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平
小的時候,我家在農村,對于過年的記憶尤其深刻。
那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盡管當時的荊州鄉村和其他地區一樣,物資匱乏,貧窮落后,但迎年依然是隆重的。朔風吹,雪花飄,年味在凜冽的北風中開始逐漸彌漫開來,氣氛是熱烈的,也是喜慶的。家家戶戶忙著殺豬、宰雞、剖魚,或是熬麻糖、杵糍粑、炸油鍋……如此種種,樂此不疲。
過年時,肉食是最為鄉親們所看重的。一年到頭,如果不殺豬,那么年味就顯得寡淡而凄愴。為了全家人解饞,更為了自己的孩子不盯著人家的鍋碗,很多人家早在春天就拼命地勤扒苦做,怎么也得喂上兩頭豬——辛苦討得快活吃嘛。至于為什么要養兩口豬,也是有說道的。那時實行的是計劃經濟,農戶要想殺年豬,必須得預先交一頭達到一定級別的“統購”,這是任務,然后才允許你對自家的年豬開刀問斬。農家喂豬,一圖積肥,二為嘴巴,相當于零存整取。所以不管肥瘦輕重,年節時只要有一頭能吃上嘴的豬,那就很開心滿足了。手頭寬裕者,附帶給小孩和大人縫制一身新衣服,一家老小更加感到幸福。
日子一進入臘月,置辦年貨就開始了。鄉村里殺豬聲四起,大伙見面時的話題也就離不開豬。這個問:“殺紅了吧,好大的筒子?”“紅”是紅火吉利,“筒子”指褪毛后豬的斤兩。于是對方就答:“殺紅了,有一百幾呢!”那位嚷著:“今年還可以,來喝心肺湯喲!”
俗語云:“張王劉李陳,天下一半人。”在當地,咱們劉氏家族也算大戶,而且相對集中。我祖父他們三兄弟,各家繁衍后人,而后枝枝蔓蔓地發展下來,三代男女老少相聚,少說也有幾十口子。所以,每至年關,傳統的團年宴要按輩分的長幼尊卑、年齡的大小順序排隊,依次吃請,一吃就是幾天。團年在前,拜年在后。團年與拜年,聲勢都浩大。
古老的團年不比其他紅白喜事,可以開流水席,一撥接一撥地連續進行。團年要求集中統一,統籌兼顧,不得遺漏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嬰兒,都是平等對待的。團年時,家族成員全部親臨現場,講究的就是這個氣氛,突出團圓的意義。即便當時有天大的事情,你都得放下,規規矩矩地坐到桌邊,與大伙同餐共飲,等吃了團年飯再說。由于人多,往往桌椅不夠用,于是幾家便互相暫借周轉。如果仍然不行的話,常常下了門板,合在一塊擱在板凳上,權當桌子使用,上面擺出一長溜熱氣騰騰的豐盛美味。這個時候,眾妯娌主動幫忙,不請自到,并且貼心貼意,體諒入微。待大家吃飽喝足,殘局還是歸她們收拾,清洗打掃。由此,她們生發出諸如“人多好種田,人少好過年”之類的感慨。
團年宴是極其講究的。在上湯傳菜的過程中,必定有人在大門口燃放一掛鞭炮,無論長短,是個熱鬧意思。硝煙繚繞,落一地紅艷碧綠的紙屑,以示辭舊迎新,祈福來年。若確實因拮據或其他什么緣故而事先未置備鞭炮的人家,往往赧著臉說道:“悶金大發財!”算是為自己找一個借口和安慰。
依照鄉俗,開飯之前,要為亡人在桌下燒香化紙,這已是不成文的規矩。于一屋的氤氳霧氣里,婆娑的淚眼,雖然有些是讓煙給熏的,但更多是出于深切的懷念,在大聚會之際,觸景生情,悲從中來。為亡靈敬酒奉菜,謂之“叫飯”,借此表示悼念,寄托哀思,同時也拜托其護佑活著的人們,更是一種先傳后教、以身作則的示范,期圖后人繼承效仿“祭祖”儀式,意思是不忘根本。實際上,這是在給后人上“尊崇孝道”的課程。
等到依次磕完頭,這一系列必恭必敬的儀式完畢了,眾人才正式入席。席面上,一盤兩面煎得焦黃的全魚是少不了的,其擺法也有章程,魚頭必須朝上——即堂屋面對門口、進門面壁的那一方,鄉俗稱為“上席”,是長者或貴賓的法定席位,表示“魚游上水”,昭示今后的日子步步登高,也年年有余,順風順水。常見的青菜也是必備的,你平時可以不伸筷子,但在這個關口,大人甚至于要強迫小孩吃,說吃了消病攘災,清爽輕松,健康平安。除此,還有一說是要關上門來,不知是何道理。不過因為很多人家的門板被下了改作桌子,已無門可關,只好作罷。
其實,這些鄉風俚俗并不那么嚴格,興則有,不興則無。清楚地記得某一年,親戚們輪到去我家團年,天氣晴好,紅火的大太陽掛在天空,心情因此也敞亮,我們就在門口的稻場上露天吃飯,其樂融融。
如今,隨著時代的進步,團年的風俗與方式業已改觀,生活質量和水平亦今非昔比。春節又至,撫今追昔,感慨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