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偉超
歲云暮矣,在這個改革開放三十年的歲末,我和妻子回到鄉下,去了妻的外婆家,浙中武義縣一個名叫郭洞的小山村,妻在這里度過了她的小學時光。這次回鄉之旅,妻子發現,村里那所牽縈過她許多童年情感的小學,已在新一輪的撤并風潮中,關閉停辦了,學生遷往縣城的小學就讀。理由么,無非是改善辦學條件,整合教育資源。在中國,無數的鄉村學校正面臨著同樣的命運,給人以“歲云暮矣多北風”的憂思。
校園里有一株紅梅,老干新枝,有三百歲了,而小學校最早源于明嘉靖年間村里鄉紳自辦的家塾“嘯竹齋”,清康熙年間,擴大規模改為“鳳池書院”,迄今已四百多年的歷史。英國哲學家羅素說過:“中國文明是世界上幾大古國文明中唯一得以幸存和延續下來的文明。自從孔子時代以來,埃及、巴比倫、波斯、馬其頓和羅馬帝國的文明都相繼消亡,但中國文明卻通過持續不斷的改良,得以維持了下來……”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得中華文明歷經磨難而生生不息呢?也許從中國傳統的私塾、鄉校、書院里傳出的,聲聲不息的“風聲雨聲讀書聲”,是回答這個問題的最好答案。鄉土中國的獨特教育,農耕社會的詩書風雅,是傳統文明在社會變遷中保持中正平和氣象的內在力量。
小學校的風和雅,首先體現在它的教育功能上。學校的前身“鳳池書院”有一首讀書歌,這樣寫道:“一代絕書香,十代無人續,書不讀,禮儀薄,縱有兒孫皆碌碌……”正是這種耕讀傳家,詩書萬年的思想,使得傳統鄉村十分注重教育,村里有“學田”支付辦學經費,學生免費入學,保證了所有村民都能略通文墨,其中不乏飽讀詩書之士,僅明清兩代就出過秀才、貢生、舉人一百多人。民國初年,鳳池書院改為公立鳳池初等小學,開設新式課程。原民盟中央副主席、著名經濟學家千家駒,就在這里讀過小學。即便在日軍侵華、武義淪陷期間,鳳池小學亦堅持辦學,弦歌不絕,氣象不遜于大后方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的未央之歌。
鄉村小學的開蒙教育,除了傳授知識以外,更于后天心性的養成,有春風化雨之功。鳳池小學,位于村后的龍山腳下,本身就是一個天然的百草園,可“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祠堂里的香火、小學校的鐘聲和村口寺廟里的木魚聲,一起參與到蒙童幼小心靈的塑造之中,為學習者日后建立豐富復雜的知識視野奠定了基礎。當孩子們離開村莊,到更遠處求學,收到“想不想家,想家時哭不哭”的家書的時候,他就完成了他的成人禮。從這個小學校走出的千家駒,后來成了北京大學學生會會長,再后來成了著名的經濟學家和社會活動家,他生性耿直,批評時政,寧折不彎,一生大概只在胡適先生替他主持結婚典禮時,安分了一小會,人稱“終生憤青”。我想這只不過是小學校純真樸素的教育,在他身上留下的終生印記吧。先生晚年定居美國,去西來寺聽星云大師講佛,最終看破紅塵,皈依佛門,彼時,不知他是否聽到了兒時小學校邊上的木魚聲聲?
在鄉村,小學校除了是教育的場所之外,往往還是村里的議事中心。所謂議事,主要是鄉民對本村的公共事務進行溝通交流,也包括對國家大事、社會問題、日常瑣事進行議論,本來,村里正式的議事(政治)中心是祠堂,但宗祠過于莊嚴肅穆的氣氛可能并不利于溝通。哈貝馬斯認為,最好的溝通狀況就是大家都帶著一種學習的心情,而鄉校正是這樣一種彌漫著“學習的心情”的議事場所。
大躍進期間,“上頭”派人來,要將龍山上的樹砍去大煉鋼鐵。得知消息,村民自發到小學校聚會,商量對策。試想一下,在那樣的年代,抵制“上頭”的政策要冒多大的風險。村民們經過一整夜的商討,終于找出一個合理的理由:如果山上的樹被砍了,那么滾石和泥石流將威脅山下的小學和全村孩子的生命。就這樣,村民用自己的智慧對來自“上頭”的命令作了艱難又堅決的抵制。可見,村莊實在是最適宜自治的社群(community),因為沒有任何人比村民自身更熟悉自己的家園,更關心自己的命運了,而鄉校無疑為這種鄉村自治提供了智力支持。小學校最終以自己的從容和智慧阻擋了那個瘋狂年代異已力量的入侵。其實,鄉校的議事功能,早在春秋時期就已存在,《左傳》里就有“子產不毀鄉校”的記載。今天很多時候,發生在鄉校里的村民議事,遠比主流媒體上的夸夸其談要實在得多。
小學校的教育,是一種荒野教育,于傳統文化的傳承,善莫大焉。鄉校把鄉野村民變成有教養的自耕農,教他們識文斷字,知書達理,教他們懂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教他們在荷花池里養花,教他們寫漂亮的春聯,教他們從二胡聲里聽出江流有聲,教他們過有節制的、知足常樂的生活。穆勒看到法國和比利時美麗的鄉村,認為是快樂的自耕農的杰作,我想這些自耕農不但快樂,而且一定是“有教養”的。小學校的教育,用孔子的“興于詩,約于禮,成于樂”來概括也許是最為恰當的。你也許會驚訝于它竟能提供如此豐富的教育內容,難怪英國經濟學家舒馬赫要說“小的是美好的”。
遍布中國農村的鄉校,是鄉村精神生命的靈魂所在,是維系傳統文明的根源所在。在急劇的社會變遷中,大量傳統鄉校的停辦,無疑是教育現代化異化的表現,因為這個世界上,如金耀基所言,沒有“沒有傳統的現代化”。撤并后的小學,規模大了,設施好了,但是整齊劃一的教育也消解了傳統鄉村教育中的風雅情懷。
梁漱溟先生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就提出,救中國要從鄉村入手,2003年德國一批教育家考察中國教育后,在《法蘭克福匯報》上發表了“農村教育決定中國未來”的文章,發人深思。讓我們來重溫一下陶行知先生關于鄉村教育浪漫而又憂愁的情懷吧:“我們的使命,是要征集一百萬個同志,創設一百萬所學校,改造一百萬個鄉村……一心一德的來為中國一百萬個鄉村創造一個新生命,叫中國一個個的鄉村都有充分的新生命。”
站在業已關閉的鳳池小學的門口,我想起了作家汪曾祺先生筆下縣立第五小學的校歌:“西挹神山爽氣,東來鄰寺疏鐘……桃紅李白,芬芳馥郁,愿少年乘風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在中國鄉村,名叫“鳳池書院”的鄉校不在少數,想必是取“雛鳳清于老鳳聲”的意思吧。希望有一天,在中國的大地上,能實現陶行知先生創建一百萬所鄉村學校的夢想,讓農村的孩子用他們稚嫩的聲音唱出心中的歌。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
(作者單位:浙江省溫州廣播電視大學)