了”,甚至貶低中共“簡直不能把它稱為一個政黨”。
馬林的報告得到斯大林和季諾維也夫的同意和支持,共產國際執委會于18日作出決定,指令中共中央“所有的工作必須在菲力浦(斯內夫利特,即馬林)同志緊密聯系下進行”。中共中央的意見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陳獨秀與馬林的第三次分歧發生在中共中央西湖會議上。
馬林帶著共產國際執委會的“尚方寶劍”再次來到上海后,立即建議中共中央召開會議,貫徹共產國際執委會的指示,專門討論國共兩黨的合作問題。于是,中共中央在杭州西湖召開了有陳獨秀、李大釗、蔡和森、張國燾、高君宇、張太雷和馬林參加的會議。馬林首先傳達了共產國際執委會的指示,再次“力言國民黨不是一個資產階級的黨,而是多階級聯合的黨,無產階級應該加入進去改進這一黨以推動革命”。陳獨秀、李大釗、張國燾、蔡和森等一致反對加入國民黨,“其主要的理由是:黨內聯合乃混合了階級組織和牽制了我們的獨立政治”。會上,陳獨秀針鋒相對地指出國民黨主要是一個資產階級的政黨,不能因為國民黨內包容了一些非資產階級分子便否認他的資產階級的基本性質……
雙方分歧的核心問題是中共的獨立自主地位問題。不管是與共產國際的關系,還是與國民黨的關系,陳獨秀都是旗幟鮮明地堅持維護中國共產黨獨立自主的立場。
陳獨秀與另一位最有權勢的共產國際代表鮑羅廷也產生過嚴重的分歧和沖突。
1924年8月,國民黨一屆二中全會作出了一個《關于在國民黨內之共產派問題的決議案》,規定“共產主義者之接受本黨黨綱,而加入本黨,即當視為本黨黨員以管理之”。同時決定設立“國際聯絡委員會,其任務之一,是盡力弄清共產黨對國民黨之態度,以達到相互了解,消除誤會之目的”。
一直堅持維護中共獨立自主地位的陳獨秀當然不能接受這個嚴重損害中共的決議案,他于9月7日致信維經斯基,明確指出國民黨一屆二中全會的決議案“對我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目的在于把中國共產黨置于國民黨的領導之下,或至少使中國共產黨對它開放。我們必須反對這種行為。可是鮑羅廷同志不是站出來反對,而是建議他們成立所謂的國際聯絡委員會……并且擁有解決(國共)兩黨問題的全權。中國共產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絕對不同意這個建議”,并給鮑羅廷發出電報,提醒他“必須十分謹慎”,對這樣的大事“要同我們黨協商”。
10月8日,中共中央執行委員會作出決議,認為“鮑羅廷同志犯了許多錯誤”,批評他“作為共產國際代表同黨的執委會聯系很少”,“鮑羅廷同志從不同我們協商,好像中國不存在共產黨。……我們希望給他提出警告。”
然而,不管是陳獨秀的信件,還是中共中央的決議,都沒有引起共產國際的重視。數月之后,維經斯基才給中共中央又“同時送鮑羅廷同志”發出一封信。此信對陳獨秀和中共中央決議提出的關鍵問題避而不談,對鮑羅廷不與中共中央協商就決定中共重大問題的錯誤只字不提,反而責令中共中央“必須同鮑羅廷同志協調自己的工作”。
共產國際和斯大林完全不了解中國的國情,對國民黨和蔣介石充滿幻想,寄予信任。聯共機關報《真理報》不斷發表文章,“把有關蔣介石即將反蘇反共的消息都斥之為帝國主義的挑釁和陰謀”。1927年4月6日,斯大林在莫斯科黨的積極分子大會上稱贊“蔣介石是服從紀律的”。僅過6天,蔣介石就發動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在這樣的情況下,作為中共中央總書記的陳獨秀怎么能心悅誠服地與共產國際保持一致呢?
無奈的屈從
面對共產國際代表不尊重中共中央意見、堅持向國民黨妥協的專橫作風;面對共產國際偏聽偏信駐華代表一面之詞、不了解中國國情的盲目指揮;面對中共中央只是共產國際下屬的一個支部、大小事情都必須經過共產國際及其駐華代表同意和批準的組織原則,處在夾縫之中的陳獨秀與共產國際代表當面爭論也好,向上級領導人寫信報告也好,以中共中央決議的名義向共產國際反映也好,都是注定無濟于事的。在這種無奈的情況下,陳獨秀除了違心的屈從之外,實在沒有什么更好的選擇了。
陳獨秀對共產國際及其代表的屈從應該說是從中共“二大”開始的。
從創建中國共產黨之初,陳獨秀就希望創建一個獨立自主的黨。然而,在與馬林發生第二次沖突,拒絕馬林關于中共黨員加入國民黨的提議后,在馬林返回莫斯科爭取共產國際支持尚未回來的時候,陳獨秀主持的中共“二大”就通過了《中國共產黨加入第三國際決議案》,“完全承認第三國際所決議的加入條件二十一條,中國共產黨為國際共產黨之中國支部”。從而正式確立了共產國際與中共之間上級與下級、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這是陳獨秀不得不屈從共產國際的開始。
馬林從莫斯科回來,要求中共中央開會傳達貫徹共產國際關于國民黨內合作的指令,在西湖會議上,陳獨秀只好無可奈何地表示:“如果這是共產國際的不可改變的決定,我們應當服從,至多只能申述我們不贊同的意見。”盡管陳獨秀的意見仍有保留,盡管他仍說了對共產國際的決定“只能有條件的服從”,但是,在共產國際的強力掣肘和高壓之下,陳獨秀的任何爭論、保留和抗爭都是毫無用處的。
1923年1月12日,共產國際執委會作出了《關于中國共產黨與國民黨的關系問題的決議》。面對這個 “重視國民黨,輕視共產黨;重視資產階級,輕視無產階級”傾向非常明顯的決議,陳獨秀一籌莫展,無力改變。
在中共三大上,陳獨秀作了自我批評,說自己“由于對時局的看法不清楚,犯了很多錯誤……”。他接受了共產國際執委會的“決議”,同意中共黨員加入國民黨。
雖然在西湖會議上屈從了馬林的意見,但是,陳獨秀仍倔強地聲稱,如果國民黨不取消打手模以及宣誓等入黨辦法,“即使是共產國際的命令,他也要反對”。這充分體現了陳獨秀一心為黨的高貴品質和不怕犧牲的人格魅力。可就是這樣一個寧折不彎的硬漢子,最后還是無奈地屈從了。正如學者任建樹所說:“這大概是陳獨秀有生以來第一次做他所不愿意——至少是當時不愿意做的事。一位個性倔強、脾氣暴躁的人被降服了。”
一心維護中共獨立自主地位的陳獨秀,后來對共產國際及其代表雖然有話照說,有意見照提,但是注定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能屈從,別無選擇,最終導致了大革命的慘痛失敗。
徹底的決裂
陳獨秀的屈從只是暫時性的和有限度的,因為,他那“我們有多大的能力干多大的事”的初衷并沒有消除,他骨子里“決不能讓任何人牽著鼻子走”的牛脾氣并沒有改變,對共產國際及其代表不了解中國國情的錯誤決定和盲目指揮并不心服,所以,陳獨秀與共產國際分道揚鑣只是時間問題。
共產國際及其代表的錯誤路線導致大革命失敗后,他們不反躬自省,反而諉過于人,將失敗的責任完全推到中共中央和陳獨秀的身上,陳獨秀自然不能接受。他先后五次斷然拒絕共產國際要他去莫斯科的指示,表明陳獨秀與共產國際的決裂在所難免。
1927年7月12日,中共中央根據共產國際的指示進行了改組,正遭受失子之痛的陳獨秀被停職,“不再視事”。鮑羅廷提議陳獨秀到莫斯科與共產國際討論中國革命問題,被他拒絕。他說:“我所受國際機會主義的訓練已經受夠了,以前因為接受國際意見而做了許多錯誤。”頗有大徹大悟之感。
8月7日,在共產國際新任代表羅明納茲的指導下,中共中央在漢口召開“八七會議”。當時,陳獨秀就住在武昌紙莊,作為黨的創始人和中央委員,他竟被排斥在會議之外。會后,當中共中央負責人瞿秋白、李維漢來到紙莊把“把會議的情況告訴他,并勸他接受國際指示到莫斯科去。他堅持不去,并表示他的錯誤共產國際有責任”。
“八七會議”對陳獨秀進行缺席審判后,9月10日,陳獨秀裝扮成病人離開武漢到上海。不久,中共中央機關也由武漢遷到上海。11月9日至10日,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在上海召開擴大會議,各主要省份的代表也出席了會議。這次會議仍然不讓陳獨秀參加,王若飛反對也沒有用。
會議期間,政治局又要陳獨秀去莫斯科,仍被陳獨秀拒絕。他對秘書黃文容說:“中國的問題是中國人了解還是外國人了解?我是中國人,我要研究中國問題,為什么不能在中國研究而要到莫斯科去研究?”
陳獨秀還說:“他們讓我寫悔過書,過從何來?如何悔之?我不明白。他們為什么不叫斯大林悔過呢?我是執行他的訓令的,他悔過我就悔過。叫我做替罪人,于情于理都說不通。”1928年,共產國際讓陳獨秀到莫斯科去,并許以“東方部長”的職位。陳獨秀嚴詞拒絕,并說:“你們罵我是右傾機會主義,還有人罵我是叛變革命。在這種情況下,叫我到莫斯科去當什么東方部長,豈非揶揄。我不愿當官,也不能當一個被別人牽著鼻子走的牛。對你們的好意,敬謝不敏。”
1928年6月18日至7月11日,中國共產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在莫斯科召開。會議之前,共產國際指定陳獨秀、彭述之、張國燾等人參加會議。當中央向陳獨秀轉達共產國際的意見時,又被陳獨秀拒絕。
1929年10月26日,共產國際來信指示中共中央:“黨應當實行無情的斗爭,來反對陳獨秀底取消主義的主張。”11月1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作出開除陳獨秀黨籍并批準江蘇省委開除彭述之、汪澤楷、馬玉夫、蔡振德四人黨籍的決議案。陳獨秀據理力爭,于12月10日發出了《告全黨同志書》,針對中央開除他的《決議案》的八條進行了逐條抗辯。
鑒于陳獨秀在黨內的特殊身份,開除他的黨籍需要報請共產國際審核。共產國際要中共中央通知陳獨秀去莫斯科。2月17日,陳獨秀發出《答國際的信》,表示“現在你們又突然來電給我,要我到莫斯科參加你們的會議,專門討論我們的開除黨籍問題,你們這種思想,我很不容易了解!”陳還表示:你們把托洛茨基放逐到蘇聯以外,和你們政治意見不同的大批同志都被監禁和流放,“現在又要從中國調我到莫斯科,說是專門解決我的問題,我實不知你們又打算干什么。”并說“我和你們實有不可調和的不同意見……這些根本問題絕不是調我個人到莫斯科便可解決的,而且這是官僚的辦法”。
共產國際要陳獨秀去莫斯科參加專門討論他黨籍問題的會議,究竟出于什么用意,姑且不談,但是對于陳獨秀來說,應該說是一次擺脫困境的機會。如果他稍微圓滑一點,稍微為自己的得失考慮,抓住這個機會到莫斯科去,向共產國際的首腦特別是斯大林檢討一通,他的命運也許是另一個樣子了。但是,陳獨秀沒有這樣做。至此,他與共產國際徹底決裂!
1942年5月27日,陳獨秀在四川江津的一個小山村走完了他曲折坎坷、飽受磨難的人生之路。一年之后的1943年6月,共產國際壽終正寢,宣告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